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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7 ...

  •   27
      很久很久以前,我曾经问那个人。
      一个人如何才能做到不忘?
      他那时笑我,一个人怎么可能不忘?你若要有新的经历,就必定会遗失过去的某些东西,其差别只在于遗失的多与少。
      我那时耍赖道,我偏不,我要一丝一毫都不忘记。
      他只好苦笑道,那就把你想记住的东西日省三遍吧,这样估计到死都不会忘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不忘”的是什么,现在,我已经知道了。
      我总是很忙碌,忙碌着应付身边流转的人物,忙碌着提防来自暗处的敌意与窥视,忙碌着维持满面笑容的假象。我没有太多的时间用来回想过去,但无论怎样疲惫不堪,我都会抽出时间,每天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
      百恭。
      百恭。
      百恭。
      在内殿里独个站着发呆的时候。
      百恭,百恭。
      在隆上朝归来宠溺的抱住我的时候。
      百恭,百恭……
      在唇齿相依十指交错青丝缠绵的时候。
      百恭……百恭………………百恭…………
      千百遍,千百遍,这个名字在胸中回响,随着心脏律动的节奏,扑嗵,扑嗵,百恭,百恭。
      烙印进灵魂最深处的名字。
      ——绝对不能出口的名字。
      反反复复提醒着自己,不要沉溺,不要忘却,不要……
      只有这样,我才可以感觉,自己还活着,姬绍熙还活着。
      那些宫人们时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然而,尽管我这样频繁的想念他,他却一次都没有入过我的梦。
      我知道,那是因为他明白,若他来了,姬绍熙必定会泪流满面,不计后果的叫出他的名字。
      姬绍熙虽然善于隐忍,可一旦事关百恭,从来都沉不住气。
      就像那日在淳的寝宫。
      当他拿出那样东西,我便立刻认出这正是当时百恭送给我的那只木制尊盘。
      那一年,百恭说要送我一件礼物,作为二十岁成人时的见证。
      他不是个轻易承诺的人,他的诺言犹如赌咒,一旦出口,便会调动所有的激情与动力实现。即便是我们被迫逃往西燕,担惊受怕,颠沛流离,他也能瞒着我偷偷准备,给了我一个十足的惊喜。
      ——最后的惊喜。
      我们被抓后,尊盘也不知去向,这是百恭留给我的最后的纪念,也是唯一的纪念。我曾经想过,若是大仇得报,一定费尽心力去寻找这个尊盘,却没想到竟然落在了淳的手里。
      当他的宝剑就这么劈下时,我本应该咆哮着上前和他拼杀,却只是眼睁睁的看着那个尊盘化为碎片,听他们在炉火里痛苦翻卷扭曲呻吟。
      我以为我能忍住的。我以为我已经忍住了。
      可等回过神来,手心里已然攥紧了一截断木,尚在燃烧的断木。
      掌心传来的痛楚深及脑髓,每一阵剧痛都化作那个刻骨铭心的名字,连绵不绝的回响,回响。
      百恭。
      百恭。
      百恭。

      入春的时候,我和隆的关系终于尽人皆知。
      其实,早在那个严冬因为他和太子妃的争执,已经叫许多宫人心下了然,然而真正大白天下,则是因为我在太子寝宫旷日持久的留宿。
      我对春日的恐惧与厌恶从未改观过,若非累极便无法入睡。儿时目睹的小鬼,现在都化作了白色的妖异雾气,在目及之所盘旋不去,即便隆就在我的身侧,近在咫尺,他的存在也丝毫不能减轻我心底的那种恐惧。
      唯一能使我安定下来的人已经不在了。
      ——百恭已经不在了。
      隆时常担心地看着我,脸色这么差是不是晚上没有睡好?
      我只是笑,含糊的应付过去。
      他却叹气,你虽不说我也知道,一定又是他们为难你了。
      他指的是宫里的那些女人们,善妒的女人们。
      最先行动的是隆的两个侧室。
      她们时常故作巧遇,在途中堵住我,一唱一和,尽一切可能的冷嘲热讽指桑骂槐。我没有想过要和她们计较什么,所以尽可能的忍耐,然而她们的举动一次比一次猖狂,最后终于迫得我开口反击。
      宫廷的生活将她们孕育成了典型的小人,一旦被碰了钉子,便怕了,不再明目张胆的挑衅,转而去四处游说。太子妃的乳母便是在这个时候被说动了。
      我也受过乳母的宠爱,知道太子妃的乳母必定是一心一意怕她吃亏,这才处处针对我。但即使是这样,在隆看来都变作了太子妃的指使,越发冷淡的待她,迫得她最后不得不去向皇后诉苦。
      那日皇后来时气势汹汹,若不是隆事先得知消息,没去早朝,不知我会被怎样刁难。
      皇后看到隆在,本不愿意撕破面皮,耐着性子拐弯抹角的试探他。
      隆却不领情,只冷冷道,母后,若你今日前来只是为了确认我和小喜的事情,那现在我告诉你,这都是真的。
      皇后愣了一下,笑道,隆儿,为娘不是不准许你玩,只是凡事要分轻重……
      不是玩!
      隆的表情出奇的认真。
      母后,你心里最明白不过了,不然今天也不会来这里!我喜欢他,真心实意的喜欢他!若有人胆敢为难他,即便是母后你,我也不会原谅的!
      皇后的表情阴沉下来,如同卸下了一层微笑的假面。
      她皱紧眉头道,这么多年来我都是如何教你的?我全心全意为你,而今你竟然为了一个贱人对为娘说出这种话!你可还有一点身为大宣太子的自觉?!
