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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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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不会想到,姬绍熙回到宫中,第一个去见的人竟然是淳。
淳也极为意外,戒备的盯着我。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东宫右庶子吗?今日怎么有空来我这儿?
微臣今日前来,只为请殿下鉴别一物。
哦?什么东西?
摊开右手掌心,一截断木赫然入目。
淳只看一眼便笑了,掩不出的得意之色,一扬手,殿中之人便退了个干净。
他盯着我道,姬绍熙,你这算什么?
来讲和的。
哼,就凭你?!
他嗤笑,仿佛听到了最不合情理的笑话。
你可明白自己现下是何处境?处心积虑假扮失忆,包藏祸心图谋不轨,这些都是不争的事实,若我抖出去,你便完了。可你现在非但不哀声求饶,反而大模大样地的跟我说什么讲和?
的确,你是识破了我,可那方法太匪夷所思,没有直接可以证明的办法。纵使你秉明父王和隆,以他们向来的小心谨慎,与其听你一面之词便下令治我的罪,不如亲自试探,寻求真相。你的揭发对他们来说,至多不过是个触发的契机罢了,即便我的所作所为果真被他们发现,以这区区东宫右庶子的身份,想要对他们不利,对大宣不利,不过是蚍蜉撼树之举,又何足为患?
所以,你虽煞费苦心骗我入套,到头来却不会有人记得你半点功劳,当真是得不偿失。
他冷冷道,得不偿失?说得好听。你不会以为光凭这四个字便可要我轻易放过你?那岂不是更得不偿失?
并非如此。
我静静的看着他。
留下我,对你得一样东西大有裨益。
什么?
皇权。
他不屑,出言讥讽,笑我自不量力。我并不回嘴,耐心等他嘲弄完,道,既然如此,微臣便先行告辞,若三殿下何时改变了主意,请随时告之。
言毕,便退了出去。
这是一场赌局。
而我有不输的自信。
尽管淳一直以来都站在隆的阴影里,扮演着帮凶,时常被人在背地里讥笑成隆的下人,但我却知道以他的心机城府之深,决不会平白甘于人下。
他只是在等待着一个机会,而姬绍熙所要做的,便是暗中撩拨他对于皇权异常敏感执著的神经。
这便是皇家的宿命,没有一个人逃得过对于权利的追逐与杀戮。
淳对于我的话,只可能有两种反应。
信了,便是与我合作,他有他的野心,我有我的目的。
不信,也是与我合作,这样,他才能在虚与委蛇间,抓到我图谋不轨的证据,好向父王和隆邀功。
但现在一切还言之过早。
在淳的回音到达之前,我所能做的便只有等待。
等待。
几日后,终于有人前来传话,却并非淳派来的。
我大吃一惊,只因这太监竟是父王的手下。
我跟在他身后快速的穿行,心中的不安迅速堆积。父王到底因何事竟会宣我——一个小小的东宫右庶子前去觐见?
而且偏偏在我找淳说了那些话以后。
莫非我对淳的估计错了?他宁可放弃与我联手抓我把柄的机会,而选择了秉明父王?
我一边告诉自己这只是无端猜测,一边不禁在心底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若淳真的说了,那父王今日宣我的目的便只有一个——试探。
进殿,跪下,行礼。
父王居高临下,你来了?
我轻轻的笑,微臣来了。不知陛下召见微臣有何吩咐?
从今日起,你不再是东宫右庶子,也不再是东宫侍卫。至于原因……你心里应该最清楚不过。
父王看着我,眼神里满是估量。这眼神我熟悉,从小到大,他便是这样看着我的。
攥着断木的右手在衣袖下不自觉地收紧。
一切到此为止了吗?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费了多少心血,终于走到这一步,难道单凭淳的只言片语便完了?
父王向来说一不二,若是往日的姬绍熙,即便再不舍,也会强迫自己忍耐下去,因为除了忍耐别无他法。
而现在的他却不同,若不开口,就再也没有机会,过往的艰辛困苦都会付之东流。
百恭的死也不再具有意义。
我抬头,直视父王的眼睛,道,微臣愚笨,不明缘由,还望陛下明示。
下臣直视天子是大忌,父王的眉头皱了起来。
从没有人敢这么对我说话,你是第一个。
微臣只求一个说法,好让自己心服口服。
那我便告诉你。你和隆儿的事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他和皇后母子失和,后宫不宁,你罪责难逃,所以这东宫再也容不得你。这个理由可够了?
他声色俱厉,我这边却笑了。只要不是淳告发,便有力挽狂澜的可能。
他疑惑,你为何笑?
微臣松了口气,不自觉便笑了出来。
我答得不慌不忙。
陛下传召微臣时,微臣的确慌乱过,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会受到怎样的惩罚。可是,陛下叫微臣来既然是为了太子殿下的事,臣便无需惊慌了。
父王扬了扬眉毛,哦?这又是为何?
