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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恭喜,年方弱冠,是东宫里一名小小的侍卫,所有的宫女太监都叫我小喜,他们喜欢这个名字。
有种说法叫做人如其名,我既然叫小喜,每日自然是乐呵呵喜洋洋的。
我喜欢笑,脸上也总挂着笑,虽然有时未免显得有些傻气。东宫侍卫人数众多,俸禄大抵相当,结果就有几个古灵精怪的想着私设赌局,好捞些外快。我也常被他们拉去玩,只可惜赌运不佳,一来二去就输光了所有的钱。
没钱就没钱吧,反正人在宫里食宿都有照应,我也不在乎,但春菊姐姐却爱打抱不平,气势汹汹的踢了那个赌局,她是太子殿下的近身侍女,若她扬言要向太子殿下告发,又有谁会不怕?
就这样,我的俸禄回来了,春菊姐姐却不放过我,用一根手指戳着我的脑袋,唠唠叨叨教训半天。
说什么这群人明摆了耍诈存心坑你,说什么你怎么没点戒心,说什么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朝她笑,小喜记住了,这次又害姐姐操心了。
她脸一红,道,你的命是太子殿下捡回来的,若你不好过,岂不是叫太子殿下面上无光?
我作揖,太子殿下的恩德永生难忘,姐姐的好意小喜心领了。
她点点头,刚要走却想起了什么,道,太子殿下明日回来。
我赶忙应上一声。
我虽身为侍卫,但半年前一场离奇大病却教我失掉了所有功夫,成了一介废人。一个侍卫没了功夫,自然是要被赶出宫去的,多亏太子殿下恩典,说这宫里吃闲饭的也不多我一个,这才好容易留了下来。
然而,若要在这东宫里混下去,光靠太子殿下发话是不够的。
幸好我本就有个绝活,叫人快乐的绝活。
只要有我在,大家伙儿总是笑声不断,无论是侍卫太监还是宫女,明明已经笑出了眼泪,笑得直叫肚子痛,还是一边揉着肠子一边说,小喜,再讲一个,再讲一个!
我向来好说话,既然大家要听,那便再说一个。
于是又引来一阵大笑。
他们若还要听,便再来。
一个一个又一个。
直到大家终于笑累,我也暂时想不出新段子的时候。
他们总是感叹,小喜,怎么不见你这样笑得前仰后合?
我便朝他们无辜的笑,若是我也这么上气不接下气,又怎么讲这些笑话?
因为这,东宫里的人对我都很好。
我是东宫里唯一的开心果。
我的名字叫做恭喜。
太子向来操劳,不到三更半夜不会回寝宫歇息,身为侍卫自然也只能候着。
已经入冬,寒风凛冽,刮在脸上生疼生疼,几乎睁不开眼睛,我本来就瞌睡得厉害,干脆闭目养神起来,反正已经没了功夫,看不看守都一个样,宫中侍卫众多,也不会因为我一人偷懒而出什么大事。
正在神游太虚,突然听见一个尖细的声音大喝道,你好大的胆!值夜之时竟敢偷懒!
一睁开眼睛,便看见气势汹汹的太监总管,这人向来仗势欺人,被他抓到真是糟糕。
我只好一边苦笑,一边忍受他劈头盖脑的责骂。
外面怎么啦?
有人在殿里发问。
太监总管赶忙换了一幅语气,毕恭毕敬道,不过是个侍卫值夜时打瞌睡,小的看不过,教训两句,却没想到惊扰了殿下。
那个人哦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问,哪个侍卫?
……是恭喜。
怎么又是他?
他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叫他进来吧。
我因祸得福,竟然得到恩准可以进殿里去躲避风寒,实在高兴,而那太监总管必定心里有气,但他除了狠狠瞪我一眼也想不出什么别的办法来泄恨了。
一进去,便先跪下谢罪,说自己罪该万死,说值夜不应该打瞌睡,说太子殿下恩重如山。
那人听得不耐烦,叫我赶快住了嘴。
他细细打量我,我则回应自己的招牌傻笑。
他皱皱眉道,你嘴上说不该,脸上倒笑得灿烂。究竟有什么让你这么开心?
我笑,外头实在冷得很,里面暖和多了,能进来自然高兴,真是多谢太子殿下恩典。
你就不懂得掩饰一下?说得那么理直气壮,就不怕我把你扔出去冻个三天三夜?
我苦笑,怕,实在是怕。但这条命是太子殿下捡回来的,自然任凭殿下处置。真可惜,小喜本想留着小命好好报答殿下,现在看来怕是没机会了。
报答?说得好听,你就靠公然打瞌睡来报答?
我吐舌头,尴尬的笑,殿下可知樗树?
他嗤笑,莫非你想借古典说自己是大材?不适合侍卫这种小职?
不敢不敢,小喜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不是当大官的料就不要勉强,不像有些人……
有些人?
小喜认得的一个侍卫有个亲戚,自小读书,没什么文采偏爱做诗,还说要流传千古。有一年大旱,那里的太守设香案求雨,这人便自告奋勇写诗以记录盛况。
都写了些什么?
他这么写:“太守祈雨泽,万民感恩德。昨夜推窗看,见月。”
殿上的人微微一笑,有意思,本该下雨却见月,不是摆明了说那太守求雨无用?这太守见了必定生气。
太子殿下明鉴,那个太守看了果然大怒,要把这人发配到云阳。这人自小父母早逝,靠个独眼的舅舅拉扯长大,临别之际,心中感慨甚多,于是赠诗道:“发配到云阳,见舅如见娘。岍人齐下泪,三行”。
殿上的人又笑了,因为舅舅独眼才只有一行泪,三行,亏这人想得出来。
等这人终于到了云阳,拜见当地官吏,那官吏看了他的诗觉得有意思,便指夫人为题,令其吟诗。这人冥思苦想半日,道:“环佩叮当响,夫人出后堂。三寸小金莲,横量。”
噗嗤一声,殿上的人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一边笑一遍摇头,好个三寸金莲,好个横量。
他越笑越厉害,直到把其他宫女太监们都引得偷偷探头来看,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平日里行事沉稳的太子竟然也有这样失态的时候,等发现我也在场,又都是一幅果然如此的表情,一个个缩了回去。
我则垂手静候一旁,脸上依然挂着傻呵呵的笑。
好半天,殿上的人才终于平静下来。
他说,好像每次轮你值夜,都要出些这样的乱子。
我轻轻笑着,小喜不敢。
你的笑话已经够有名了,宫里的人现在即便听到你的名字也会笑。
哪里哪里,小喜不敢当。
……你很喜欢笑。
人生在世,不过区区几十载,能活着便已经是上天的恩典,为何还要用来愁眉苦脸?
他点点头,你下去吧。
我转身,走了几步,突然听见一声大喝。
——姬绍熙!
身形晃了一下,转身,殿上的人正冷冷的盯着我。
他说,你为何停下脚步?
我无辜的笑,我以为殿下在叫的是小喜。
他盯着我的眼睛,我没有叫你。
我往外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殿下刚才真的没叫我?
没有。
可我听着很像,真的没有?
他皱起眉头,你到底要干什么?
嗯,是这样的。以前小喜给人讲笑话,明明说好讲一个,但说完了那些人还要再听,不说上十七八个他们是不会放小喜走的。像太子殿下这样听完一个就好的我还是第一次遇到,太子殿下不愧是太子殿下,能人所不能,必成大业,永固百世,以负万国。
他奇怪的看了我一会儿,问,你说了这么多,拖着不想退下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讪讪的笑,道,这个嘛……小喜刚才说过的,外头实在太冷了。
……
他忽然掩面笑起来。
好吧,既然你不想出去,就留在这里吧。
他说,从今日起,你便留在内殿好了。
我灿烂的笑开了,赶忙磕头谢恩。
就这样,我成了大宣宫中唯一一个没有功夫用不着值夜可以进出内殿的侍卫。
啊欠!我打了一个喷嚏。
太子停下手头的卷册看我一眼,我赶忙退到两尺开外。
他皱眉,好端端的怎么染上了风寒?
回太子殿下的话,兴许是晚上一不小心着了凉。
大家都是侍卫,住一样的地方,怎么别人都好好的,就你老是出岔子?
我笑,别的侍卫大哥都是高手,有神功护体,小喜没用,生了场病就把功夫全丢了。您看,现在还病怏怏的不是?