      隆不屑的笑,大宣太子大宣太子,你从小就用这头衔压我。其实太子又如何,帝王又如何,就注定他们要舍弃喜欢,舍弃爱恋?!
      皇后怒道,你这孩子竟分不清是非好坏!你难道当真忘了他的身份!他本应恨透了你,现在却只字不提,你真当他全都记不得了?他不过是和你虚情假意,韬光养晦伺机报复!你竟还会相信他,留他在身边,难道当真不要命了吗!
      隆听了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道,母后,你说他不该信,那你的话我就非信不可吗?你说人人都有目的,难道你就没有吗?母后,你那一套我已经不想再听,也不愿再相信了。
      说着便背过身,道,时候不早了,母后也请早些回去歇息吧。
      皇后气得脸都白了,几次张口发作不得,最后狠狠一甩袖,回凤梧宫去了。

      皇后多年来执掌后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从未受过这等顶撞,隆深知她不会善罢甘休,越发小心的守着我,然而该来的总还是会来,不出几日,圣旨传来,说春汛来势迅猛,江河泛滥,已成水患,特命隆前去主持赈济灾民。
      隆明白这必定是皇后耍的花招,越发忧心忡忡愁云不展,但圣命不可违,他终究还是不得不出宫去。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小心皇后的手段,还说他案头下的夹层里放了一样东西,叫我万不得已时拿出来以作自保之用。
      隆走后几日平静如常,却如暴风雨前骤般愈发令人焦躁不安。
      我不愿终日待在宫里叫什么人逮个正着,便连着几日佯装巡查四处闲逛。
      宫中的人果然已经不同,看到我时虽然笑容依旧,但那笑容却像一件漏洞百出的衣裳,掩不住底下的讨好与谄媚,以及他们自己或许都不曾意识到的鄙夷与不屑。
      我终于明白当年永宁的感受了。
      即便他是为了全族的利益百般忍耐,但那些伤人的态度恶毒的话语依然一次又一次刺痛了他。
      我是那个时候唯一对他伸出援手的人,虽然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只有点滴,却叫这个朋友长久的感动着,甚至不惜牺牲自己的性命来拯救我。
      虽然知道那张天下第一美人的脸并非他真正的面貌,然而在我心里,早将他们牢牢的联系在了一起。
      还记得那个晚上他站在池边,在月光的沐浴下,似真似幻,仿佛脆弱得随时会消失一般。对我来说,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永宁。
      我的思绪在感觉到有人的气息靠近时戛然而止。
      猛地回头,把来人吓了一跳的同时,我也吃了一惊。
      ——春菊姐姐?
      小……啊不,见过恭喜大人。
      我朝她笑,何必这么见外?叫我小喜便好。
      她却犹犹豫豫,直到我重申几次,才终于改口,却仍然满腹心事。追问之下才知道,她现在在凤梧宫负责饲养西燕进贡的雪球猫,今日却一不小心让猫跑了,幸好皇后正在游园,尚未归来,但若不在她回宫前找到猫儿,必定会受重罚。
      春菊姐姐从以前便对我照顾颇多,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又怎能不帮?
      那雪球猫通体雪白混在草丛树林里想来应该醒目得很,又是进贡之猫估计也跳不上高墙,然而找来找去,却不见踪影。眼见春菊姐姐的脸色越发不好,我也只能干着急。
      突然间,灵光一闪,我突然想到,人说老马识途,那猫儿说不定早已回宫去了。
      匆匆忙忙和春菊来到凤梧宫的后院,那猫儿果然大模大样的躺在蒲团上,只是皮毛上有几处脏了,在一片雪白中颇为醒目。春菊赶忙跑去端来水盆,我也帮着一同替猫儿擦拭,忙乎了好一阵。
      眼见春菊这边已无大碍,我正准备回宫,却听见太监尖利的声音——皇后竟然回宫了,而一同游园归来的竟然还有大宣的皇帝,我的父王!
      皇后想必极喜欢这只猫儿,一回宫,便急着来找,我和春菊赶忙跪下行礼,她看到我,嘴角浮现出一丝轻蔑的冷笑,并不说话。她的反应本就属意料之中,比起这,更让我注意的是在她之后进殿的那个人,他用冰冷的视线注视着我,眼神中满是估量,那神情让我想起七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当年的姬绍熙会慌乱会哭闹,而今,这眼神却动摇不了他半分。
      我轻轻的笑,带着十二分的恭敬道,参见陛下。
      你是……
      回陛下的话,微臣乃东宫右庶子,名为恭喜。
      恭喜……?
      他不知为何,微微皱起了眉头。
      我的笑容更深。
      这是让他为之诧异的根源,在他的记忆中的姬绍熙不曾也不可能拥有的笑容。
      他越发奇怪的看我,正要开口说什么,皇后突然发出一声惊呼,这是什么——?!
      啪的一声,有东西掉在地上,我定睛一看,竟是一个桃木小人。

      父王向来最痛恨邪魔巫蛊之术,而今这桃木小人就出现在他面前,怎能叫人不捏把冷汗。
      据皇后所说,她抱起雪球猫的时候,猫儿突然不听话,爪子钩着不放,把蒲团也带了起来。这才瞥见下面有什么东西,皇后拾起来一看,竟是一个桃木小人,而上面赫然贴着自己的生辰八字,这才惊呼一声。
      发生了这种事,父王自然要替皇后做主,严惩那行巫蛊之人。
      打扫大殿的宫人称今日打扫时还未不曾见到,就这样盘查来盘查去最后疑点竟落到了春菊身上。
      父王冷冷的看着春菊,她顿时慌了神,求父王明察。
      我看不下去,也开口求情,只因深知今日她为寻猫四处奔波,与我一同回宫后又忙着替猫擦拭,才刚忙完皇后便回来了,何来时间藏这东西,更何况她一个小小宫女,为何要诅咒皇后?