皇后与太子殿下不合,臣的确逃不了干系,皇后若要对付臣,臣无话可说,但陛下却不会。因为陛下知道杀了微臣,只会使他二人愈行愈远。若要息事宁人,最好的办法便是等待,等待太子一时的热情随时间渐渐淡去。
陛下圣明,向来洞察一切,却从未对东宫发难向太子施压,原因便在于此,可皇后却不明白这些,只希望能借陛下的手名正言顺的除去障碍,这才有了前些日子凤梧宫的那场戏。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微臣虽侥幸逃过一次,也不是次次都能逃过的。若皇后当真得手,太子回来,少不了怀恨在心。倒不一定是因为微臣,而是身为大宣太子的尊严受到了伤害。
所以,陛下今日召见,决不会为难微臣,自然也就不必惊慌了。
父王看了我良久,终于道,不错,我不过是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什么情况下都笑得出来。
现在陛下看到了。
他点点头。
只是……莫要忘了君无戏言,你已不再是东宫的人。
他冷冷的道,自今日起,你便是这盛德宫里头的侍卫了。
父王不愧是父王,一举一动,深谋远虑。
他明白,与其杀我引起父子失和,不如保我性命,还可以用来牵制隆。所以,他在皇后再次处心积虑设计圈套前将我调往盛德宫。
这是保护,更是监视。
虽然没了官职,但日子和在东宫时相比,变化并不明显。
我依然是唯一一个不会武功却能出入内殿的侍卫,也依然给众人讲笑话讨人欢心,而父王则每日不动声色的看着一切,仿佛一切都逃不过他的掌控。
他的眼神虽然叫人打从心底泛出凉意,但我却从未间断过自己的笑容。
我知道父王心底的疑虑并未消散,或许是为了便于监视和试探,总是将我安排在他的左右。或许正如隆所说的,每一个帝王都是一尊神,因为我在父王的身上找不到弱点与破绽。
只有一次,他沉默不语的伫立在风中,面对开阳宫的方向,看天边潮红如血,鸿雀归巢。
他的表情模糊在斜阳里,叫人看不真切。
于是,我乖巧的退开,也去看这夕阳,直到父王唤我的声音响起才忙不迭回神,仿佛我也是因这景色美丽而沉醉。
日子过得波澜不惊,虽然和东宫里的人相比盛德宫人更多了几分小心和缄默,然而在最初几日的生疏客套后,我和这里的宫女太监侍卫们也迅速的熟识起来。
父王去别宫临幸,无需值夜时,大伙儿便窝在侍卫房中喝点小酒,掷掷骰子,只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像东宫里那么猖狂。除了父王这层原因外,盛德宫的侍卫长全叔也功不可没。若不是他管教甚严,难保不会变成其他宫那样。每次吃喝玩乐,侍卫们都小心翼翼躲着不让他发现。
然而,某日我守卫归来,路过全叔的房间,竟听得里面人声喧哗。那些人不时叫着“开大”“开小”,里头俨然是个赌局。
心里正纳闷,碰巧一个侍卫推门出来,我便上前询问。
那侍卫笑道,那是你不知道。天下乌鸦一般黑,又有哪个侍卫不好赌?只是他这人手气实在太差,十赌九输,他一输脾气就差,连累大伙儿倒霉,所以有什么好玩的大家都想法瞒着他。其实整个盛德宫最好赌的便是他,当初他为了转运还曾经强令所有人不得再喊他“全叔”,就因为和“全输”谐音,说不吉利。可惜收效甚微,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那今日怎么突然……
今日是他侄子入宫当侍卫来了,听他说这侄子自小便是福星福将。这话看来还真不假,只要他一来,全叔手气就转好。这不?已经连赢了七局,唉,只可惜了我这个月的俸禄……
那侍卫嘟嘟囔囔地走了,我却耐不住好奇,推门进去。
屋子里挤满了人,酒香扑鼻。全叔坐庄,意气风发。在他旁边,站着那个新入宫当侍卫的侄子。
他正把一颗花生抛进嘴里,看到我进来,便停下手,朝我笑了,眼睛亮亮的。
……我没想到你竟来得这么快。
天枢道,我一早便说过这不是什么难事。
可你又是如何得知我到了盛德宫?
他笑,自然是听全叔说的。
你和全叔……究竟是什么关系?
大内侍卫既然会功夫,又怎么可能与武林毫无瓜葛?既然与武林有关,又怎么能可能与武林盟主没有关系?全叔原本叫做白全,是傲雪山庄的账房,十几年前入宫当了侍卫。所以入宫这种小事又怎么会难倒我呢?
的确,你一人入宫容易,不过买通几个太监找个缺位补上就好,但我若要三十个人或者更多入宫呢?又如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那便需要耐心和等待,一个月也许几个月,才能寻到空缺和调动事由,也可能更久。
我严肃地看着他,你可知道等待意味着什么?这对我来说或许不算什么,只因这是我不得不背负的宿命,是我自己选择的道路。而你,本是一个局外之人,等待之于你是一种残忍的刑罚,你大好的青春就此消磨在死气沉沉的灰色宫闱中,而这场赌局的输赢没有人可以担保,你真的要陪我赌下去?
他嘻皮笑脸,我便是要陪你赌一场。莫非你忘了我是福星福将?有我在身旁,可从没有人输过。
而且,比起在花街柳巷醉生梦死,我家老爹更乐意我在宫里安分守己,所以我只好难得做回孝子,叫他老人家少生几缕白发。
再说了,他道,谁说过等待就是坐以待毙?别把事情想得那么简单,若是你什么都不做,又怎么会等到我?你现在既等到了我,又怎么会等不到其他的?
天枢就这样成了我并肩作战的同伴,我的左膀右臂。
他既然进了宫,我便兑现了我的诺言,开始讲述一切。而他也反过来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了我。
他和我一样排行第四,但我们的生活却大相径庭。
他这个人自小就很聪明,得到什么都很容易,也就从来不曾珍惜过什么东西。他虽有三位哥哥在上,但老庄主却对他青睐有佳,满心指望他能把家业发扬光大。而他却习惯于将自己扮作浪子,流连于风月之所,满心指望他家老爹对他失望。
现在,这场拉锯终于结束。
天枢入宫,既得到了自由,不用担心被未来武林盟主的头衔所迫,也对老父有所交待,正是一举多得,更不要说一旦功成,傲雪山庄将会得到的好处了。
我听他这么分析完,只得苦笑,本以为他不过是生活乏味太久,这才被我说动,一时兴起答应助我。原来他竟考虑得如此周详,甚至早已收到了第一笔好处。
我这才知道,天枢精于谋划计算,绝不亚于自小生活在宫里的任何一个人。
他总是在不正经的嘻皮笑脸后,用一对冷静谲诈却又玩世不恭的眼看待这世间一切。
又过了几天平淡无味的日子,这次,我得到了来自淳的消息。
他派人捎来口信,提出条件:若我有办法让现任的太常寺卿倒台,由太子党一派的少卿接位,他便答应之前与我商议过的事情。
果不其然,他已然心动。
只是要做到他所说的并非易事。太常寺卿,又称乐卿,正三品,现年四十有余,是卿监百司之首。淳故意刁难,只因他认为以我之力想要扳道三品官员实属天方夜谭。
的确,而姬绍熙在宫里早已和亡灵一般无二,天枢初来乍到尚无势力,然而半个月后,太常寺卿却忽称身体抱恙,黯然辞官归去,由太子党的少卿接任。
我去见淳,他的眼中掩不住的疑惑与不可思议。
他问,你究竟用了什么手段?