我看你倒是精神的很,要不然也不会在这里耍嘴皮子了。
我只得讪讪的笑。
他又看我一眼,叹口气,唤来他人。
春菊,你带他去太医院看看,省得老打喷嚏,叫人静不下心。
我赶忙磕头谢恩,跟着春菊姐姐出去。
春菊姐姐人是不错,可未免有些啰嗦,才出内殿她便絮絮叨叨指责我的不是。
我一头痛,赶忙扯开话题。
太医院是怎样的?
太医院?不就是一群太医待的地方吗?
离东宫可远?
还好,走个一炷香便到了。
这路可是七拐八弯叫人难以辨识?
没有啊,直行,拐两个弯便可,就在凤梧宫旁。
既然如此,何须劳烦姐姐大驾?小喜自己去便是了。
她瞪我一眼,太子殿下叫我带你去便是恩典,你竟然还嫌不满?
我苦笑,不敢不敢,实在是因为姐姐平日里照顾颇多,小喜怕累着姐姐。
她白我一眼,眉毛一挑,竟然又用手指戳我的脑袋。
你这个傻瓜,你可知道太医院中也分阶品,一品的最上,自然医治皇亲国戚,二品的医权臣,以此类推,像你这种小侍卫自个儿去看病,也就是叫个九品打下手的来。我是太子殿下身边的人,由我领着,他们再不愿意也要派个四品的出来。
我本想说不过小小风寒却要个四品太医来看,是不是有杀鸡用牛刀之嫌?转念一想,这话出口定会招来一顿不识好歹的臭骂,只好作罢了。
我伸手作揖,道,多谢姐姐点拨,这便有劳姐姐辛苦一趟了。
她这才笑开了。
刚才说到九品的太医,小喜便想到一个笑话。
春菊笑道,又有什么好玩的啦?
话说从前有个有庸医医死了人。病家罚令医家全家唱挽歌,抬棺出殡。医唱曰:“祖传三代做太医呵,呵咳。”妻唱曰:“丈夫做事连累妻呵,呵咳。”幼子曰:“可奈亡灵十分重呵,呵咳。”长子曰:“今后只捡瘦的医呵,呵咳。”
我掐着嗓子装成四人不同的声调,顿时把她逗乐了。
她一高兴,又要伸手戳我,我赶忙溜开,她便再戳,正在打闹,突然从身后远远传来人声。
春菊姐姐回头一看,顿时变了脸色,拉我一同跪下。
我不明所以,偷偷看那行人,正中那个垂绡披帛神采飞扬的女子虽未曾见过,但她身旁那人却是太子殿下的母亲,当今的皇后!
等这行人走远,我和春菊姐姐才敢起身。
我好奇,刚才那女子是谁?怎么一幅和皇后熟络的样子?
春菊笑我,她是新任宰相之女——戚思绫,亏你整日待在殿下身边,你竟不知道她?
我是东宫的侍卫,为什么要知道她?
春菊姐姐止了笑,严肃地看着我,道,我劝你还是尽早知道的好,只因这人迟早会成为你的主母。
她说,殿下快要大婚了。
算起来,太子今年二十有三,也确实是论婚娶的时候了。
他既然是大宣未来的帝王,太子妃便是未来的皇后,若不慎重选择定然会出乱子。所以,太子殿下虽有侧室,却无正妻。
大半年前老宰相下台,接任的戚大人有一女儿年方十六,贤良淑德,很叫皇后中意,常常诏她入宫伴游,这段日子更时不时带她去东宫转悠,宫里人一看便知,皇后定是打着将她许给太子的主意,纷纷传出太子行将大婚的消息。
谣言一出,几家欢喜几家愁,戚家是高兴了,但两个侧室却满腹牢骚。这两个侧室虽不及戚家千金,却也是出身不凡,当初若不是娘家打着以后女儿能扶正的主意,又有谁会让自家孩子屈居侧室之位,连个正式婚典都没有?
按照目前局势,明着是争不过了,只好暗地里下功夫,这些天她们不时差人来请太子,便是寄希望于临幸,好母因子贵一番。
那些传话的太监说的大同小异,不是身体抱恙就是学了新鲜玩艺儿,太子一开始还好声好气说他抽空会去看看,次数多了实在叫人厌烦,干脆关上宫门,窝在内殿,不让任何人打搅清静。
这下清静是清静了,却苦了我这小小的侍卫,成天守在一旁,少了许多闲暇。太子殿下这边看书,我却只能干立一旁,连根可以靠的柱子都没有。偷眼看看,他尚在专心致志的看书。
原来太子竟也是这般用功,单是案头便堆满了卷册,而我的目光不知不觉停留在最上面一本青色的册子上。
小喜!
他突然出声,把我一惊。
你在看什么?
他的声音冰冷,眼中满是戒备,我苦笑,指指那本册子。
回殿下的话,小喜在看那本《方外从览》。
为什么这么多书里独独盯着这本看!
我赶忙跪下,太子切勿怪罪,小喜不知这书看不得,方才见这书放在最顶上,不免好奇了些,小喜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太子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笑了。
看把你吓的,连笑容都丢了,这下不叫小喜,要改名叫小愁了。
我苦笑,小愁便小愁,反正小喜的命都是殿下捡的,殿下说什么便是什么好了。
他笑起来,好了好了,起来吧,我看你总是乐呵呵的,这才故意吓你玩来着,你若真成了小愁,宫里定然少了许多笑声。
我跟着嘿嘿的笑,果真伴君如伴虎,不愧是太子,变脸如同翻书一般。
他重新打开书,头也不抬的问,风寒可好了?
我笑着答道,多谢殿下关心,早已好透了。
他点点头,刚要再说什么,突然间,只听得哗啦一声,宫门大开,一个尖细的声音与此同时响起来。
皇后驾到——
太子的眉头皱了起来,只有一瞬,下一刻他便扯出一个笑容,迎了出去。
皇后身旁依然跟着那个宰相大人的千金,她看到太子,顿时绯红了双颊。饶是我再不通晓人情世故也能看出她的心思,不禁在心底暗笑两声。
谁知才刚笑完别人,自己便倒了霉。
皇后一眼扫到角落里跪着的我,奇怪道,他怎么在这里?
太子答得也奇怪,这是儿臣宫里的侍卫,唤名恭喜。
你父王可知道这事?
知道。
那我便无话可说,只是你自己定要当心,且勿因贪玩着了小人之道。
儿臣谨记在心。
那就好。
皇后点点头,道,难得这么大好的天,你却独自躲在宫里,用功读书是好,长此以往下去却是要读成呆子的,恰好今日思绫也在,你便陪她到御花园转转,散散心吧。
儿臣知道了。
戏文之中从来都是才子佳人园中初会,相伴共游,进而情投意合,进而生死相许。
御花园中冬梅绽放,幽香扑鼻,何等诗情画意。
然而戚大小姐的脸上却好似罩上了千年寒霜,无他,只因原本该站在她身旁的太子殿下,换作了我这个小小的侍卫。
我这才明白为什么好端端的游园会把我也捎带上,原来不过是太子落跑时好找个人抵挡一阵。
戚大小姐游御花园,任谁都知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现在太子寻到借口溜了,自然游不下去。但就这么回去,面上无光,幸亏她是见过大场面的,涵养甚好,转个弯脸色便好了许多,竟开口与我攀谈,打听起太子的事情来。
我向来好说话,便据实以告,戚大小姐见我还有几分用处,越发和颜悦色。只可惜她越问越多越问越详细,我却所知不多,又怕含糊作答惹她生气,只好拿出看家本领,东拉西扯的讲起笑话把她逗乐。
直把一行人笑得东倒西歪,看看天时不早,戚大小姐才只得告辞。
她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嫣然一笑,道,你叫什么?
小的名叫恭喜,大家都叫小的小喜。
她点点头,终于转身走了。
我目送他们远去,这才长吁一口气,没想到刚往回走个几步,便有小太监跑来传话。
他叫我赶快回宫,太子殿下急着找我。
还叫我千万小心,太子殿下似乎心情欠佳。
果不其然,我一进内殿,便觉得气氛不对。
太子走过来,冷冷的看着我。
他说,这么长时间,你都到哪儿去了?
我心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但还是毕恭毕敬的回答,小的在陪戚小姐游御花园。
他冷笑,陪了这么久,真快活啊。
太子果真在发怒,我心里奇怪,叫我挡的也是他,嫌我久的也是他,他究竟要怎样?