      父王冷冷的笑,若不是她,便无其他人了,莫非还是什么来无影去无踪的高手不成?
      我答不上来,正在着急,却听得春菊颤抖的声音。
      还有一个人……
      她说得那样吃力,仿佛短短几个字便用尽了所有的气力。
      谁?
      ……恭喜大人……
      意料之外的回答叫我愣了片刻,父王转过头,冷冷的看着我,却朝春菊发问。
      冤枉朝廷官员可是重罪,你可有证据?
      ……奴婢亲眼看到的。
      我不可思议的看着春菊,不明白她要干什么。
      她却看了一眼皇后,继续道,方才恭喜大人故意支奴婢去打水,奴婢就觉得有点蹊跷,偷偷去看,才发现他手里抓着什么就往蒲团下面塞。奴婢本没有多想,现在想来,应该就是这个桃木小人了。
      她说完,又去看皇后,而皇后的唇边分明挂着得意的笑容。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我在心底冷冷的笑了。
      姬绍熙啊姬绍熙,你终究是逃不过被人背叛的命运。
      东宫里安逸太久的生活竟让你忘了,宫廷的规则其实永远如此。
      你不吃掉别人,别人便会吃掉你。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只觉得有些东西被放下了,心里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
      皇后故作吃惊道,小喜,怎么会是你?!就算那日我责备了你几句,我也从未想过你会怀恨在心,做出这种事情!隆儿待你一向不薄,你竟如此回报他的母后?!
      我并不急于辩解,只耐心等她把戏演完。
      证据,动机,看似都齐全了,即便是找人查那桃木小人的来历,也一定会查到我的头上。以皇后的手段,这点事情,实在是举手之劳。
      父王道,你还有什么话可讲?
      我平静的笑,启禀陛下,这并非微臣所为,可否允许微臣再问问那个宫女?
      父王点头。
      我走到春菊面前,她面无表情的看着地面。
      我问她,你刚刚说看见我抓着东西往蒲团下面塞?
      是。
      可还记得我用的是左手还是右手?
      她的表情在那一瞬满是疑问,似乎不明白这问题的含义,她求救似的看向皇后,皇后也是一脸诧异。
      ……右……不,左手。
      你确定?
      对,左手!我亲眼看到的!因为你右手拿着方巾假装在帮猫擦拭,所以是左手!
      你说你亲眼看见,可敢发誓?
      敢!若奴婢春菊敢有半点虚言,便叫我不的好死!
      好,很好。
      我笑,走到父王面前,跪下,伸出左手,高高举起。
      请陛下明鉴。
      布满整个手掌的是黑色的丑陋的硬痂。
      这样的手掌稍稍弯曲便已经是极限,又怎么能拳得起来抓什么东西?
      这伤在春菊走后才有,她自然不会知道。
      春菊这下真真正正的慌了,全身都在颤抖,推说自己记错了,说其实看见我用的是右手。
      怪只怪她之前说的太笃定,如今自然不会有人相信。
      皇后一见情势不对,立刻调转枪头,指责其春菊的不是,说什么春菊调来凤梧宫后便一直不安分,这才被她训斥了几次,没想到因此怀恨,还说什么看她表面如此温顺,真是人不可貌相……
      春菊见连皇后都转而指责自己,几近崩溃。尖声大叫,求父王饶恕她,说一切都是被皇后指使,自己是不得已为之,却不曾想,她越是如此,皇后越是不会容她。
      父王显然有些不耐烦,为息事宁人,便示意左右把她拖出殿去了。
      自始至终,我都垂手立于一旁,静静的看着。

      一场闹剧终于落幕。
      父王起驾回宫,我也见机跟在后面一同出了凤梧宫,正要告退,父王却抢先开口了。
      你说你叫恭喜?
      是,不过,东宫里的人更喜欢叫臣小喜。
      他看了我一会儿,道,你很喜欢笑。
      大家都这么说。
      就连方才那宫女口口声声诬陷你时,你都在不慌不忙的笑。
      既然并非微臣所为,又为何要惊慌失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就不怕落入百口莫辩的境地?
      微臣深知陛下向来英明,洞察细微,又怎会冤枉无辜之人?
      他听出我的奉承之意,冷冷笑了一下。
      这次你能洗脱罪名全赖那宫女的一句话,我却想问,若当时那宫女答你用的是右手,你又如何为自己辩白?
      我谦恭的笑,若答用的是右手,便追问她左手在干什么。
      若她答不知道,或没看清呢?
      不会的,她既然要编造谎言,自然是越详细越叫人信服。何况之前她说亲眼看见,说得那么信誓旦旦,现在却推说没看清,必定叫人疑心。若我是她,为了保险起见,一定会想个最合理的举动,可只要她说出口,便能轻易的证明都是说谎,只因这手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无论她说什么,都不可能是真的。
      原来如此。
      父王点点头,眼里多了几分兴趣。
      只是……你忘了一点。若她不如你想得那么聪明,不曾想这许多说法,只说你的手隐于袖中,你便无法证明她说谎,照样逃脱不了责罚。
      我想了想道,的确不能。若真如陛下所料,那臣便也认了。
      认了?认命?
      父王不屑的笑。
      你相信命运?