我笑,其实简单得很。我只是差人送了两封信出去。一封送到了太常寺卿那里,一封给了少卿。信上揭发了太常寺卿收受贿赂帮助胡人的事。除此以外,我什么都没做。
淳冷哼一声,好一招狗咬狗。
他道,既然你已经如约做到,那么接下来,我们便来谈谈往后的事情吧。
回到盛德宫,天枢已经在我房中等我了。
他问情况如何,我告诉他一切顺利。
这次多亏得你相助,否则又怎么能将信笺传出宫外?
他却道,这只是小事,真正重要的还是信的内容。不过你又是如何得知太常寺卿的这些举动?
我笑,我自然知道,只因当年向他行贿拉拢他暗中勾结胡人的那个人便是我啊。
只是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贺广是赫连氏的长子,胡族的王,百恭的哥哥。
和贺广联手其实就发生在两年前我十九岁的时候,但现在想来,却恍如隔世。
我的人生以二十岁为界线被生生的割裂开来。
二十岁之前的姬绍熙为了保住百恭,每日强迫着自己周旋于朝廷之中,看各种黑暗龌龊之事,便自以为是堕落到了极点。却不知道,比起二十岁之后的他的所作所为,当初的这些小小挣扎不过是一切腐朽和糜烂的发端与序曲罢了。
那日,我第一次对天枢讲到了百恭。
天枢默默地听着,然后道,他在你讲来完美无缺,这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只怕是你心中将他的一切都美化了。
不是的,你若见到他,便会明白我所说的并没有夸张了。
但你也知道这已经不可能了。
……其实你见过百恭。
天枢很是诧异,哦?何时?何地?
你可还记得天玄门的青茗?
他失笑,自然,青家的老三,是江湖上有名的乖戾。一见到傲雪山庄的人就要上前缠斗,真是想不记住都不行啊。
那么,你还记得当年你与她交手时,曾经不慎伤过一个路人吗?
天枢皱起眉头,想了想,摇头。
你再仔细想想,那日你帮霜琴赎了身出来,与我做别,没多久便遇到了青茗。她硬要和你交手,却不敌,眼见就要伤在你的六月飞霜掌下,结果是一个路过的少年冲出来替她挨了这掌。那少年便是百恭。
天枢道,如此说来,的确有人替青茗挨过一掌。但我记得,那少年并非正巧路过,而是与青茗同行,两人一派早已熟识的样子。
我奇怪,百恭这时只是路过,应该还不认识青茗,又怎么可能熟识?怕是你记错了。
天枢摇头,我记得清清楚楚,就因为这,当他冲上来时,我还以为是天玄门的其他弟子,这才施出掌法。本来只想迫他后退,没想到他竟不是武林中人。虽急急收力,却只撤掉八分。
天枢不像是在撒谎,也不像是记岔了。
可为什么会和当年百恭青茗他们所说的有所出入?
我按耐下心中的疑虑,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而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不得不面对。
与父王周旋,是一场心力交瘁的战斗。
连绵的阴雨日渐式微,潮涨的春水慢慢退去。父王也因此而得了些闲暇,在殿中下着棋。
他本就善弈,以前也常召皇子们来盛德宫对弈,陪他下得最多的其实是玥华,其次是隆和鸿,但他们现在都不在了。结果留在内殿的我不幸中彩,被父王叫去陪他下棋。
父王的棋如他的人,每一步都暗藏玄机,稍有不慎便会被逼到死路。
我虽拼死拼活左右躲闪,却还是很快被他一次又一次的截住,吞噬而去。
眼见父王胜利在望,他却突然停下,冷冷道,小喜,你可知罪?
我赶忙跪下,小喜愚笨,小喜不知。
棋势危急,你却还在不慌不忙的笑,定是留有余力而未发,这不是欺君又是什么!
启秉陛下,小喜实在是因无奈而笑,若对手是别人,或许还会有所不甘,但陛下子开盘便将小喜杀得全无招架之力,既然输赢早已成为定局,除了无奈的笑以外还能有什么?
我看却不那么简单,要知道一个人若是成天乐呵呵的笑,不是笨到了无药可救,便是韬光养晦大智大能之人。
他问,你算哪一种?
陛下说小喜是什么,小喜便是什么。
……你很会应对。
谢陛下。
可你若以为单靠耍耍嘴皮就什么都能糊弄过去便是大错特错了。我便知道一个人,乍看上去迷迷糊糊,即便被人算计了也不在意,总是笑得温和无害,就因为这,上至先帝,下至宫人,没有人不喜欢他的。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下定决心真要做些什么,便不会有半分多余的心慈手软……
父王说着仿佛陷入了沉思。
我静候片刻,不见动静,这才去抓子故意弄出些声响。
他如同猛然惊醒一般,皱了皱眉头,道,你可知道这人最终下场如何?
小喜不知。
片刻的沉默后,我听见了他的声音。
——死了。
“啪”的一声,连我最后一片可以活子之地都被他攻破。
父王缓缓道,落子无悔。
那声音,竟像是一声叹息。
我本能的感到父王语气中的异样,若是顺着这条线索深挖下去,说不定能发现些意想不到的东西。
怀着这种想法回到侍卫房中,还未进门,却隔着门缝发现里面站着一个人。
我本以为是天枢,定睛一看却又不是。这人背对我站着,着便服,虽一身风尘仆仆却依然掩不住他傲然绝世的风采。
我的手莫名的颤抖了一下,用力推开门,他便转过身来,朝我张开双臂。
小喜,我回来了。
隆回来了,若是小喜一定会欣喜若狂的跑过去抱住他,所以我紧紧地抱住了他,若是小喜一定会流着眼泪吻他,所以我长长的吻了他。
我告诉自己,这里没有姬绍熙,有的只是小喜。
因为小喜该这么做,所以我做了,仅此而已。
隆道,我一回宫便听到你被调进了盛德宫,父王他可有故意为难你?