脸上却笑着,忙不迭道,是小喜的错,只道是殿下想避开戚小姐,故而自作主张多拖了些时候,下次定然不敢了,其实一路上戚小姐打听的都是殿下的事,任谁都看得出她一颗心早就系在殿下的身上,小喜当她是未来主母,这才饶舌了些……
你说够了没有!
他却突然暴怒,甩过一个耳光。
我早该叫人剜了你的舌头!!!
我被一下子打懵了,偏头僵立着,脸颊上的疼痛逐渐蔓延开,火燎一般。
嘴唇磕到了牙齿,破了皮,鲜血一点点的渗出来,沿着嘴角。
接着一个温热的触感,沾着血的手指沿着唇缓缓的滑动。
我看他,他也看我,有些恍惚。
他低低的问,为什么不躲了?
我没有说话。
他又问,那时为什么要躲?
那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而我,则忍痛扯出一个笑容。
殿下,我是小喜。小喜连命都是殿下捡的。
那眼神迅速的黯淡了下去。
他无力似的摆摆手,时候不早了,回吧。
我遵命,退了下去。
跨过门槛时,偷偷回头看了一眼。
那身影在诺大的宫殿中,竟是说不出的孤单凄凉。
你的命是太子殿下捡的。
这是醒过来时听见的第一句话。
你可知道你躺了多久?只差那么一点就去见阎王了。
我抬起头,看说话的宫女。
你是谁?
她笑,我叫春菊,是东宫的,你又是哪里的?
我是……我是……
我张开嘴,又合上,再张开,再合上,反反复复,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她奇怪,问,怎么啦?
我抓着脑袋,使劲皱着眉头,却还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你……莫不是想不起来了吧?
不,不会的。
那你好好想想啊。
我闭紧眼睛,用力的思考,一阵痛楚却在瞬间袭来,铺天盖地,无法呼吸。
即便拍打脑袋,即便抓紧胸口,也无法解脱。
我呻吟起来。
凄厉而痛苦。
这下春菊吓坏了,忙不迭的跑了出去。
没多久便又回来,身后却多出了两个人。
为首的那个盯着我,冰冷的眼中似乎含着怒气,他说,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我警惕的瞪着他,你又是谁!
大胆!!!他身后的人突然大喝,你竟敢对大哥无理!
我不买账,道,大哥?什么大哥?
春菊吓坏了,忙不迭道,你还不快点跪下求太子殿下和三殿下恕罪!以下犯上可是要砍头的!别白白掉了脑袋!
我看面前那人,他着黄色华衫,眉宇间生就一种华贵的傲气,顿时心下了然,又见春菊一脸着急,只好老老实实跪下行礼。
参见太子殿下、三殿下,方才言语不敬,万望殿下恕罪。
那人皱起眉头,你……真的不记得了?
我……
你可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名字……我记得的……那个字……
心底有什么字呼之欲出,呼之欲出。
非常重要的字,非常非常重要的字。
是什么,究竟是什么!
可刚开始回想,我便抱着头倒在地上,痛苦的缩成一团。
太子殿下狠狠皱着眉,我来告诉你,你叫——
你叫恭喜。
三殿下抢在太子殿下前面说了出来,你可还记得这名字?
我在刹那间恍然大悟,用力的点头,是的,就是这个字,恭字!就是这个字!!!
三殿下露出果不其然的笑容。
你对这个恭字有反应,正是因为你还没有彻底忘记自己的名字。
我点头,喃喃自语道,原来我的名字叫恭喜,恭喜……难怪觉得在哪里听过……
对,你就叫恭喜。
说着,他便转向太子,问了一句,大哥,我可有哪里说错?
太子冷冷的哼了一声,既然他自己都这么认定,还有哪里会错!
三殿下便又笑了。
他说,你这次可要记好了,千万别再忘记。你的名字叫恭喜,你是……一个侍卫。
你是一个侍卫。
戚大小姐兴致勃勃地问,那么,也会飞檐走壁啦?
我惭愧的笑,不会。小喜的功夫半年前因为一场大病丢了。若不是殿下恩典,早被赶出宫去了。
她惋惜的点点头,又问,究竟是什么病,怎的这等厉害?
……不知道。
不知道?
小喜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
你可问过别人?
小喜的命是太子殿下捡回来的,太子殿下没说,谁也不知道。
这么说,你以前不是东宫的侍卫?那又是哪里的?你可问过太子?
小喜怎敢用这等小事劳烦太子殿下。
你这样糊里糊涂的总不是回事儿,既然你不敢问,下次我便帮你问问看好了。
我赶忙跪下,不敢劳烦戚小姐。
她微微一笑,你讲了这么多笑话讨我欢欣,我偶尔让你高兴一下也不为过吧。
说着看看天时,道,时候不早了,太子也应该回来了,我们回东宫去吧。
我赶忙点头,跟了上去,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若不是今日太子突然有事出去,这陪戚小姐的差事怎么又会落在我身上。原本对这戚小姐能避则避能躲则躲,却被她指名找来,推脱不得。上次那样已经惹太子生气,这次再犯,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果不其然,一踏进内殿便感到一道视线,隐隐含着怒气。
他说,你怎么和思绫在一起!你可还知道自己的身份!
戚小姐笑着解释道,方才我来找殿下,殿下还没回来。一时无聊,便叫小喜陪我四处逛逛。
太子对我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你怎么还不下去,都陪完了还赖在这里干嘛!依依不舍啊!
我赶忙跪下行礼,匆匆忙忙的退下了。
身后隐约传来两人的话语,戚小姐的声音里带着格外愉快的调子。
第一次见到绍隆时,觉得这个人笑起来冷冰冰的,还担心他不喜欢我,相处久了才知道他就是这样的脾气。他虽然嘴上不说,但若我和别人多待上一会儿他都会不高兴。就连我说到其他人的事情,他都爱理不理的。
戚小姐道,别看他平日里高谈阔论神采飞扬,好像世间没有东西能难倒他一样。可私底下却像个小孩子,恨不得把所有东西都作上记号,让别人碰不得分毫。问起来呢,却死不承认。这个人啊,便是这闹别扭的地方最叫人放不下。
我嘿嘿笑着,那也是因为戚小姐您的缘故,别人哪有那么大的神通。
她笑起来,你啊,和他正相反,就是这张嘴讨人喜欢。
小喜没了功夫也不会什么手艺,就只剩一张嘴了。
如此说来,我替你问过了,你原本是开阳宫的侍卫,因为什么事情受了重伤,绍隆恰好路过,这才救了你,又正逢开阳宫出了些乱子,这才带你回东宫来养伤。
开阳宫?
他不愿多说,我看他脸色不佳,便没再问。
幸好小姐没有问下去,否则倒霉的便是小喜了。
我笑着说,时候不早了,小姐还是快些回去的好,听说近来都城里也不安宁,天色晚了殿下会担心的,小喜也要快些回去复命才好,否则待久了,殿下吃起小姐的飞醋来难保不会一刀砍了小喜。
哪有你说的那么骇人。
戚小姐虽这么说,却还是乖乖回去了。
这个戚大小姐啊,明知太子介意她来找我,她还故意来找我,就为看太子没好气的样子,她那边乐此不疲,我这边却倒足了霉。
忐忑不安的回到东宫,太子果然还在内殿。也许是次数多了,太子早已习惯,这次竟然看不出丝毫怒气,只专心于面前的棋局。
我上前参见太子,他却连头都不抬,道,思绫回去了?
是。
他应一声便不再说话,默默的下着棋,而我也只得静候一旁。
寂静的时间如此漫长,长到我以为自己已经躲过一劫时,他却突然开口,小喜,过来陪我下一局。
太子的话哪敢不从,我只好乖乖坐下,落子。
我们就这么下着,沉默着。
沉闷的气氛有些山雨欲来的预兆,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提前自白,启秉殿下,今日殿下被陛下召见后,戚小姐来找了小喜。
我知道。
他回答得轻描淡写,我却越发不安。
戚小姐来找小喜,是因为小喜曾经厚脸托她一件事情,小姐心善才答应的。
我知道。
殿下知道?