      不。
      我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还是那句话,臣相信陛下的洞察力。
      他不说话,看了我良久,唇边浮现出一丝笑意。
      你果然如传言一般会讨人欢欣。
      说着便转身离去,太监侍卫们立刻跟上,只留下我一人久久地站在原地。
      我听出他的意思,他早就听说过我的事,不仅如此,他也许早就掌握了我的一举一动,这对他来说如此轻易如此简单,他是大宣的帝王,大宣宫里又有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
      要应付皇后已然百般小心,更何况又多了一个父王?
      我费了多大的气力,才博取隆的信任,走到今天这步。
      而若要过父王那关,不知又要耗费怎样的心思了?
      过了半晌,我才想起该回宫了,虽支起一如既往的笑脸,内心却无比焦虑。
      走了不多时,迎面来了一人。
      他看到我,宛如女子般精致的五官上立刻染上说不出的得意之色。
      我赶忙请安,参见三殿下。
      心里则做好了听他冷嘲热讽的准备。
      谁知他竟只是无关痛痒的说了几句,便走了。
      我正在诧异,他却突然回头,道,有件事情差点忘了。
      他说,上次那个我明明将那木制尊盘劈作八块,不知怎的,清点时却发现炉中缺少了一块。无缘无故的失踪,莫非真有恶灵作祟?
      他说完,也不等我的回答,只恶毒的一笑,便转身扬长而去。
      我也转身,迈开沉重的步子,藏在衣袖下的右手则紧紧攥住那截断木。
      我早该料到的!
      为什么百恭送我的尊盘会出现在淳的寝宫,为什么淳要在我面前上演又劈又烧的戏码,又为什么突然有事匆匆离宫只留我一人在殿中看那炉火燃烧正旺……
      这一切都只是为了等一个人上钩!
      等那个叫姬绍熙的疯子动容,不惜一切的把手伸进烈焰,只为一截残破的断木。
      ……淳知道了。
      ……他的怀疑终于被证实了。
      接下去他会做什么?向谁揭发?父王,还是隆?
      打击接踵而至,如同命运恶意的玩笑。我跌跌撞撞的回到东宫,隆出宫赈灾济民去了,偌大的内殿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突然间,犹如灵光闪现。
      我猛地扑向案头,伸手在夹层间反复摸索,如同寻找黑暗中最后的一线生机。
      终于掏出来时,手禁不住激动得颤抖起来。
      那是隆留下的东西,叫我万不得已时用来自保的东西。
      我却从未想到过。
      ——这竟是一面出宫的令牌!

      再次出宫,感受到宫外的喧嚣,竟让我生出一种一切如旧的错觉来。
      仿佛我还是那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仿佛百恭还在我的身侧。
      沿着熟悉的道路,终于到达记忆中的那个地方。对我来说,这地方是无忧之地,是逃世之所,是有着百恭记忆的天玄门。
      再见到司鸿,还是那袭青衫,那顶纱笠,时间仿佛不曾在他身上停留过一般。
      我唤他的名字,他便回过头,虽然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却能感觉到那份欣喜。
      天玄门中之人还是一如既往的过着闲云野鹤的生活,刁钻古怪的弟子们无伤大雅的开着玩笑。我心甘情愿的被大弟子吓了一次,被三弟子药了一次,正等着青茗那丫头出来骗我,没想到没等来她,却来了一个少年,我立刻认出他是就在司鸿大婚那晚将鸿的死讯告诉我的少年。
      他冷着一张脸,出来和我打个照面,就转身离去了。
      司鸿无可奈何的笑道,这是我的七师弟沐雨,大家都叫他小七。他一向这脾气,倒不是特别针对你。
      我点点头,终于知道天玄门的众弟子当年为什么千方百计阻止他就任掌门的原因了。这样的人聪明得未免叫人害怕,不易亲近,很难叫乖戾的天玄门人心服口服。
      我问司鸿,你的师父应该知道小七的秉性,为何却叫他接掌?
      司鸿沉默片刻,先师心如明镜,他知道小七表面上虽乖戾冷漠,性子却最符合天玄门的恬淡无争,若由他接掌,必定不会将江湖是非招惹进门。
      我笑司鸿,我倒觉得你说的不是小七,而是你自己,与世无争,闲云野鹤一般。
      ……并非如此。
      司鸿道。
      我和小七恰恰相反,许多事情无法放下,明知道这样下去会引来血腥纷争,却还是放任自己下去。这一点,先师比我更早察觉,所以才在临终之际留下遗训叫小七接任。可机缘巧合最终还是我留在这掌门的位子上,终于铸成大错,虽及时收手百般补救,却还是已经将许多无辜性命牵扯进去……
      司鸿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竟说不下去,只长长叹气。
      我从未想到过,如此春风化雨般的人竟也有这样的一面,不禁有些愕然,赶忙掉转话题,问起青茗。
      司鸿这才苦笑,原来青茗在大婚当晚竟留书出逃,这丫头向来精灵古怪,要她老老实实呆在天玄门相扶教子实在是有些为难她了。
      想到她那瞪着眼睛柳眉倒竖的样子,我也不禁笑起来,这笑容直到司鸿问起我近况的时候才中止。
      天玄门不曾变,司鸿不曾变,姬绍熙却早已变了。
      我终于想起自己这次出宫的目的,我是来找司鸿倾诉的,长久以来孤军奋战的艰辛不断消磨着意志和希望,而连续被父王与淳打击过后,更是跌倒了最低点。
      在这样的时候,我才更需要一个同盟者,即便有知道事情始末的人能够站在这一边,给我力量,告诉我前行的方向。我相信司鸿能做到这一点,除了他,我也想不出还有什么人了。
      姬绍熙的朋友向来很少,现在唯一能求助的便只剩下这一个了。
      于是,我对司鸿说出了一切,也逼迫着自己将深埋在心底最痛楚的回忆挖出来,再一次经历撕心裂肺的痛楚。说到百恭的死讯时,我沉默了很久才能开口,司鸿的表情虽然隐没在纱笠后,但他的手禁不住狠狠的收紧,感同身受一般。
      这么久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能够把心里要说的一吐为快。我讲到了我的复仇,讲到了父王的刁钻狡猾,讲到了淳恶毒的试探,最后,轻描淡写的提了提隆……一直静静听着的司鸿却在这时开口了。
      他道,绍熙,你现下的处境十分危险,前有狼后有虎,若再差半步便有性命之忧,既无半点胜算何不早些收手?
