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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与君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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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尽有时候也难解自己所思所想。
他与那人相识才不过短短三日,如何就这般惦念着不放。
最后的那段回程,全是那人在说他在听,半晌才舍得应一声。对方久了也自觉无趣,余下的就是无尽沉默。
他们在抵达的第一座城镇分别,待得他联络上护卫碰了面,剑客便动身离去。缘分始于沙漠终于沙漠,从此再无半分交集。
左右是一生只有一次的际遇,叶尽偶尔也后悔自己是否太过吝啬了些。
当天晚上,他头回失了眠。
往常也睡不安稳,可从未像今儿个这样躺了大半个时辰还无法入梦。叶尽闭上眼,浮现出的就是火光下撇过来的那一抹自傲,他后来吵着让对方换下那身衣服,何尝不是种自欺欺人的掩饰。
他究竟在耗着些什么?
吐出口浊气,叶尽起身下床。房里漆黑不见五指,他取火折子点灯,让烛火照亮一方桌台。
灯火如豆,跃动间夹杂了拉开抽屉的响动。
京中都道叶家四郎有才,然而倘若他爹知道他把才华用在这地方,非得打断他的腿不可。
他想起那人一次便提笔一次,如今数来竟也积出薄薄一沓,占了小半抽屉。
叶尽推开窗户,让月光洒到宣纸上。
世人常以红豆莲子作比,但依叶尽而言,最能代他此时心境的应是这漫天的星河。
璀璨星光连绵出曲折的光带,他沾了新磨的墨,等到落下最后一笔才觉后悔。
可写都写了,叶尽盯着看了会儿,又在如法炮制地把它也丢进去之前,先一张张取出了其他的。
他向来不愿重看自己写的这些诗,又是恼火又嫌牙酸,更不想直面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此刻却鬼使神差地挨个展平开来,望着出神。
从第一张翻过去,叶尽就犯了嘀咕。
他回来已半月有余,那人若存了半点心思,早该追了上来。
这念头一冒出,他一时惘然。
……原来他在等的竟是这个。
叶尽回过味来,便觉是他着相了。困于鸟笼之时,两人都是坚称自己对男子没有半点兴趣,他虽是不饶人的嘴硬,却不知对方藏了多少真心。
也罢。
既然那边已经回了他的天涯海角去闯荡,他又何必在这里强撑?
他不等了。
就当是一片真心喂了狗,叶小少爷愤愤地想。
他重重合上抽屉,决定了要放下,心境反而轻松了些,后半夜居然是这阵子难得的安眠。
第二日起来,叶尽也拿定了主意。
这亲是必然不能成的,崔家那边沾亲带故,由他母亲出面好说道。孙氏心肠软又疼他,撒撒娇就能过去的事儿。
他爹那关不好过,但他被惯成那副样子,叶相叶大人才是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那个,更别提大哥三哥也会为他说话。他从小到大都没挨过打,罚得最重的一次也不过是三天内抄完五遍《礼记》,他可不信会因为区区婚事闹得让他挨那么一场。
至于被拿来说道的叶婉……
这丫头比他还不想成婚,提起就长吁短叹说不要被家务杂事束缚。也就是不敢在爹娘面前讲,有他在前头挡着别提有多偷着笑了。
逾龄的前两年处罚不算严重,还够他拖延。大不了到时借功请一道圣旨,从此光明正大地逍遥自在,岂不乐哉?
只是……他还没有想好怎样处理收在抽屉里的那些。
他下朝回来,就撞见正准备往外走的姜生。后者也不见往日笑嘻嘻的样子,兴许是瞧他精神好些了,顺口似的问道:“少爷心情很好?”
“还好,”叶尽说,“只是想通了一桩事,也该做点打算了。”
姜生“哦”了声,在出去前又落下一句。
“那预祝少爷喜结良缘,桃李同心。”
叶尽:“……?”
等等,这都哪跟哪?
倒也不必这么着急。
此人煞是反常,但他现在也顾不上关注这个了,还有几天期限,那时再糊弄过他爹娘也无妨。
他要处理的是另一样。
叶尽回房,点了烛台又打开抽屉,将那沓纸都拿出来。
青白火焰波动着,他取了第一张往上面凑去,眼看越离越近,却在火舌真要舔上的前一秒烫了自己的手似的收了回来。
……到底是舍不得。
叶尽不满于自己的念念不忘,可几次三番再要毁尸灭迹时又是下意识地停了手,最后没好气地全都重新丢进去上锁,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今天不行,明日也没做到,后天更是半途而废,一磋磨就是好几天。再次悻悻然吹灭蜡烛,叶小少爷终于笃定单靠自己狠不下这个心。
他沉默片刻,抬手把窗外的人叫进来。
姜生也就进了房,“少爷叫我何事?”