他点点头,我却更加怀疑。明明是戚小姐一厢情愿去打听我失忆前的事,我怕他觉得戚小姐太热心我的事情才改成这说法。他却如此平静的说知道,不能不叫人奇怪。
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不放心,于是继续解释。
小喜托戚小姐帮忙打听的是自己以前的事,所以戚小姐才——
“哗啦”一声,一盘棋子被拂落,弹跳在地上。
我一惊,身体本能的往后撤去,手腕却在瞬间被牢牢抓住了。
他逼近,盯着我的眼睛,蹙紧眉头。
你究竟想怎样?
他问,我只要你安安静静陪我下完这一局棋,你连这点都做不到吗?为什么把思绫的事情抬出来,为什么还要把你求她的事告诉给我听?好证明你神通广大?连权相之女都对你另眼相看?还是生怕我不知道你时时刻刻想着弄清楚以前的事?!
他抓着我的手腕,用的力气如此之大,我虽不吭声,但脸上的表情必定早已痛得扭曲,然而他却没有任何放松的迹象,只狠狠地盯着我。
我的心跳得很乱,有什么东西呼之欲出,带着莫名的恐慌。
这时候,一个人的出现救了我。
他必定早已习惯于进出东宫,所以未曾通报便闯了进来。
他的心情也一定很好,少了眼中那层阴狠,宛若女子般五官看起来越发精致。
他一边笑着一边大步流星的跨进内殿。
大哥,我可听说了,父王今日突然召你去,是下令赐婚了吧,真是恭喜恭——
他的笑容突然僵硬。
你怎么在这里!
他质问。
我赶忙行礼,参见三殿下。
太子早已不着痕迹的放开了我,恢复了那种冷冷的眼神。
好了,你下去吧。
我赶忙退下。
三殿下定然早已发现殿中不寻常的气氛,但却一言不发,只是瞪着我,眼中满是戒备和狐疑,直到我离去。
太子殿下的婚典工程浩大,光是准备便足足花了三月有余,等到春暖花开,万物复苏之时,一切也终于安排妥当了。
大婚那日不仅大宣举国欢庆,西燕也派了大量使节官员前来道贺。
这场空前绝后的婚典我虽没有亲眼见识到,但光是看那些忙碌的宫人,络绎不绝的宾客,和送进库房的大批精致贺礼便可知道一二。更不用说大殿内的歌声、乐声、人声早已将喜悦的讯息传达出来。
大宣宫很少有这样喧嚣的时刻,躁动的活力从四面八方漫溢出来,带着些许与宫廷相悖的违和感。
在这样的日子里,每个人都喜气洋洋,我自然也不例外,越发乐呵呵的笑着。
一同值夜的侍卫大哥却奇奇怪怪的看我一眼,道,小喜,你竟还笑得出来?
我奇怪,为什么笑不出来?
你不觉得窝囊吗?若不是你我被贬到这冷冷清清的偏殿值夜,又怎么可能眼巴巴的看别人得好处拿赏钱欢天喜地?
那侍卫说着便是一阵懊恼,果然喝酒误事,早知道无论如何都该忍住那口的,也不会被总管抓到了。
我笑,原来你是因为这才被调来看守偏殿的啊。
你还笑!他没好气地瞪我,那你呢,你又是做了什么惹太子殿下生气啦?
没有啊。
怎么会!你再好好想想?
我仔细想了想,的确是没有。
那侍卫大哥却不相信,追问再三,我无奈,只好抬出戚小姐的事情,他却不相信。本来嘛,任谁也不会相信,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竟会和一个小小的侍卫争风吃醋,他不信我也没办法,但除了这件事情没有其他地方能够解释太子自那天起便把我调出内殿的举动。
好在冬天已经过去,外头不再寒冷难耐。
我忍着瞌睡和侍卫大哥打趣,既然大家都高高兴兴,我们为什么要愁眉苦脸呢?
宴会持续到很晚,才有人陆陆续续退席,又花了一两个时辰才撤干净。
大宣宫恢复了那种的死寂,金碧辉煌的庄严中隐藏着腐败的气息。
眼见夜深,众人都回去睡了,我也趁机跑去解手。
回来的时候,路过御花园,却瞥见白影一闪,顿时寒毛林立。
我是侍卫,自然有侍卫不得不干的事情,就比如碰到这样的情况,不能躲,不能逃,只能去探。
我蹲在树丛后,偷偷的从缝隙里张望,发现那白影正坐在芳蔼亭里。
蹑手蹑脚的走近,才发现那是一个人。
他脱了外面的袍子,只余下一身白色的里衫。
凝神专注的想着什么,专注到连我走近都未曾发现。
我在他跟前跪下,殿下,夜深了,请快些回宫歇息吧。
他睁着迷离的眼,缓缓转头看我。
……原来是你。
是,正是小喜。
我答,与此同时嗅到了浓烈的酒气。
殿下,您醉了。
他笑,是啊,醉了。醉了多好。
殿下,快回去吧,太子妃会担心的。
我现在不想听到她。
他不耐烦的打断我,我只得小心翼翼询问。
殿下,您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若是有不妨对小喜讲讲,说出来也许会舒服一点。总比一个人喝闷酒要好,喝多了伤身啊。
说出来又如何?你能明白吗?
殿下不试试又怎么知道小喜不能?再不济,小喜也能为殿下讲几个笑话解解闷。
他却颓唐的笑了。
你果真不同了……
殿下说什么?
他抬起头,看我的眼睛,小喜,你可知道我是如何羡慕你?你可以那么轻易的抛弃过往一切,重新开始,简简单单如一片偶然飘落的叶子,但我却不能。
因为您是太子。
他无奈的笑,呵呵,是啊,因为我是太子,所以我的命运在出生前便已经被注定,周围充斥着的永远是甜蜜的毒物,无尽的谎言。
我从小就被母后这样教导,身为太子,身为大宣未来的继承人,若是要顺利登上帝位,最基本的一条便是不能相信任何人的话,即便他们说你的好,说得那样衷心,那样诚恳,那也是假的,是做戏,没有一个人是没有目的的。
对于一个孩子的成长来说,太子的光鲜头衔毫无裨益,反而会过早的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和恐慌。你所面对的,不仅是来自成人世界的压力,更来自同年龄孩子的威胁。因为宫闱中最善于孕育的便是这样早慧而险恶的怪物,而你要做的便是时时刻刻提防着他们窃取你尚未稳固的地位。
还记得我小时候最常做的便是“指鹿为马”的事,出了什么乱子,就随便拉个人过来顶罪。每一次看那替罪羊默不作声,其余人随声附和,我都会在心里冷笑,然后告诉自己,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话,即便是个孩子,即便是你的血亲,因为眼前这便是活生生的例证。而我,也因此留了嚣张跋扈的坏名声。
他说着笑了,我轻声道,那是因为殿下您的身份,放眼天下,很少有不敬畏您身份的,所以才从没有人敢顶撞您。
……你错了,还是有那么一个的。
竟然有人敢顶撞殿下?那一定不是宫里的,才一时没有认出殿下的身份。
他也是宫里的孩子,自然知道我是谁。
太子的眼神茫远,似乎陷入了沉思。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御书房,那时我刚好得了一罐促织,正逗着玩,却被太傅逮到。我顺口就拉了那人做垫背,说这是他带来的促织。于是,他便站了起来,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我没有。那情形叫我永生难忘。
……其实自第一次见面我就应该知道,他是个打从骨子里倔强的人,绝对不会乖乖顺别人的意,就像那时候明明知道会惹恼我,却还是当面揭穿我的谎话,不留一点回旋的余地。而我呢,明明该恼他的,却莫名其妙的暗自高兴。
他的样子就这么在我心里扎下了根,因为他是第一个以真实反映面对我的人,没有目的,没有算计。我总是在提防着别人,无时不刻,我也会感到心力交瘁,所以才想对他亲近,我以为,至少对于他,是可以无需防备的……
然而,我却错了,大错特错。
他恰恰是最可怕的敌人,不仅是我的敌人,是父王的敌人,更是整个大宣的敌人,因为他看似无害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来自命运的诅咒。
……我刚知道那预言那会儿觉得好像被骗了一样,又愤怒又不可思议,每次看到他不知所以然的样子便是一肚子的气,我下定决心要他臣服,我要证明那个预言是错的。所以想方设法的整他,针对他,但他无论如何就是不肯低头。
而我竟然也像个傻瓜般,一次又一次的容忍他,原谅他,保护他。
我曾把他关进闹鬼的冷宫,指望他能开口求我,但他没有,直到天黑,我不放心特地又回去看他,不小心着了风寒,第二天,别人都来探病,唯他没有,我却没怪他。
他失手摔坏送往西燕的玉石,何等严重,整个宫中只有我能再找到一块同样的补救,可他还是没有求我。为了不让他被父王责罚,我竟擅自勾去了这项礼品,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上朝出错是我提醒。
他寻死觅活是我想法阻止。
为了看住他,我甚至不惜调走身边的影卫,一个太子身边没有影卫,你可知道这有多危险?