      并非全无胜算,至少……我已经博取了一个人的信任。
      你又怎么知道隆是真的相信你?他既然曾经做过一个套让你钻,难道就不会做第二个?
      ……他不会的。
      你又如何知道?
      我沉默了一会儿,有些事情本不愿意出口,现在看来,却是不得不说。
      我冷冷的笑,只因他早已不再是当年的隆,只因他动了情。
      司鸿为人冰雪聪明,立刻明白我话里的意思,竟惊得站了起来,抓着我问,绍熙,值得吗?为了复仇竟然不惜做到这种地步!
      为了百恭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的!
      你又如何知道他要你为他报仇?他从来只要你幸福,只要你快乐,而不是终日生活在仇恨之中!更不会要你用这样的手段复仇!
      可唯一能给我幸福快乐的已经不在了,若不恨,若不复仇,我又到哪里找继续活下去的理由?
      可我了解你,你的内心柔软,这样的手段是违背你的本意的。逝者已矣,即便你真的复了仇,百恭也看不见了,而那时的你,除了虚无还能留下什么?你这是玉石俱焚的做法,你会后悔,会终日生活在良心的谴责中!他不会忍心你变成这样的。为什么就不能放下?!
      放下?
      绍熙,退一步海阔天空,真的,现在还来得及。不要像我那样一意孤行,牵连进很多人的性命。其实真的只要退一步就好,真的。
      退?你让我如何可退?!你难道不明白我已经没有退路?!
      不,你有的。你有的甚至比以前更多!你可以出宫!你可以有普通人的生活!你甚至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爱你的人就在身侧!明明只有一步,距离幸福只有一步!为什么不能选择遗忘?!
      你要我遗忘?!你可知道遗忘意味着什么?!
      我看着司鸿,不可思议的笑了一阵,停下来,声音如冰,道,遗忘就是背叛。
      司鸿的身形晃了一下,竟一时语塞。
      我从未想过,你会说出这种话。……或许是我的错,我忘记了,你不是我,你又怎么知道百恭的意义?天玄门的无忧蒙住你的眼睛,你看不见我千疮百孔的伤口,感受不到撕心裂肺的痛楚,所以你能那么轻易地说出“遗忘”两个字,如此轻描淡写,就像安慰一个做恶梦的孩子。
      但我不会。
      我直直的看着他,笑了,伸出我的左手,同时听见司鸿倒抽一口凉气。
      这伤口时时刻刻提醒着我,百恭曾经遭受过的胜过这,何止千百倍!!!
      司鸿不再言语。
      今日出宫,我本以为能找到一个支持我的人,倾听一切,为我出谋划策,现在才知道自己大错特错。为何你明明认得百恭,他被杀却还要对我会百般相劝?甚至说什么“遗忘”?!说什么“距离幸福只有一步”?!你既然知道隆的所作所为,难道还以为他真能给我幸福,要我假戏真做?!
      司鸿似乎想要辩解,我却在他之前开口。
      现在我终于想通了,只因你是天玄门的掌门,若我求助于你,出于道义,你无法拒绝,只能让天玄门涉险,即便我不曾叫你做什么,若是因复仇惹出了什么乱子,你和我有所往来,自然也逃不了干系!
      司鸿的身体因愤怒而微微颤抖,却说不出话来。
      今日的姬绍熙早已不是当初你所认识的那个人了。他的所到之处,都会被卷进无穷无尽的纷争,而天玄门却永远应该是武林中的净土。若你要永远保持这样的局面,最好的办法,便是和姬绍熙再无半点瓜葛。
      我用僵硬的左手按住腰间的佩剑,右手则握着剑柄,缓缓抽出。这原本只是一件摆设,好证明我那个同是摆设的侍卫头衔,没想到却在今时今日居然派上了用场。
      挑起一截袍子,再轻轻落下,那布片便自剑身滑开,飘落在了地上。
      我看着身形僵硬的司鸿,一字字的道,从今日起,我姬绍熙与天玄门……再·无·瓜·葛!