我顿了一下,摇头。
他却皱起眉头,抓紧我的手道,我知道你是怕我担心,不过现在不要紧了,我已经回来了。我们这就回东宫去。
他说着就拉我往外走,我忙道,不向陛下通报似乎与理不合吧。
他却说,现在先随我回宫,明日我自会前去请罪,要是现在让他知道,我们便走不了了。
我点点头,跟上他的脚步,然而刚出门便遇上天枢,他虽不曾见过隆,但一见这架势顿时心下了然,我暗暗使了个眼色,他便默不作声的退开了。
出了侍卫房,疾走一阵便到了盛德宫门前。两旁的侍卫看到隆连忙下跪不敢阻拦,我抬脚正要跨出去,忽听得身后一声大喝:且慢——!
一回头,竟是侍卫长全叔。
隆怒道,是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拦我去路!
全叔一溜小跑而来,满脸堆笑道,小的怎敢挡太子殿下大驾,不过是叫住宫中侍卫恭喜罢了,今夜该他轮值,误了可不好。
值夜这等小事随便找个侍卫补上便好,现在我就是要他随我回东宫,还不快快放行?!
全叔却赔着笑,顾左右而言他,摆明了拖延时间。
隆见吓不退他,正要强行离开,却看到大队人马疾驰而来。
——父王驾到!
父王看到隆,道,隆儿,原来你已经回来了,怎么不来请安便要匆匆离去?
隆的语气坚定异常,父王,儿臣今日前来只为带小喜回东宫去。
不行。
为什么!
你何必明知故问?
就因为他是男的?就因为我喜欢他?
他是男是女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你为他神不守舍意气用事,失去了往日的冷静,竟不惜与你母后发生冲突,现在还敢公然顶撞于我,这变化实在叫人心寒。
隆毫不示弱。
父王也好,母后也好,为什么一定要将帝王定义为这样的模式?不能爱恋,不可专注,必须舍弃一切情感,抛却一切弱点,谁说只有这样才能当好大宣的太子?!只要不将感情和政事混为一谈,保持一个帝国太子应有的风采,谁又能说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太子?!
听你侃侃而谈,似成竹在胸。只是你不要忘了,你只是太子,还不是大宣的王,若我要废你,易如反掌。
这话一出口,空气顿时为之凝结。我也未曾料到父王竟会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来,暗暗心惊。
谁知他又忽然温和的一笑,语气缓和了许多,道,隆儿,你是父王最欣赏的孩子,其实我也并不想为难小喜,我知道你担心他,所以,只要他在这盛德宫里安安分分的当他的侍卫,无论是谁,就连你母后也动不了他半分。
不过,若你继续一意孤行,真的逼为父下旨废你,你猜谁会是那第一个倒霉的?
就这样,我在盛德宫的侍卫生涯继续了下去。
就在隆灰心丧气回宫去的第二日,他来找我,他的眼神坚定,仿佛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心。他说他一定会尽快稳固自己的势力,做一个让父王无法废黜的太子,然后接我回去。
他让我在那一天来临之前暂且忍耐。
好好的保护自己,不让任何人伤害自己。
直到他来接我。
我点了点头。
他便一把抱住我。抱得如此之紧,仿佛要把我嵌进他的身体里。然后,用力推开我,毅然决然的转身离去。
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长长的宫道上,这才转身,一抬头便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天枢。
他看着我,眼中似有几分笑意,我走到他跟前,他却不说话。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他想了一会儿道,我只是想不通,他原本是那样一个人,现在却护你至此,感情这东西,还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我问他,你爱过吗?
不知道。
那便是没有。
我说,若你有一天投入全身心轰轰烈烈的爱了一场,便会明白了。
隆实践了他的承诺,努力稳固地位,壮大势力,他的忙碌有目共睹,尽管如此,他还是会努力抽出时间来盛德宫看我。
他虽从不说自己的辛劳,但我却能从他日渐清瘦的脸庞上看出。
发展自身势力远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加困难,他与皇后闹僵,先失外援,而与父王不合的消息也早就从宫中传入朝廷,攀附在他手下的人不乏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之辈,眼见太子日渐失宠,为求自保自然开始摇摆不定。
失去了父王这座靠山,一切辛劳和苛责都成倍的放大,但他却咬牙坚持了下来。
一部分臣子在这场父子争斗中选择了观望,而另一部分则把筹码押在了其他人身上。
这便是三皇子淳了。
淳给人的感觉向来不伦不类,谁都不会将他视作主宾,也许这和他的出身有关。他的母亲是宫中不起眼的嫔,当今皇后过去的贴身侍女,皇后献上她只为在争宠时增加一个帮手。而淳的母亲也确如皇后预料的那样,努力维护着她的利益。
也许这是出于仆人最值得夸赞的忠心,也许这只是无奈的屈就,因为皇后是西燕的公主,出身高贵,盛气凌人。总之,我对淳的母亲的认识,只停留在父王的几次游园中。
她总是低着头,温婉的瑟缩在众多嫔妃身后,即便偶尔与旁人相谈甚欢,可一旦皇后不悦的目光投射过来,她便立刻闭上嘴巴,不敢再多言语。
她虽是嫔,却比一般宫女更像奴仆。而皇后对她的态度也远差于对待一般的嫔妃。
她注定是她永远的主人。她注定是她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
这层奇特的关系随着血脉延续到了淳和隆身上,所有人都自觉自发的将淳看作未来朝廷中最受重用的亲信,若不是因为隆与父王失和,恐怕不会有人想起,他也有可能登上帝位。
他的尴尬在这一刻终于成了幸事,父王也好,隆也好,他两边都沾,两面讨好。
自然成了许多人巴结的对象。
说到底,他才是这场争斗中最大的赢家。
就在淳的势力暗地里逐步壮大的同时,我的计划也慢慢进行中。
初夏时,侍卫里多了个空缺,于是,霜琴便入宫来了。这办法果真如天枢所料,极费时间,但姬绍熙早已将自己的一生赌上,除了时间也没有其他东西可以输了。在等待白家弟子入宫的间隙,我还是乖乖当好我的侍卫,努力讨所有人的欢心。而霜琴轻功卓绝,也常趁夜色出行,暗中收集宫中鲜为人知的隐秘。