我却像着了魔,如此在意这个人,在意到连自己都害怕。
我本以为这不过是不服气,不过是要他低头,要他臣服,但到头来才发现,这些都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借口罢了。
我真是傻瓜,天底下最大的傻瓜。明明知道他恨我,竟然还是陷下去了。
太子说着,突然掩面无力的笑起来,笑声里有自嘲,有无奈,如同低低的呜咽一般。
我在一旁看着他,在那一刻只感到很陌生。
这个人是谁?
是太子吗?
这竟是那个神采飞扬傲然绝世的太子殿下?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禁有些手足无措,道,殿下怎么知道那人一定恨您?您若是没试过把一切都说清楚,又怎么知道不会被原谅?
他抬头看我,良久良久,他问,若是你呢?若你是那个人,可会原谅我?
……小喜会的。
为什么?
……不知道,就是这么觉得。
即便我真的作了很过分的事?
我点头。
他摇晃着站起来,脚步不稳,我赶忙上前去扶,却被他一个踉跄一同带倒在地上。
他看着我的眼睛,你说的可是真的?
我点头,刚要说什么,身体却在瞬间僵硬。
——他竟低头吻了我。
我不自觉地蜷起身体试图抵抗,他却先一步放开,爬了起来。
他不看我,只如同自言自语一般道,你看,你虽口口声声说会原谅我,但只这样便让你如此反应,何况那人?我对他所作的比这过分何止百倍……
他说着笑了,笑得如此颓唐,无奈,和孤寂。
他朝我摆摆手,道,看来我是真的醉了,今晚的事你都忘了吧……
然后,便踉跄着慢慢朝东宫走去。
入秋的时候我升上了东宫侍卫长的位子。
太子的这个决定,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
小喜没有功夫,又如何能统领全东宫的侍卫?
但所有人竟都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结果,无论是太监宫女还是侍卫,似乎都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决定。
我疑惑不解,去问春菊姐姐,她便又伸手戳着我的脑袋教训起我来。
你傻还是怎么的啊?你难道不知道这是太子妃的决定?
太子妃?她怎么会?
你忘了之前的事?若不是你可怜巴巴当了殿下的出气筒,戚小姐又怎么会那么快就当上太子妃呢?她害你被殿下责罚,心里自然过意不去。何况你也会讨大家欢心,又没架子,叫你挂个侍卫长的名反而少了侍卫之间的争斗。
我点点头,这才恍然大悟。
春菊笑了,忽然想起什么,又道,你没有武功,这是东宫尽人皆知的事情,可要是传到其他宫去未免叫人笑话,还以为咱们东宫没人了怎么的,所以你这次出宫千万要小心,别轻易让人家知道。
出宫?
我诧异,我为什么要出宫?
你竟不知道?再过不久就要举行秋猎了,到时殿下还有众位皇子都会随陛下出猎,各宫的侍卫长也会随行。这么大的事情你不会一点都不知道吧?
她不可思议的瞪我,我只得讪讪的笑,多谢姐姐相告,小喜现在知道了。
这回答又招来一顿指戳,害我接下来的两天都时不时揉揉脑袋,好提醒自己围猎有多非同寻常。
这场非同寻常的围猎在秋风渐凉的时候终于开始。
围场位于距离都城三十里的郊外,正如春菊所说,不仅陛下,太子,众位皇子也都参加了,皇家从未如此整齐的出动过,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好不气派。
我则在东宫的马队里,谨记沉默是金,安安分分,决不和别宫的人多说一句。
然而,别宫的人却不因此放过我。
碰到九殿下是个意外。
虽然当上侍卫长后,曾经苦练了一阵马术,但我充其量也只能在马儿奔跑时想法儿不掉下来罢了。结果,当狩猎开始的号角鸣响,所有人马都飞速的冲了出去,我无法像他们那样驾驭马匹,自然就掉了队。
于是,就这样碰上了同样掉队的九殿下。
九殿下刚满十四岁,是陛下最末的子嗣。如果不是因为这次围猎意义重大,以他的年幼,本不应该角逐这种血腥的捕杀,而他本人也自始至终表现得兴趣索然。
他的随从们被其他人马冲散,遇见我的时候他正在寻找他们。
我那时正慢慢赶路,突然听见有人在背后喊,前面的侍卫,你是哪个宫的?
我勒住缰绳,想叫马转身,那乖戾的马却不服管束,上下颠腾起来,我手忙脚乱了好一阵才终于稳住,没有摔下马背。
一阵轻快的少年笑声过后,九殿下已经赶在我的前面了。
他笑道,你这侍卫倒有意思,品阶不低,却不会骑马?我瞧你有些面熟,你是哪个宫的?叫什么?
回九殿下的话,小的是东宫的,名叫恭喜,大家都叫小的小喜。
小喜?这名字倒没听说过,以前也不曾遇见过东宫的侍卫,奇怪,总觉得在哪里见到过你……
他正在冥思苦想,突然有人驾马而至。
九殿下看到来人,甚是高兴,赶忙挥手,示意那人快些过来。
安平,你来的正好!快来帮我看看,这个人你可曾在哪里见过?
那人细细打量我,也是一脸似曾相识的疑惑,突然,他睁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惊恐眼神。
原来是你!!!
这话脱口而出的那瞬,他又忽然住口。
九殿下追问,这安平却只推说自己方才弄错了,还别过头去不再看我,一副恨不能完全撇清的态度。
如果不是一队人马赶来,九殿下本还想再问下去,然而一见到为首的太子殿下,只好住嘴,乖乖行礼。
太子眯缝着眼睛微微笑道,九弟,我这侍卫怎么啦,可是有哪里得罪了?
哪里哪里,我只是觉得大哥这侍卫颇为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哦?是吗?
太子仍然微笑着,安平却变了脸色,道,太子殿下千万别在意,九殿下定是认错了。
接下来,他又忙着催促九殿下离开,九殿下不明所以,却也感觉出事态的严重,只得乖乖离去。
等他们离开,太子才收起笑容,冷冷的看我。
自他那场醉酒以来,我们很少有这样正面冲突的场合了。
他厉声道,你可还知道自己是东宫的侍卫长?!可还知道自己应尽的责任?!
我慌忙下马准备跪下请罪,却被马镫一绊不小心摔在地上。
这下太子的脸色更难看了,我尴尬的笑,等他发火,但他只哼了一声,竟不再追究。
伴随着弓箭砰然声响的是鹿的哀号。
虽然前腿中箭,但那头鹿仍然挣扎着向深处跑去。所有人快马追赶,独独我却被太子阻止了。
他命令道,下马。
我便跟着他翻下马背,一瘸一拐的走在后面。
他在一处泉眼前停下,朝我伸手,丝帕。
啊?我不明所以然。
把丝帕给我。
启秉殿下,小喜没有。
他瞪我一眼,从怀里掏出丝帕,弯下腰用水沾湿,再扔给我。
脱靴子!否则就肿了!
我乖乖遵命,用濡湿的丝帕捂住脚踝。
小喜不才,劳殿下费心了。
他冷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正在这时,有人来了。
这侍卫见太子在,赶忙跪下行礼。
太子问,你手里拎的是什么?
启秉殿下,是只白狐。
哦,白狐?这围场里竟然有白狐,拿过来看看!
那人捧着猎物走到太子跟前,跪下,双手呈上。
太子显然很好奇,伸手去摸白狐的皮毛,问,是你猎到的?
那人点头。
我坐太子脚边,正好能看见白狐的腹部,伤口很长,不像是被弓箭所射杀,周围的血迹已经凝成了红黑色。
一丝不祥笼罩上心头,倏的,那一瞬,白狐腹部的伤口里有寒光闪现。
在我反应出那是匕首的光泽之前,就已经跳起来,挡在了太子身前。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
月光照进帐篷,映亮了太子焦急的面容。
他见我睁开眼睛看他,大大地松了口气,眼看就要露出笑容,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蹙起眉头,怒气冲冲的瞪我,厉声训斥道,你竟如此胆大妄为!难道真不要命了!