      离开天玄门,我只觉得身心俱疲。
      我故意将自己逼到这一步,一点退路都不曾留下。
      我明白司鸿是真心为了我好,但姬绍熙不会原谅遗忘,不会原谅背叛。
      若是放任自己和他这样争论下去,不是我说服他,便是他说服我。
      我那本已被一挫再挫的复仇决心容不得再被动摇,为了百恭,也为了我自己。而若我一旦说服了司鸿,以他的为人不可能放我独自涉险,即便违背门规,将天玄门卷入腥风血雨,也要助我一臂之力。
      姬绍熙的朋友只剩下这最后一人了。
      决不能再牵连他了。
      所以,借题发挥,当断则断。
      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心无旁鹭一意复仇。
      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是否值得,我已经无力去想。我只知道,自跨出天玄门的那刻起,我便要全心全意地投入与父王与淳的周旋之中。
      而这场仗,目前看来毫无半点胜算。
      我漫无目的的走着,辨不清来途归路。
      淳既然已经知道我不曾失忆,必定不会善罢甘休,隆在宫外,暂时回不来,即便他得知这消息,依他的性格也不会轻信淳的话,而是选择自己试探。父王也是如此。他们如此有恃无恐,只因姬绍熙现在势单力薄,掀不起惊涛骇浪。但若以为他唯一能依仗只有隆,那便大错特错了。
      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好好想想,一定有势力是我可以善加利用,却不易被父王他们察觉的。
      有什么念头一闪而过,正要细想,手却被擦肩而过的什么人一把拽住。
      我大惊失色,以为碰上了强盗,用力挣扎,却甩脱不开。
      正摸向剑柄,却听见那人说,是你自己定下再见之约,怎么真的见了,却要动手?
      我抬头看那人,一身白底素纹的华服,大约长我几岁,仪表堂堂,倒也不像坏人,只是颇为眼熟,像在哪里见过。
      我戒备的看他,他也笑着看我,正在僵持,却听见旁边有人轻轻唤了一声,季公子,你一点都记不得我家少主了?
      说话的是一个眉目清秀的青年,也要叫人觉得似曾相识。
      他称呼我“季公子”……我突然想起来了!他正是那年我和百恭走散时,在风月之所误打误撞救下的少年。而他身旁那个,便是被我设计诓了,收了这少年做剑童的世家子弟。
      我放松了胳膊上的力道,了然的笑道,原来是你们。
      抓着我的手却不曾放松,他盯着我,带了点挑衅的意味,问,那你可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脸上颇为尴尬。
      那人无奈,只片刻,便大度的笑了,他看着我的眼睛,道,我再说一次,这回你可要牢牢记住,千万别再忘记。我叫——白·天·枢。

      花街柳巷一入夜自然灯火通明,两旁花枝招展的女子们不时前来搭讪,那白天枢竟和她们颇为熟悉,嘻皮笑脸,挨个儿打着招呼,左拥右抱,好不快活,名叫蓝霜琴的青年跟在他身后,面不改色,想必是习以为常,我却看不惯,心下直叹气。
      虽然知道这人甚为敏锐,非池中之物,但这等品行,实在叫人不得不戒备几分。
      我本不想和这两人多做牵扯,准备寻个借口开溜,那白天枢却总是抢先岔开话头,东拉西扯,不知不觉竟走到这风月之地,这下他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叫我钻不到空子趁机告辞。
      连试了多次都不得脱身,我不禁有些恼了,也不管他有没有在听,自顾自道,在下尚有要事缠身,恕先行告辞。
      想必他正忙着寻欢作乐,对我的无礼竟然不加阻拦,弄得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坏了礼数。
      没想到走了一炷香的功夫,回头看看,却发现这两人就跟在后头,我心下生疑,特意穿街走巷,绕来绕去,一回头,这两人还在,他们并不走近,离我总有十多步的距离,却无论如何都摔脱不掉。我想了想,走进一家酒店,自后门穿出,又跑进隔壁饭馆的后门,自前门出,回到方才原路,再飞快的拐进一条小巷,狂奔一阵。料想这两人即便知道我自后门逃出,也未必能料到我又回到原路上的岔道。
      我跑得气喘吁吁,估计已经甩脱他们,这才靠在店铺的门板上歇息。
      没想到才刚喘上几口气,便看到眼前多了两双靴子。
      我彻底认栽,道,你到底要干嘛?
      他却装模作样道,季公子何出此言?有道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我不耐烦的打断他,你到底怎么样才能不跟在我后面!
      很简单。
      他收起故作偶遇的感慨样,笑道,只要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如果我不说呢?你就一直跟在后面?
      此言差矣,有道是——
      好了!你爱跟就跟吧!别烦我就是了!
      我自暴自弃的别过头,不再理这人,只看周围景色。他站在一旁,不再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额头一凉,抬头一看,竟然下雨了。
      幸而街道两旁的店铺多有屋檐,起了这风挡雨之用。
      我呆呆的看那房檐上的水滴,只觉得这地方这场景似曾相识。突然想起当年我与百恭走散,那日也下了雨。我躲在这店铺的房檐下,然后司鸿便来了,告诉我百恭受了伤。
      依稀记得百恭说过,他是被一个白衣男子所伤,那人身边带着一个剑童。他们是傲雪山庄的人,只因傲雪山庄与青茗有着血海深仇,才会牵连到百恭。
      正在这时,名为蓝霜琴的青年唤了一句“少主”。
      刹那间,犹如电光石火,只觉得有心里什么东西被点通了,接着,又有许多事跟着明朗了。
      我微微一笑,转向白天枢,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
      交易?
      他苦笑,又来这套?
      这次是真的,只要你做到我说的,我便告诉我我究竟是谁。
      他竟不曾犹豫。
      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带我去傲雪山庄。
      你是说白家?
      对。
      他笑了,眼睛亮亮的,你算是找对人了。

      我跟着白天枢来到傲雪山庄,有他的带领,极顺利的见到了庄主。老庄主一看到他便火冒三丈,大骂他在外招惹是非流连花巷品行不端,骂他如何如何混帐,如何如何不孝,又是如何如何不如他的三位兄长。白天枢却只是嘻皮笑脸的听着,好似无关痛痒。
      老庄主例行公事的骂完,这才注意到后面除了蓝霜琴,还多了一个我。
      我站前一步,笑着行礼,见过庄主大人。
      他只点点头,想必一眼看出我不会武,还以为是白天枢的随从,自然不放在眼里,也就未加招呼。
      我冷笑一声,有客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可庄主既不请坐,也不上茶,难道……这便是傲雪山庄的待客之道?