就这样,我知道了一个传言。
关于父王的弱点。
我那个表面温和骨子里却流着好战血液的父王,竟然会晕血。
我这才想起那年玥华大婚,酒水倾泻在父王的双手上,他看到那片殷红,突然变了脸色,发现用丝帕擦不干净时,竟一把推开玥华气急败坏的离去。
这一切反常的举动现在都有了解释。
原来,完美如神明般的父王竟也有弱点,这个事实使得复仇原本渺茫的希望再次鲜明起来。
而我所要做的,便是证实这个弱点,再善加利用了。
入秋时,我参加了生平第二次围猎。去年这时候我还在东宫的队列中,一转眼却成了盛德宫的人。
父王的排场无疑是所有皇族中最为隆重的,随行人员中仅侍卫便达十余人,由侍卫长全叔挑选,浩浩荡荡的出发了。
凭借天枢的关系,我和天枢也轻松入了队列之中,父王看到我在,冷冷一笑,谁都明白,我在侍卫中不过是个摆设,但他也并不因此非难,反而将我调到身旁,注意到隆不时朝这里看来,便会露出果不其然的神情。
而对于我来说,则多了一个近身观察父王的机会。
他除了在号角鸣响前向天空射出了第一支箭外,其余时间不过是坐在临时搭建的行宫大帐里悠然的下下棋喝喝茶,听两旁来报,哪位皇子方才又猎到了什么,记入账册后,总计多少等等。
或是居高临下,看下面人追赶猎物的情景。
他也极少看呈上来的猎物,至多不过是称赞两句晚膳时新增的野味。
我的父王一向小心谨慎,虽然他晕血的传言有板有眼,但这事情性命攸关,尚不能轻易相信。
于是,在秋猎的最后一日,我终于决定铤而走险,主动试探。
父王如前几日一样,纵使出了大帐也只是在附近走动。
这里地势较高,围场里的情形一目了然。年幼的七皇子和九皇子原本就只是陪衬,尚在狩猎的不过是些随从。或许是最后一天,隆看上去心不在焉,淳在众人面前也小心翼翼的收敛着锋芒。大家都明白这场秋猎在片刻间便可结束,现在,只等父王的号令了。
父王看了一会儿,或许是觉得没什么意思,真要回去,远处突然传来烈马嘶鸣之声。其声凄厉,隐隐含癫狂之色。这匹疯马速度极快,转瞬间便撂倒几个试图牵住缰绳的随从,径直朝父王冲过来。
父王是经过大场面的人,身侧还有影卫相护,竟不曾动容。
所有侍卫都一拥而上去拖缰绳,那疯马长嘶一阵,身子虽被迫向后仰起,眼见前蹄就要生生压下。
我在心里暗笑,窜前一步,拔剑,用力挥向马的喉头。
刹那间——鲜血喷溅而出。
半身的衣服湿透了,却掩不住血液的温热。
天枢跟上,侧里再补一脚,马便翻倒在地,断断续续的抽搐着。
我一把抹去脸上的血水,转身,跪下,道,陛下受惊了。
父王没有说话。
我偷偷抬眼,正看见他微微颤抖的指尖。
我又开口,不知陛下一切安好?
说着,借机抬头去看他的脸色。
他却突然暴怒,大发雷霆道,谁允许你抬头——!!!
我一慌,赶忙伏地跪下。
他气势汹汹的道,你就给我这么跪着!不许抬头!!!
说着便急匆匆地走了。
我那日跪了很久,直到父王身边的老太监传话叫我起来为止。
一站起身,那太监也不管我能不能走,便叫人强行拖我去行宫的温泉。
被血浸透的衣服早已僵硬,脱不下来,只能用剪刀剪开,当场扔进火盆里烧尽。接下来,我便被扔进温泉里,好似一件衣服般被宫女们用力搓来拧去,上香精,再洗掉,再上,再洗掉,如此循环。即使是当年开阳宫中的四皇子姬绍熙也未必有这样的排场。
据那太监讲,这都是父王的旨意,为了彻底去除身上的血腥气味。
传言果然是真的,颤抖的指尖,罕见的咆哮,这都证实了父王晕血的事实,只不过,发展到如今这种局面却是我始料不及的,这不能不说是父王反应过度了。
第二日,大队人马启程回宫,我却被勒令只能跟在最后头,可见父王心情依然不佳。
我不敢造次,即便回到宫中也低着头,站得远远的。
侍卫长全叔迅速的察觉到这种异样,为了不惹父王生气,极识实务的将我调开,留在晚上值夜,自然也就少了许多与父王正面冲突的可能。
而我大白天的得了闲,自然也不忘去各处转转。天枢或霜琴两人中总有一人有空,跟在我的身旁。
这日我和霜琴恰好走到御花园深处,见到一个宫女正鬼鬼祟祟的四处张望。这条小径通向一座假山,中空,曾听人说过有宫女侍卫常在这里幽会。看现在在外面望风的宫女神情如此慌张,里面的人怕也来头不小。
我朝霜琴使了个眼色,他便心领神会,施展轻功前去打探。
没过多久,便有人从假山里出来了。
为避免打草惊蛇,我赶忙蹲下身躲进灌木丛中。
看衣着打扮出来的那个像是后宫的嫔妃。望风宫女一见便松了口气,看看四周无人,赶忙一块走了。这嫔妃虽低头掩面,小心翼翼,却还是让我窥到几分。她肿着眼睛,像是哭过。这人我认识,却一时想不起来,正在努力思索,从假山后又闪出一个人来。
定睛一看,竟然是淳。
他环顾左右,一抖衣衫,也走了。
我这才想起来,方才那嫔妃原来正是淳的母亲。
霜琴很快也回来了。
他说他到的时候淳的母亲已经开始哭了,也不知淳之前说了些什么。然后便看到淳把手里的包袱塞给母亲。说里面装的是儿子这次秋猎猎到的紫貂皮毛,大寒将至,万望母亲保重身体。儿子平日不能尽足孝道,只望这皮毛能代替儿子为母亲挡风驱寒。
淳的母亲边哭边道,我的儿,其实又何必拘泥,为娘早已习惯了,不值得你铤而走险啊。
淳却只是安抚母亲,说自己没有问题,叫她切勿担心。
两个人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会儿便离开了。
淳自小跟在隆的身边,平日由皇后照看,宫中人都说他对皇后亲热有加,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反而疏远,平日里总是不咸不淡、点到为止。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从两人怪异的举止看来,淳一定还藏着什么重大的秘密。
刚过三更,正是万籁俱静之时,我起身去换班,路过偏殿的时候莫名其妙的感到一种诡异的气氛。
我本应置之不理,却还是鬼使神差的推开门,悄悄踏了进去。
仔细环顾一圈后发现偏殿里一切如常,我正在笑自己多此一举,突然听见背后有响动。
回头一看,只见一个人身披长袍,散着发髻,竟是我的父王。
父王看见我擅闯偏殿,并不出声训斥,只是吃惊得瞪大了眼睛,像在打量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我早就习惯了父王冰冷的眼神,所以,第一次碰到他用这样怪异的眼神看我,不禁愣了一会儿。幸好很快反应过来,跪下行礼。
小喜参见陛下。
……原来是你。
他这才如梦初醒,怪异的眼神也随之黯淡。
你怎么在这儿?