叶尽看过去一眼。
他就是注意力不在外物上,也瞧得出对方这几天沉默了许多,先前挖空心思讨巧的模样连个影都没了。但两人也不过相识十数日,倒是不好深究原因——这时候让人家去做事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点?
……算了,反正就委派这一件事。
“这些,”他指着,“拿去烧了。”
姜生转转眼珠,满口答应道:“好嘞。”
不知怎的,叶尽本能地有些不放心起来,他嘱咐道:“直接烧,一眼都不许看。”
“那是自然,”姜生拍拍胸口,“我办事少爷还不放心?”
叶尽:“……那就快去。”
他将信将疑地看着对方离开,怀疑是不是托错了人。可他自己下不了手,换其他人又怕捅到老爷夫人那去,挑来挑去进府时间最短的反而最信得过,姑且就这么着吧。
天色也晚了,叶尽一向爱干净,差人提来热水,沐浴更衣后看了会儿书,这才睡下。
他梦里又是那片沙漠,只是这次多出了绿洲。栖在水潭旁的一晚就是如此,分明是陌生的地点危险的环境,因为有人相伴而莫名安心了些。
半梦半醒间,似乎真有谁坐在对面。
他听不清对方在自言自语些什么,意识又昏昏沉沉地跌下去。再醒来天边已泛了白,卧房里除了他空无一人。
果然是个梦。
叶尽却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凳子。
凉的。
他摇头甩去涌上来的失落,将其归咎于决定斩断一切后的必经之路,匆匆准备起今日的公务。
隔日便是休沐,叶尽提前偷得半日闲。他这次想好了如何应付过妹妹的穷追不舍,又陪孙氏喝了半个时辰的茶,过得也算自在。
就是这一整天都不见他吩咐去办事的人,也不知东西烧了没有。
到了晚间,叶尽提了坛酒回去,开封后给自己倒了一杯。
他极少做这种借酒浇愁的事,早年跟狐朋狗友玩乐时还宣称过自斟自饮最是无趣,哪料想得到今天。
他表现得不在乎,久而久之说不定真能骗过自己。思及至此,叶尽就将其一饮而尽。
这点酒还不兴醉人,他却已经有些微醺了。
房门忽然“吱呀”一声响。
怎么还有人不敲门就进他卧房的?
叶尽抬眼,瞧见了张眼熟的脸。一天下来不见个影子的姜生走近前来,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你……”
他忽地止了话头。
这人看着比平时还高了些。
这个身量……
叶尽还在思绪纷乱,那人便解了他疑惑。
他抬手,从脸侧起,竟是一点点揭下了一张易容的面皮。
先是下唇的线条,然后是鼻尖——从伪装中显露出的眉眼远比原先更深邃,也更令人难忘。
至少,他在梦中见过无数次。
叶尽的手松开了。
酒杯滑落,酒液沾湿衣襟的下一秒,他忽觉身体一轻。
对方趁其不备,反手一把揽过他腰际。这力气与轻功都着实了得,哪怕肩上扛了个人,还是轻松翻出了窗户,借着夜色与草丛的掩护,轻而易举地跃上了院墙。
越过下一家的屋檐之时,叶尽终于回过了神。
他伏在肩上,一眼就看到别在腰间的那通身赤红的湛卢剑。
不会有错。
叶尽一字一句,第一次咬牙切齿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江星沉!”
他声音压得很低,避过守夜的侍卫,却再清晰不过地传入对方耳中。
“哎,”那人也理直气壮地应声,按住他的挣扎,少了伪装的声音听上去颇有几分惬意,“在呢在呢。”
叶尽:“你做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吗?”
叶尽瞧不见对方神情,却料想得到如何笑得得意又张扬。
他说:“抢小少爷回寨子里当压寨夫人啊。”
*
叶家在休沐日是要请安的。
天早已大亮,却迟迟不见四少爷的踪影,叶相不顾夫人说是尽儿累了就让他好好休息的阻拦,直道他回来以后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差了下人去叫。
小厮敲了几回都听不见音,道了声得罪就推开了门。
房内空无一人。
酒杯滚落在地,洒出来的水渍早就干了大半。床榻上不像是有人睡过,胡椅也翻了,唯独一张纸条工整地摆在桌上,分明是招人上前细看。
纸上龙飞凤舞几个大字。
——“叶家珍宝归我了”。
小厮愣了半天,拿了纸条转身往外跑。
“……老爷!夫人!大事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