我刚要起身谢罪,右边肩头却是一阵火燎般的剧痛,整条手臂痛得动弹不得,如同废了一般。
他一把按住我,制止我的动作,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却又开口骂道,都这样了还起来做什么!还想惹出什么乱子来嘛!这次算你命大!匕首没入肩头两寸有余,当时若不是被影卫暗中弹偏,那本是要插到你心口上的!!!你可知道有多凶险——!!!
小喜知错了。
这是一句知错就能解决的吗?如果我没有恰好派影卫在你身边呢!你知道你现在会怎么样!不会武功就不要乱来!你还要我说多少遍!!!
当时没来得及考虑那么多,就这么扑上去了。
四周突然沉寂下来。
我听见了帐篷外丝丝的风声,以及吹散在其中,秋虫的哀鸣。
太子从上方凝视我的眼睛,良久,良久。
他问,刚才……你说什么?
小喜当时……没来得及考虑那么多……
他淡淡地笑了,伸手,轻轻抚着我眉毛,你可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不知道……小喜只是……不希望殿下出事……
他的手滑过我的眼睛,鼻梁,和嘴角,接着落下的是他的唇。
他在我耳边轻轻叹息,你竟会为我担心,为我舍命至此,足见你不是他,你不可能是他,我是否可以相信,是否真的可以?
他的询问脆弱低微的如同一个乞求糖果的孩子。
我伸出左手,轻轻的拥住他。
无论发生什么,小喜都会原谅殿下的。
肩伤脚伤,外加其他伤痛一齐发作,我被提前送回了宫中。
太子妃对于我受伤一事甚为关心,不仅找来春菊悉心照料我,还每日不厌其烦的来探望我。听太子妃说那刺客第一刺不中,还准备再刺,却被影卫将匕首弹飞,还制住了穴道。
虽然不是第一次听到影卫的说法,但却是第一次亲身感受到影卫的神奇,他们虽然不曾现身,却能化险为夷。影卫的存在是宫中的一个传说,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样子,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更不知道他们的工夫究竟如何,只有每届的宣王和太子才能享有这份殊荣。而其他皇子通常由侍卫们保护。
太子妃道,虽说有影卫,但还不是反应不及?小喜,这次若不是你挡了那刀,便是绍隆受伤,这次他能脱险,比起那个没见过面的影卫来,你更功不可没,等绍隆回来,我定叫他给你应得的赏赐。
我一边谢恩,一边胡乱猜想着究竟是怎样的金银财宝才抵得上太子的尊体。
养了几日的伤,来看望我的实在不少。
我平日里和大家亲近,他们看我自是当然,但除此以外,更有怀着攀附巴结念头来的。他们认定我救了太子的性命,将来必是飞黄腾达红得发紫了,自然要为自己早早铺路。
我虽不介意,春菊姐姐却甚是厌烦,说我受伤要静养,把他们一波波的都给撵了回去不算,还不忘教训我要认清这些人的花花肠子。
我苦笑,其实他们也未必如你说的那样。
她一挑眉,眼见就要伸手戳我,却不知为何又缩回去了。
我奇怪,怎么啦?
她红了脸,道,只是突然间想起了女子的三从四德……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她问,太子妃没和你说?
说什么?
她脸颊飞上娇羞,正要开口,却听见有人推门进来,连忙起身,刚要开口喝止,却突然变了脸色。
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像是刚从围场赶回来,带着一身风尘,他走到我床边,坐下,兴高采烈的道,伤你的刺客我已经查明,是秦妃派去的。
莫非是……已故二殿下的母妃?
他点点头,道,我已经奏明父王处置她了,她一向痛恨我,尤其是失掉了儿子后,更是恨我入骨入髓。这次围猎,终于让她找到机会下手了。
陛下准备如何处置?
反逆之罪本应族灭,念在她痛失爱子,神智不清的份上,只将她打入冷宫,而全族老少以流放处。
我点点头,小喜明白了。
他伸手拨开我额前的发,看着我,轻轻问,这几日,可好?
我点点头,回殿下的话,好多了。
他有些犹豫,道,……我只怕那一日冲动,伤了你。
我脸一红,偷眼朝春菊看去,她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这里,那神情说不出的古怪。
忽听得一声唤,绍隆,你竟已经回来了!
太子妃已经婷婷的立于眼前。
我说你怎么明明回了东宫却不见人呢,原来是来了这里。
她笑道,这次小喜真可谓功不可没,我正准备跟你讨个赏呢。你看,叫他当个东宫右庶子如何?
太子想了想,道,我知道了。
我赶忙谢恩,右庶子虽是个闲职,却也算个正式官职,反正我任侍卫长之职也是挂名,自然是名头越大越能显出太子的恩典。
太子妃笑道,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也望你能答应。
太子问,什么事?
小喜年岁也不小了,现在好歹算是个官,不如就此赐给他一室妻房吧?我看他和春菊感情甚好,两个人也挺般配,你就成全了他们两个如何……
太子妃的话说不下去了,只因她看见了太子的脸色。
太子的脸色铁青,如同骤雨前夕,乌云密布,他朝太子妃冷哼一声,道,胡闹!!!
便没好气的离开。
只留下太子妃一脸的不明所以和委屈。
秋雨来了,连绵不绝的敲打,整个宫闱都浸泡在湿润的水汽里。
这雨下的太久,太重,丝毫感觉不到尘世被洗刷后的清新,只是一片模糊混沌。
连日的阴雨也阻碍了出行,我终日待在殿内,只觉得连熏香都变了味道,带上了湿气,变得粘腻。
也不知道这种压抑的天气何时才能结束,想到这里,不禁叹气。
他从背后抱住我,低低的声音回响在耳畔,为什么叹气?
我也不知道,秋天的雨总叫人莫名的愁。
他把下巴嵌在我的脖子弯里,轻轻的笑,秋天果然不是好时节,连我的小喜都要变作小愁了……
我转过头去,那些奏章呢?
还有一些,我累了,只想抱抱你。
我挣脱无方,只好无可奈何的笑,这种时候他果真如太子妃所说的,像一个蛮不讲理的别扭小孩。
他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松开手,走到殿柱旁,俯下身去。
我也走过去,俯身察看,柱脚边竟然蜷缩着一只小小的耗子,除了背上的毛带了一点青色外,其余部分都是淡粉色的。这耗子虽小,但殿内有耗子已是不该,我不禁为那些宫女感到担忧。曾听说这东宫里有宫女因抹灰时偷懒而被杖,虽勉强活了下来,身体却垮了,做不了活,只好被撵出宫去。
多了一点灰尘尚且责罚如此,何况现在殿里出了这只耗子?
春菊姐姐平日待我不薄,我一边屏息静气的等太子开口,一边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替她求情。
他看着看着,却突然笑了。
他说,你看它那么小小的,缩起来的时候就像个铃铛圆圆的一团,真有意思。小喜,你身边可有吃的?
我掏了掏袖口,找出半个馒头。
他接过来,掰开一点,放在耗子旁边,然后起身,拉我走远。
他说,这耗子胆小,看到人已经害怕成这样,又怎么敢当着人的面吃东西呢?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再去看,只留下一点碎屑,小耗子也不见了。
太子说,小家伙腿还软着,跑不了多远的,现在一定躲在柱子后面。
我绕到柱子后一看,果然在那里。
我笑,什么都给你说中了。
他却只是淡淡地笑。
也许是阴雨搅得宫人们无心做事,也许是太子有心庇护,接连几天都能见到那只小耗子。
他的热衷超出了我的想象,不仅找东西喂它,还管它叫小铃铛。
我笑他,竟不知道堂堂太子殿下有这等喜好。
是啊,谁又会想到呢?