小喜该死,方才前去值夜路上突然觉得偏殿气氛异常,实在是怕有个万一……惊扰陛下休息,实在罪该万死。
他不耐烦地摆摆手,好了好了,起来吧。
我起身就要告退,父王却叫住了我。
他说,别去了,我正好睡不着,想找人说说话。
我应了一声,恭敬的站到一旁。
父王道,他们都说你会讲笑话,不知你是不是真的能把所有人都逗乐?
我心领神会,想了想,张口便来。
讲完第一个,父王只牵了牵嘴角。
我再接再厉,又说几个,父王居然笑出了声,虽然笑声如纱,轻且薄,转瞬即逝。
我渐渐放开胆子,越发绘声绘色,父王的脸色也越来越好,笑声渐渐多起来。
不知讲到第几个,我瞅准时机,挑了个最有意思的来讲。本以为父王听了一定会摇着头乐得合不拢嘴,没想到他听完,却突然沉默了。
笑容从他的脸上隐去,空气也跟着沉重起来。
我心中不免忐忑,却还是挤出笑脸问,陛下怎么啦?
他说,这笑话我小时候听过,那时候笑得简直喘不过气来,好容易克制住了,一想起来又忍不住要笑。最要命的是,就算拼命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了,还是会忍不住想起来,接着又忍不住笑起来,而且越笑越厉害,怎么都停不下来。结果那天晚上足足笑了一个时辰,第二天肚子酸痛得爬不起来。打这以后曦就不再给我讲笑话,生怕我哪天真的会笑死。
我听见“曦”这名字,一时反应不及,竟僵硬了片刻。
曦,我的生父,一切悲剧的缔造者。
我只从隆的闲谈中听到过他的事情,而现在,父王竟然也出人意料的提起了他。
父王道,当年我明明笑得那么厉害,可刚才听到你说时,竟然再也笑不出来。笑话还是那个笑话,我却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少年。可见有些感觉真的只能存在于一时,失掉了,便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在天快亮时回到侍卫房,倒头睡下,醒来时只觉得昨晚发生的事情只是一场离奇的梦魇,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切。
因为在这个诡异的夜晚,我那高高在上的父王竟然会用这种语气提到过去的事,这是我过去不可想象的。他的声音低沉,与其说他是要对我说些什么,不如说这只是他的自言自语。
或许,他也把这当作某个梦境的延续,把那些话当作了自己浑浊的呓语。
等梦醒了,他还是高高在上的陛下,我依然是无足轻重的小喜,一切都不曾变化。
至少看上去,一切都不曾变化。
父王的心情在中秋之前终于转好,我也终于回到了内殿。
紧接着到来的,便是一年一度的游园赏月了。
皇子嫔妃按照惯例汇聚一堂,隆自然也来了,我好些日子没见到他了,朝中艰辛可想而知。
众人起身游园时,他来到我身旁。
我本应朝他笑,问他近况,然而不知为何脸上怎么也笑不出来,只是呆呆的望着他,而他也一样,两个人相顾无言。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问我一切可好。
我点点头,我一切都好。……你却又瘦了。
他说现在正是农忙之时,政事自然增加,按照父王的意思,怕是又要派他去各地巡查。一旦离开,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更不知道回来时太子党的大臣还剩几个。与父王相斗便是要随时随刻准备着面临这样的局面,父王的权威虽然绝对,但若朝臣一致反对,还是有让他撤回旨意的可能。所以隆这些日子正在四处奔波,试图联合几位大臣上书,在父王下旨前改换人选。
他说,你不必担心我的事,只要照顾好你自己就好,千万不要让任何人伤害到你。
我应了一声,他便牵住了我的手。
夜风忽起,透着秋寒。
跟在后头的太监宫女们纷纷送上外衣披风御寒,隆拿过来,却递给我。
我笑着推辞,现在还没到真正冷的时候,若连这点风都不能忍受,去年冬天在东宫值夜时我早就冻僵十回了。再说,我一介侍卫,若披上这么名贵的东西,叫陛下看见了反而不好。
他想了想,不再硬要我披上,却也不曾自己披上。
我见状,道,既然我们俩都用不着,何不给太子妃御寒?她以前对我照顾颇多,即便是知道了你我的关系也未曾刁难过我,上次你那样伤她,事后可曾道过歉?
他不作声,召来身后的太监,叫他把披风送去太子妃那里。
我却叫住了那太监,取回披风,放在隆手中。
你亲自去。
他不解。
若是你亲自去,意义便不同了。所有人很快会知道这消息,知道你对太子妃依然另眼相看,这样一来,便会少许多暗地里讥笑她的人。
他想了想,点点头,由太监带路,捧着披风去寻太子妃了。
太子妃是个好女子,她的悲剧源于嫁入宫中的错误,以及,爱上隆这个更大的错误。
眼看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我便在园中闲逛,忽然看见了皇后的身影。眉头一皱,赶忙躲到一旁。
除了皇后,同在的还有淳和他的母亲。
淳笑得灿烂,他的母亲站在一旁,一贯朴素淡雅的衣着上却罩着一件紫貂皮制的披风,免不了生出些违和感来。
皇后自然也注意到了,竟极为难得的夸赞起来,说这皮毛这如何柔顺,色泽如何光亮,说连她也想弄一件了。她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道,淳儿,我听说你这次秋猎时猎到一头紫貂,现在何处?