      话一出口,两旁的弟子都纷纷看向我,那眼神如同在惊奇我的唐突和无礼。
      老庄主却微微一笑,道,老夫适才只顾教训不孝犬子,未听得通报,不知有客远道而来,失礼了。
      说着扬手,立刻有下人前来上座奉茶。
      他既然客气,我便也识相,道,哪里哪里,在下冒昧造访,还应向老庄主赔这不请自来之罪。
      互相寒暄几句,老庄主便问,我看阁下颇为面生,不似江湖中人,不知今日来傲雪山庄有何贵干?
      我笑。
      庄主果真如传言中一般眼力过人洞晓细微,在下的确非武林中人,只是初入江湖,便听闻傲雪山庄大名,听人说庄内人才济济,单是小小的家丁也是剑中高手,这才连续出了几代的武林盟主,而庄主的名号更是因一套出神入化的六月飞霜剑法而闻名于世,故而,提起傲雪山庄的大名,武林中无人不矫首称赞……
      两旁的弟子似乎早已听惯了这话,神色间除了微微自傲,还带了点不屑,好像一早便算准了我会说这些陈词滥调。庄主虽说了几句“哪里哪里”,但也纯粹是为了显出武林盟主应有的不居功自傲的风范。
      ……在下心下神往已久,故而特来拜会,今日有幸一睹,果然如在下所想一般……
      我故意拖长尾音,飞快的将大厅扫了一圈,冷笑一声道,夜·郎·自·大!
      这话如同平地一声惊雷,一瞬间,所有弟子都对我怒目而视,老庄主的眉头拧了起来,蓝霜琴一脸担忧之色,只有白天枢还嬉皮笑脸的站在一边。
      我继续道,可笑傲雪山庄虽以御剑精妙著称,却尽是些井底之蛙。只知有武林,有江湖,却不知还有天下。终日在这小小山庄内,会点微末的奇技淫巧,便自以为是天下第一,足以号令群雄名垂青史。殊不知,江湖中尽是些乌合之众,纵然当上这些人武林盟主又如何?在千秋万代眼里也不过是些野史逸事,上不了台面!
      ——大胆狂徒!
      一个弟子激怒之下跳了出来,道,你脚步虚浮,一看便知没有武功,一个门外汉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指摘江湖是非,真当傲雪山庄是好欺负的吗?!
      我不屑的笑,亏你还是习武之人,竟然分不清内力和武功的区别。没有内力未必不会武,空有招式也能克敌制胜,尤其是对付你这样的,一招,足矣。
      那弟子大怒,好!既然如此,我便来会会你!
      说着,便拔剑而出。
      他一出手,使的便是久负盛名的六月飞霜。几十年前,庄主正是因为自创了这套剑法,才名声大躁,后来建了这个傲雪山庄,庄名也是取自这里。这套剑法中包含掌法,剑掌交互,变化纷繁复杂,走势叫人眼花缭乱意想不到,如六月之霜雪,突然而来,转瞬即去,诡异,迅速,绮丽,找不到丝毫破绽,实是武林一绝。
      我却不慌不忙,闭上眼睛。
      认准方位,乾转震,坎变坤,反手,直直出剑。
      四下里响起一片吸气的声音,我睁开眼,剑就停在我胸前一寸处,而我的剑已经架在对方脖子上。
      没有人会相信,没有人敢相信,享誉武林的六月飞霜手法,竟在瞬间被一个不通武学的姬绍熙破了。
      那弟子却还愣在原地,没有动弹,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迅速收剑,道,你定然觉得不可思议,因为你早就看出我举剑不稳,而并非故意深藏不露的高手,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将你最引以为豪的绝技轻易破了,可知原因?
      那弟子疑惑的看我。
      我笑,只因我虽不通御剑,却会御人。
      天下武学相生相克,有创招之人,就必有破解之士,为御人之人所用。
      可惜江湖人只知御剑。却不知,御剑者即便将手中之剑使得出神入化,也不过区区一柄,纵使如庄主这样德高望重,当上武林盟主,却也并非一呼百应,群雄称服。江湖中鱼龙混杂,那些狂妄的乌合之众不服也就不服了,你能耐他何?即便想要惩治他们,也必须师出有名。只因武林盟主调动人手,靠的是人脉,是道义,是威望!
      御人者却不同,御人者既然御人,那普天下的人皆是他的眼,他的耳,他的手,他的剑!即便足不出户,天下之事,有何不知?即便手无寸铁,一声号令,谁敢不从?!
      大厅里一片寂静。
      我毫无惧色,直视庄主的眼睛,道,今日在下前来,便是捎来我家主人的口信,敢问庄主,可愿做这御人之人?
      ……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亮出令牌。
      东宫右庶子——恭喜。

      既然亮出了身份,所有人都意识到了事情的重大。大厅并非适合议事之地,我便跟着老庄主来到一间客室。我一进门便一改方才的狂妄,谦恭的行礼赔罪。
      在下适才出言不逊,多有得罪,实在是情非得以,还望庄主海涵。
      庄主淡然一笑,道,我知道你是用的激将法,故意引庄内弟子出来与你相斗,好当众破了六月飞霜,算是立个下马威。那孩子心思单纯,听你把傲雪山庄贬得一文不值,自然要让你见识到本庄绝学,输得心服口服,却不料这正中你下怀。
      他叹道,这六月飞霜是老夫当年所创,颇引以为豪,如今却被人轻易破了……
      庄主不必如此,今日在下虽侥幸胜了,却并非破了这招数,只因在下方才所用法子实战时起不了丝毫作用。
      哦?