他带了些无奈,侧过头去,要当好一个太子,就意味着你必须失去很多东西。
你不能热爱这世间的生命,不能欣赏花鸟鱼兽,即便真的喜欢也要装作只是逢场作戏。否则母后会说你妇人之仁,太傅会说你玩物丧志,你的政敌会在背地里轻蔑的笑,因为他抓住了你的弱点。
你可以假装对什么热衷,对什么人好,但这只是计策,是演戏,为了让对方誓死效忠,肝脑涂地。
若你真的从心里喜欢上什么,这就会成为你的弱点。
而帝王是不容许有弱点的。
所以,每一个帝王都是一尊神,只有当他们摒弃了属于人的那部分情感,才能没有弱点,只有这样,才能将帝业世世代代的传递下去。
其实,我小时候很喜欢活物,鸟兽鱼虫,无论什么总能让我目不转睛的看上很久。
那时有宫女送了我一只兔子,后来被母后知道,大发雷霆。
当场弄死了兔子不算,还寻了个借口杖打那个宫女,把她弄得半死,撵出宫去了。
母后说,你是太子,未来的宣王,怎么能沉迷这种东西?!若让你父王知道你竟如此的妇人之仁不成器,他会怎么想?!秦妃那帮人巴不得你被废黜,难道你还傻乎乎的往人家的圈套里钻?!
我这才知道,原来对于一个太子,“喜欢”这种情感也是要不得的。
于是我学着舍弃,学着掩饰,学着如何满不在乎的笑。
所有人都以为我喜欢心血来潮,正如所有的纨绔子弟,因为我可以轻易的丢弃,所有人都这么想,除了玥华。
她曾经是唯一知道我的人,还送过我一只五色的小鸟,但她现在也不在了。
一场错误的婚姻,让她随着那个野心家逃往远方,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都与大宣无关了。
大婚前她是公主,父王的筹码,大婚后她是夫家的妻子,若夫家失去了价值,她的价值也就失去了。
即便我是她的胞兄,也不能轻易开口提议救她回来。朝廷上,任何细小的错误都有可能变成致命伤。
这便是皇家的悲哀。
他说着转头看我,他说,这么多年来你是第一个听到我心声的人。
我问他,就连对三殿下都不曾说过?
他点点头。
淳是一个得力的助手,我的左膀右臂。我在他的眼里是大哥,更是太子,应该是高高在上,永远对他发号施令。你叫我如何对他说,又对他说什么?说我其实不是你想象的那样,叫他幻灭吗?
……那我又是什么呢?
他没有说话,只是凑过来,吻了我。
你知道的。
那一日,雨下得尤其得大,我去御膳房要了个馒头,便直接回宫。
踏进殿门的那刻,突然有了一种不祥的违和感。
殿内站着的,竟然是太子妃。她满腹心事,直到我跪下行礼,才注意到我的存在。
小喜,你可看见绍隆?
我摇头。心下奇怪,太子方才还叫我去御膳房要馒头来喂小铃铛,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
我问太子妃,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有几分心虚,几分委屈。
她说,绍隆好些天没来看过我,今日正巧得了一只西燕的雪球猫,想带来给他看看。谁知那猫不听话,突然跳到案上,打翻了砚台,污了书卷,他才生气了。
我朝殿上看去,案头果然一片狼藉。
太子妃说,他虽不当我的面发作,我却知道他气极,这才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的出宫去了。小喜,你说现在如何是好?
我轻轻的笑着,太子妃切勿担心,殿下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就迁怒于您的,小喜这就去问个清楚。
她点点头,脸上的表情好容易缓和了些。
我打着伞,一路走一路想太子可能会在哪里。
突然觉得这情景似曾相识,心里一动,拐进御花园,在芳蔼亭里,果然见到了他的身影。
整个人湿漉漉的,正对着湖面发呆。
我走近,轻声唤他。
他说,你来了。
平静的语调中带了点无力。
我刚要说话,他却先开口了,小喜,你可相信命运?
……殿下觉得什么是命运?
就像花开花落,春去秋来那样,冥冥中早已注定的东西。
那殿下呢?是否相信这种东西?
我曾经很相信命运,相信自己自出生前便已经背负的大宣太子的命运。我是太子,将会成为大宣的帝王,这便是我生命全部的意义。所以,我遵循着母后的教诲,努力的学习如何尽一切可能体现出一个太子应有的尊容与风采。
十岁开始,我不再相信命运,因为有人告诉我一个预言,命中注定成为大宣帝王的人不会是我,而是别人。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一点点的错误便会招来母后异乎寻常的重责,为什么再优异的功课也换不来父王更多的关注,原来他们打从心底怀疑我当不了大宣未来的帝王。不是因为我不够智慧,不是因为我没有能力,只因为单单命运二字,就要将我过去所有的努力化为泡影,否定我生存的全部意义吗?
这样的命运,叫我怎么会相信,怎么愿意相信!
所以我要成为大宣的帝王,站在最高处俯视一切,让所有人臣服在脚下,用事实证明预言错了,命运是可以战胜的!
……然而,我真的拥有这种的力量吗?
那年我的兔子被弄死,我无可奈何,而今,小铃铛就在我眼前被吃掉,我竟也来不及阻止。
也许这便是来自命运的警告。
正如猫的命运是捕杀耗子,而耗子的命运是被猫吃掉。
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的。
他说着笑起来,带着自嘲。
我曾经那么相信自己的力量,现在看来真是可笑至极,我连一只小小耗子的命运都改变不了,又凭什么改变这个帝国的命运?!
他越笑越厉害,好像发现了天底下最可笑的事情。
我却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他问,怎么啦?
小喜只是……觉得殿下哭了。
他沉默着。
紧紧握住了我的手。
亭外的雨还在下着,虽然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我却知道,那是他最脆弱无助的时候。
转眼间,日月飞逝,秋去冬来。
太子殿下上朝去了,我这个挂名的东宫右庶子竟也不得闲,一边搓着手,一边去各处巡视。
这几日总有些怪异,以前东宫里的人见到我总是笑得很开心,现在却带着迟疑,还有些许不自然。他们不再乐呵呵的叫我“小喜”,而改成了毕恭毕敬的“大人”。
若是春菊姐姐还在,或许会急着赶来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情。但我很久没有见过她了,自从那次秋猎以后,她便被调往凤梧宫,而关于将她许配给我的建议,太子妃也再没有提起过。
我正寻思着怎么回事,却见迎面走来一行人,定睛一看正是太子妃。
我赶忙跪下,行礼,她走近,却不叫我起来。
只说,小喜,我有话问你。你要老实回答,不得欺瞒。
我抬起头,她的脸色从未这样的凝重与难看,我突然有了一种极坏的预感。
我的心跳得厉害,却还是努力朝她笑,太子妃要问小喜什么?
她说,宫里最近在传绍隆另结新欢,可是真的?!
小喜不知。
你成天跟在他身边怎么可能不知道?!小喜,连你也要骗我吗?!
太子妃切勿动气,宫中谣言向来无事生非俱不足信,何况殿下岂是那种喜新厌旧之人,这点别人不了解殿下难道您还会不清楚吗?
可我看得出绍隆这些日子变了,他很少到我这里来,即便来了,也总是呆坐着想些什么,然后不自觉地笑起来,可我一问他怎么啦,他就立刻板起面孔。这样的反应,叫人怎能不疑心?!
我沉默着,一时间竟找不到借口推托。
太子妃不禁动气,道,你还说你不知道!小喜,亏我这样对你,你竟连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诉我!
眼见一场责罚必不可免,却被一个人阻止了。
他笑道,远远的便看见有人在这儿,还以为谁呢,竟是大嫂。大嫂何必动气,伤了身可不好,若要管教下人,只需和小弟说一声便成。
太子妃许是气昏了头,又或是知道三殿下和太子素来交好,说着便将来龙去脉细细讲来,竟也不怕这等家务事传出去了叫人笑话。
三殿下听完,笑了,女子般精致的形容中却带着说不出的阴狠。
他说,大嫂切勿心焦,就由小弟将这人带回去好好问问清楚,定会给大嫂一个满意的交代。
我跟着三殿下来到他的寝宫,心里甚是忐忑不安,只等着他如何开口审我。
他却并不着急,走到暖炉旁悠闲的烤起火来。
这天真是冷啊……
他一边搓着手一边自言自语。
恭喜,你不过来暖和暖和?
我不敢违背,应了一声,走近几步。
他朝殿外看了看,道,看来这两天会有大雪。
我应声附和。
他忽然问,你肩头的伤可好了?
这意料之外的问话叫我愣了片刻,等反应过来赶忙答道,谢三殿下关心,早好了。
如此说来,我还未好好谢过你呢。秋猎时若不是你挺身救驾,受伤的便是大哥了。
小喜不敢,这实是小喜该做的。太子殿下对小喜恩重如山,为报答殿下恩典,即便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他挑眉,不屑一顾道,也包括以身相许?