淳沉默片刻,刚想答什么,却被皇后抢白,她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哎呀,瞧我问的,我说这貂皮怎么这般别致,八成就是你猎到的那头吧。你这孩子也真是,送就送了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淳赶忙笑道,真叫母后见笑了,其实这皮毛确是儿臣猎到的那头,原准备拿回来孝敬母后,却没想儿臣捕貂心切,反倒弄巧成拙,皮毛上面多处被箭头划伤,实在拿不出手,这才转而给了别人。
皇后也笑,你这傻孩子。既然有瑕疵,又怎么好拿出手送给别人,人家看到了会作如何想?母后这里却不同,其实只要你心中有母后便行,既然是你亲手所猎,无论如何粗劣,母后都会喜欢的。
听那话中含义,竟像是要定了这件似的。
淳的脸上虽然还在笑,却多了几分不自然,以他平日的机敏,实在不应该不立刻接过话来。
或许是在心中反复权衡利弊后,他终于开口,母后,其实……
话音未落,便被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人接了过去。
淳的母亲道,既然这披风意义非同寻常,便交还给皇后您了。
说着便动手解下,捧给皇后。
皇后笑着推辞道,这怎么使得,淳儿都送出去了。
不碍事的,三殿下只是不懂您一片苦心,这才随便给了人。我现在这不过是无归原主罢了。
淳的母亲说着便召来宫女,放在她手中。
皇后客套了几句,便收下了。
我看淳脸上虽笑颜如常,扣在身后的右手却早就紧捏成了一个拳头。
我沿原路回去,正碰上四处找我的隆。
他看到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却又皱起眉头,你上哪儿去了?
语调里却免不了有些责怪的意思。
我笑,随便转转罢了。
你还笑,可知道方才我有多担心?
你看,这不是好好回来了吗?
他却苦笑道,可我总觉得你飘忽不定,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让我无从找寻。
我不着痕迹的避开他复杂的眼神,含糊的笑笑,岔开话题,方才我遇上皇后了。
他的注意力果然被这件事情完全吸引,焦急地问,她可有对你怎样?
她正忙着和三殿下说话,自然没注意到我。
那就好。
他松了一口气。
我悄悄试探,皇后与三殿下的关系向来这般亲近?
他敏锐的察觉到我话里有话,奇怪的看我,道,你想说什么?
……若是他们一向如此也就罢了,只怕突然亲近起来,叫人担心。你和皇后闹僵,又与陛下相斗,若皇后在这时舍弃你转而支持三殿下,又如何是好?
隆却笑道,你多虑了,尽管我现在的每一步都走得艰辛异常,但父王也好母后也好都不是真心要对付我,对父王来说,这或许是一场试炼,若我连这关都无法通过,又有什么资格坐在高高的帝位上?又如何与大宣未来充满恶意的命运搏斗?!至于母后,她的手法虽然极端,但归根结底却都是为了我好。就好像我虽气她顽固苛刻,出言反驳,却不会真的伤她,而同样的,她即便再如何恼我恨我,也不会真的对我痛下杀手。
……那淳呢?即便皇后无心,他未必无意啊。
隆却又笑,他不会的。
我疑惑,为什么?
隆道,淳是个聪明人,他一早就明白自己无法胜过我。即使是我与父王对立的现在,表面上,我的势力被大大削弱,他的却安然无恙,或许还在壮大。但朝臣们也不是傻瓜,他们明白这势力乍看上去是淳亲手建立,说到底却不过是借了太子党的殷泽。正如这太子党原本看起来声势浩大,其实不过借了父王的殷泽,父王一有举动,那些墙头草便按耐不住了。父王母后从未对他产生过继承大宣帝位的期待,不可能突然转去支持他,所以,若他真的与我争斗,绝对会输个精光。明知道会输却执意要干,可能吗?
我道,若他有什么极想要的东西,或极想干的事情,难保不会豁出去放手一搏。
隆答道,你以为当上大宣的帝王便能为所欲为吗?其实帝王不过是个最光鲜的头衔罢了,虽然下面可能蕴藏着无上的权力,却也同时暗涌着连绵的危机。成为帝王不仅不意味着能够得到一切。相反,却有许许多多不得不放弃的东西。
而淳,只要他助我顺利登基,安分的尽他助手的职责,那么他若有什么想要的或者想干的,我会尽量替他实现,满足他,安抚他。
因为他首先是一个得力的助手,多年来一直尽心竭力,协助我完成了许多事情,而我未来的朝廷里也需要他这样有才干的帮手辅佐。他其次是我硕果仅存的兄弟,是除了玥华以外我曾经最为亲近的人,我们同样继承了父王的血液。所以,于情于理,我都不想杀他。
我想了想,又问,若他的愿望是登基后的你也实现不了的呢?
隆笑了,若有什么事情是连我都实现不了的,你以为他就能实现得了吗?
正如隆之前所预计的那样,几日后父王下旨派他出宫去各地巡查,他虽联合几位大臣上书,但终究无法叫父王收回成命,不得不再次出宫。
由于父王的纵容,淳的势力继续壮大,然而我的担忧却有增无减。隆说的有道理,淳向来聪明,不可能不明白他现在的处境,眼前的风光无限都建立在脆弱易碎的基础上,若他真的有所异动,极有可能转瞬间就崩塌殆尽。
他不是姬绍熙,没有姬绍熙那般刻骨铭心的痛苦与仇恨,所以他不会像姬绍熙那样傻,明知前方凶险,却仍然一意孤行。
我虽明白这些,却没想到隆走后没过几天淳便派人传我前去。不曾料到他行动得如此之快,不禁让我有些猝不及防。若淳真的决定放弃,不再与我合作,我便会多上许许多多麻烦。
来到淳的寝宫,他正皱着眉头摆弄手里的一只玉瓶。
看到我来,头也不抬的道,大哥走了才几天,又有人转投我的麾下。你怎么看?
我老老实实答,身为朝臣谁又不懂官场之道,你目前正春风得意,他们自然急着转向。
那照你这么说,我现在可是多了几成胜算?