      在下一入山庄,贵庄弟子便已看出我身无武功,身为名门正派,自然也不会以内力相搏,否则胜之不武。六月飞霜本是剑掌交互,相辅相成,那弟子为了不借内力,硬不出掌,单走剑招。却不知没了掌法,剑招虽精妙,可露出了破绽,只是这破绽在连绵不绝的剑花中,若非闭上眼孤注一掷铤而走险,怕还是会被吓退,不敢将手伸入其中。
      我正色道,不会有第二个人像我这般破解,只因我所走的每一步都是赌。
      若那弟子不曾中激将法。
      若他没用六月飞霜手法。
      若他同时施了掌法。
      我便输了,甚至于,已经死了。
      试问江湖中人又有谁没有内功?
      面对久负盛名的六月飞霜手法又有谁敢闭上眼睛?
      庄主沉默了一会儿,道,老夫问你最后一个问题,你虽将剑架在对方脖子上,但对方的剑若再长上一分,便会正中你的心口,难道就不怕落个两败俱伤?
      我笑,在下并非有勇无谋之徒,如此置诸死地,是因为早已知道贵庄的剑长虽与普通剑无异,剑身却要短上一分,这样,剑掌交互时才便于回撤。
      庄主看着我,这是庄中不传之秘,你从何而知?
      我但笑不语。
      庄主想了想,也笑了,低低骂一句,那个混小子。
      然后正色看着我,道,好吧,老夫便来听听你所谓的御人之术。

      从客室出来,正在廊下走,突然有东西从上面掉下来,定睛一看,竟是花生。
      我抬头,看见了在屋顶上喝酒吃花生的白天枢。
      于是我也爬上去,他问情况如何,我点点头,庄主已经答应与我家主人联手。
      他一脸的不出所料,道,我这老爹从来自视极高,年轻时为出将入相还去考过武状元,当时却被青家比了下去。幸好后来青家牵扯上魔教,被诛灭,这才让我这老爹爬上这武林盟主的地位。他虽身在江湖,却不安于世,多年来不断结交达官贵人,只可惜大宣皇室争斗结果早已分晓,当今太子早已是公认的下代宣王,有的是人巴结,自然看不上江湖草莽势力。所以,现在你来游说,我老爹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拒绝?
      我无奈的笑,庄主在他眼里,竟成了这样。
      哪有你说得这等轻松?我家主人不过是区区四皇子,人微言轻,要帮他培养起势力,好与太子分庭抗礼争夺帝位不是说说就行的,这是一场赌注,需要昂贵的筹码,却极可能输得血本无归。庄主之所以下注,不是因为信我家主人,而是因为信你。
      他笑,没想到这老爹虽成天骂我不肖,心底却还信是着我。
      既然知道,你又何苦让他一次次失望?
      ……你有没有试过一生下来就被光环荣耀围绕?所有人都知道你未来的道路,而不必过问你自己的意思。武林盟主的儿子就一定是英雄豪杰高手大侠,所以出类拔萃是必然,但若有半点闪失,便说你给家里摸黑丢脸,对不起列祖列宗。这样小心翼翼唯恐给人说三道四的日子还有什么乐趣?所以,不如一次做绝。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肖秉性,知道我就是这样的,等他们彻底失望了死心了,也就不会再多说什么了。反正这个家里循规蹈矩光耀门楣的已经够多了,也不差我这一个。
      他把花生抛进嘴里,嬉皮笑脸道,更何况比起这些只知练剑的庄内弟子,花月坊磬吟楼的人要有趣多了,你说可是?若不是这样,你我又怎么会认识?
      听他说到当年的尴尬事,我便是一阵不自在。
      如此说来,你要我做的都做到了,那你是否该兑现你的诺言?
      我点点头,作揖道,方才你应该听到了,在下姓恭名喜,是东宫侍卫长兼右庶子。
      他却摇着手指,我是问你真正的身份。
      什么意思?
      你虽是侍卫却不会武,虽为东宫右庶子却为四皇子卖命,难道不觉得奇怪?
      他说着又喝了一口,道,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这么觉得你没这么简单。
      我沉默了一会儿,抓了几颗花生,学着他的样,抛进嘴里,道,既然如此,我便告诉你。其实你差不多也该猜出来了,我就是那个四皇子——姬绍熙。
      那又如何成了东宫侍卫?
      说来话长……
      我朝他扯出一个笑容。
      ……曾经有预言说大宣会灭在我的手里……说不定以后有一天你会后悔今日帮了我……
      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
      他道,现在我正好在你身边好好看着,看你能够用这样一双手引出什么惊涛骇浪。
      待在我身边?我笑,就不知道你是否有这样的本领了。
      我站起来,从高处俯视这个山庄。
      因为从今天起,我会向上攀爬,任何人或事都不能阻止这种向上的趋势,我会爬得很高很高,直到大宣的最高处,然后自上俯视下面的芸芸众生。若你能跟上我的脚步,便一起来吧。
      我看向他,到时候我会慢慢告诉你一切的来龙去脉。
      他看了我一会儿,笑了,那样自信,道,这又有何难?
      我也笑,朝他伸出手,来大宣宫吧,一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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