我愣了一下,笑道,三殿下的意思小喜不太明白。
他也扬了扬嘴角,你以为人人都和戚思绫那女人一样蠢吗?
我看他那架势,心知瞒不过,只得道,太子殿下的脾气三殿下您是最清楚不过的了,圣明如他又岂会玩物丧志,误了大事?现在不过是一时兴起,才传出了些流言蜚语叫太子妃颇有微词。若真论孰轻孰重太子殿下又怎会不知?
他冷哼一声道,大哥的能耐我岂会不知?但近身的奸险小人总叫人防不慎防啊。
我收起笑容正色道,三殿下说的小人指的可是小喜?
他不作声,只冷冷的看我。
小喜知道自己和太子殿下的关系叫三殿下觉得不齿,但若因此就认定小喜不怀好意却是天大的冤枉。小喜对太子殿下的忠心,天地为证,日月可鉴。若有半点虚言,便叫小喜不得好死!!!
他见我说得如此义正词严,沉吟片刻,忽地笑了,道,看把你急的,若是被大哥知道我这么为难你,他定要气坏了。其实并非我要故意为难你,实在是担心大哥,这才未免说得过了火,你可别怪我啊。
我也赶忙道,哪里哪里,小喜怎会,三殿下实在是用心良苦,叫小喜自叹不如啊。
他像是卸下了防备,开始和我东拉西扯,重又搓着手烤起火来。
没一会儿,暖炉里火苗渐渐式微,三殿下唤来一个小太监,附耳几句,那太监便下去了。
再上来时,抱来一堆大大小小形状奇特的木头。
三殿下道,你定然奇怪我要这些木头做什么吧?这些原本都是百工苑里的,现在虽没用了,可质料上好,宫里人都惧怕上面附着恶灵或诅咒所以弃之不用,偏我胆子大,拿来物尽其用。你不妨闻闻看,这些木头燃烧后清香四溢,可是比炭火要好上许多?
的确。
其实恶灵再厉害也不过是灵,我这把宝剑叫人施过符咒,即便真有恶灵,一剑下去还不叫它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他说着拔出佩剑,从那堆木料中摸出一段来,举剑便砍。宝剑不愧是宝剑,片刻后,那段木头便成了几截,只隐约看出是个雕了一半的观音像。
他将木块扔进暖炉,一阵噼噼啪啪的声响过后,殿中清香四溢。
我笑,不愧是三殿下。
他轻快的笑一下,似乎嫌燃料不够,又伸手去摸,这次掏出的东西形状甚是奇特,饶是见多识广的三殿下也不禁凝神去看。
这虽是木雕,却有着超乎木雕的精细,上有螭龙蛰伏,下是立雕燮龙,中间攀附着镂空的蟠螭纹、蕉叶纹,凹凸深浅,错落有致,如同迷宫般的纹路在光线的照射下带着一种明亮的通透感。
这是一个尊盘。
一个木雕的尊盘。
一个叫任何人见了都不得不惊奇赞叹其巧夺天工的木雕尊盘。
三殿下道,这样的东西倒不曾见过,做的当真精巧,倒让我有些舍不得了。
既是如此,三殿下何不留下?
他看了我一眼,你也觉得我该留下?
小喜只是觉得这东西精致得叫人爱不释手。
的确……
他点点头,既是如此……那么,这东西就更不能留了!
说着他便将那尊盘扔在地上,举剑劈了下去。
转瞬间,一尊精美的木雕尊盘,便化为大大小小的碎块。
他边把木块扔进暖炉边说,越是这种精巧东西越是危险,说不定一不留神,真被附在上面的恶灵攫去了魂魄,你说是不是?
……是。
他笑,现在这样多好,既然没了,也就不会惦念着了。
我附和似的点了点头,静静的聆听那暖炉发出的噼噼啪啪声响。
没过多久便有太监上来禀报,似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他皱起眉头,叫我好好待着,他一会儿便回来,说完就匆匆离去了。
回到东宫,天色已经不早。
远远的便看见太子在殿内焦急地转来转去,他见我回来,长长的舒了口气,整个人原本紧绷的感觉也舒展开了。
他说,听说今日你碰着思绫了,这么晚才回来,可是她为难你了?
我摇摇头,怎么会呢?请殿下放心。
他这才安心,突然伸出手,眼见就要拉我的左手,我猝不及防,不自觉地往后缩了一下。
他一愣,我赶忙伸出右手弥补。
却还是让他察觉了,皱起眉头质问道,怎么啦!你的左手到底怎么啦!
我淡淡的笑,没什么。
他用力扯过来,掰开我紧握的拳头,不禁倒抽一口凉气。
掌心早已一片血肉模糊,带着焦黑的痕迹和一些奇特的纹路。
他怒了,咆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小心烫伤的。
不小心?!不小心哪有烫成这样的?!她可是对你用了私刑?!
绝无此事,一切都是小喜自己不小心。
他却怎么也不肯相信,急着差人传太子妃过来。
太子妃姗姗来迟,跨进内殿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十足的娇羞与喜悦,想必是很久没有受到传召,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也情有可原,但这在原本已经怒气冲冲的太子眼里,无疑是她的又一罪状。
太子冷冷的笑,常言道,最毒妇人心,我本不相信,现在终于见识到了。
太子妃涵养甚好,虽不明所以,仍笑着问,绍隆,你怎么突然说这个?谁惹你不高兴了?
你自己心里清楚。
太子妃的笑容隐去了,你可是为了什么事情在怪我?
太子冷哼,岂敢岂敢,你是太子妃,身份尊贵,呼风唤雨,说一不二,若你要教训什么人,又有谁敢阻拦?
你这话从何说来?我自入宫以来从未与人起过争端,你到底是听信了什么谣言,竟如此冤枉于我?
从未起过争端?说得好听,那你今日为难小喜又算什么?
这……
太子妃一时语塞,道,我只是有事情要问他。
若只是有事情要问,会到动用私刑的地步吗?
你究竟在说什么?
他忽的抓过我的左手,摊开给太子妃看,太子妃被吓了一跳,赶忙别过脸去,不忍再看。
太子冷冷的道,现在看不下去了,当时怎么就能狠下心下此毒手?!
太子妃这才明白过来,瞪大了眼睛,道,你说什么?你说这是我派人做的?!
不是你还会有谁?!
笑话!我和他无冤无仇,凭什么要用这等手段害他?!
凭什么?就凭你知道了我和他的关系!就凭你知道我爱他而不爱你!所以你嫉妒,你愤怒,你恨不得要他的命!!!
太子妃的脸色惨白,她难以置信的看着太子,一字字的问,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的是他,至于你,你心里清楚的,我从未爱过你分毫,从未!!!
太子妃颤抖的笑起来,你胡说!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他是男的!男的啊!你怎么会去爱一个男人!绍隆,若我有错你直接冲我来便好,何必为了气我,故意说出这种话来?!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只告诉你一句话,若你再敢为难他半分,即便有母后权相他们撑腰,也休怪我不客气!!!
够了——!!!!!!
太子妃突然凄厉尖锐的大叫,是啊!是我叫人做的!是我嫉妒他!憎恶他!恨不得要他的命!这答案你可满意了?!若有下次,何止烫他的手!还要毁他的脸!挖他的眼睛!剜他的舌头!!!
只听得啪的一声,太子妃倒在了地上,太子怒气冲天的瞪着她,恶狠狠的威胁道,若你敢便试试,我会有一千种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太子妃张嘴本还想再说什么,却一个没忍住,倏的哭了出来,起身奔出殿去。
太子似乎愣住了,呆呆站着,没有动,我走到他身旁,沉默良久,开口,现在你应该知道了吧,这件事情真的与太子妃无关,她压根不知道你我的关系。
太子沉默了一会儿。
……不是她又如何?……她迟早要知道的……
他说着回头看我,叹了口气,道,今天索性把话挑明了,以后也就没有人敢再伤害你了。
但你却伤了她……
他又叹气。
……难免会有人受伤……
可伤了她,你心里也不好过,不然,又为何叹气?
他不回答,只叹息似的搂住了我。
……手还很疼吧?
不疼。
别骗我,都成这样了怎么会不疼?
真的不疼,我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在他看不见的阴影里冷冷的笑。
我说的是真心话,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滋味都尝过了,这点痛又算得了什么?
藏在袖子里的右手则牢牢攥紧那截焦了大半的断木。
如同当年牢牢攥紧百恭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