我摇头,你心里清楚不是这样,何必明知故问?
那依你看,结症何在?
结症便在于父王身上。只因你的起落里含着他刻意的纵容,而这份纵容的目的却只是为了考验隆身为大宣继承人的资格。若父王一旦腻味了这场消遣般的争斗,只需片刻,你苦心经营至今的势力便会烟消云散,就像现在名存实亡的太子党那样。所以,比起隆,父王才是你真正不得不战胜的敌手。
若你是我,可有获胜的把握?
我沉默了片刻,答,没有。
那么,只能选择放弃了?
不,只要有一丝获胜的希望,我就会坚持下去。
希望?面对父王这样的对手,希望从何而来?
的确,论心智论手段,我们都可能不是他的对手,更不要说他高高在上,执掌无上权力。但你我身上有一点却是他不及的,那便是时间。时间会蚕食他的睿智和清醒,让他反应迟钝,力不从心,沦为平庸的老人,只不过,这将会是个极为漫长的过程,或许二十年,或许三十年,也或许更长……
淳边摆弄手里的玉瓶,边道,不需要这么久,我便知道有样东西可以起到同样的功用,而至多花上不过两三年的时间便行,只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胆子用了。
……什么东西?
淳这才笑了,托起手里的玉瓶。
这是一种毒,不会致命,却能混乱神志。
若一口气服尽,即便是再精明再清醒的人,也会在转瞬间沦落为混混沌沌的痴儿,听人任意差遣。
而淳要我做的便是想办法不时让父王服上少许,剂量越小越不容易叫人察觉。
我问淳,为什么偏偏找我?你这里人手众多,必定有办法打入盛德宫去。
淳道,你也不是不清楚父王的小心谨慎,必定早已在我身边安插了大量眼线,若我开始在盛德宫安插人手,他立刻就会知道。因为我的势力和朝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朝廷里又有什么事情是父王不知道的?而你却不同,上次能将检举信笺顺利送至太常寺卿处,说明身边必有高手相助。你早已不是当年的皇子,自然和朝廷也没了瓜葛,这样的你能找到的帮手,必定和朝廷无关。尤其是现在,我的势力渐长,树大招风,当他专注于我的动向,你那里自然成了盲点。
我看着手中的玉瓶道,就算不会致命,毒依然是毒。对父王用毒,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自然。淳点点头,反逆重罪,按大宣律,当剐。
就不怕我去揭发吗?
难道你忘了?提出合作的人是你。且不论你有无凭证,若我真的倒台,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只是不明白,你早已是朝中第一红人,未来的重臣,即便不参与这场争斗也能坐享其成,执掌朝中大权。可你却甘愿冒大不韪,不惜背负被凌迟的风险,也要夺取帝位。原因何在?
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只因我要的,只有当我爬到大宣的最顶尖时才能得到,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人能够给我。
父王和隆也不行?
不行。
从淳的言行来看,这不象撒谎,也不象刻意做戏,暂时可以放下他故意诱我入套的忧虑,然而我心中的疑惑却恣意膨胀。
淳到底要什么?能让他赌上一切也要换得的究竟是什么?
我一边想一边不动声色的笑着,把玉瓶收进怀里,告辞离去。
再次见淳是在三日之后,这三日中天枢和霜琴想尽一切方法探查可以下手的机会,然而父王的饮食起居却出奇的谨慎小心。天枢告诉我,普通人虽感觉不到,但习武之人立刻能察觉殿中暗伏高手,这些影卫故意放出气息,便是为了威慑心怀不轨之人。以天枢目前的身手,对付一个已是吃力,更不要说瞒过这些人暗中做什么手脚了。
既然盛德宫内找不到机会,便只有在宫外下手。
父王每隔四五天会去他宫临幸,然而从来都是用过晚膳出发,天不亮便回来,依然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唯一曾经让父王破例的是永宁。
尽管父王对他的过度宠爱让我觉得更像在故意做戏,但不可否认,他对永宁的态度的确不同于其他人。
我叹道,只是又要到哪里去找另一个天下第一美人呢?
淳却不接话,只盯着我看。
我有一种极坏的预感,皱皱眉头,问,你看什么?
……有没有人说过,你和永宁侯有三分肖似?
我料定他不打好主意,冷笑道,三殿下真会说笑,永宁侯和我,一个是天上的凤凰,一个是地面的走兽,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又如何能抵得上他分毫?
若是将你的五官拆开,的确没有一处能和他相提并论,但凑在一起,却隐约有相似之感,就好像用同一处风景画两幅画,一幅工笔,一幅写意。写意的自然不及工笔细腻精致,可意境却是相似的。
他道,但他那张脸终究是假的,掩不住他本身的气质,你们的气质神韵截然不同,当时不会有人察觉这种相似,而现在他不在了,只有那幅“天下第一美人”的画卷留了下来,方才回想起来,自然察觉到了。
这又如何?
他有些恶意的笑,你说呢?
我反驳道,我虽失去记忆,父王可不曾。
既然本就毫无血缘,你又正好失去记忆,他乐得顺水推舟。
他看似志在必得,我心里却惊得说不出话来。
淳这样句句紧逼,只为迫我慌乱,可他却忘了现在的姬绍熙早已不是当日的少年,此时此地又怎会轻易示弱,听他摆布?
我冷笑一声,板起面孔道,三殿下可是早已胸有成竹,不惜和在下决裂?
此话怎讲?
其实以三殿下的势力,真要在这大宣境内找到一个和永宁侯容貌相像的人也并非难事。目下如此刁难,怕是故意的吧。若我当真答应,事成之后,你又如何向隆交待?还是,你本就准备拖我下水,好叫他看清我是何等货色?
他笑笑,哪里哪里,只是许久不曾听你说笑,一时兴起,说来玩玩罢了。
我也大度的笑了,原来如此。
心下却了然,只怕他真是这样打算的。
整个冬天淳都在派寻找与永宁相似的人,而我则安安分分的当我的侍卫。
这一年的寒冬更胜以往,萧索在整个大宣宫中疾驰而过,随处可以嗅到困倦的气息。
盛德宫内的炉火太温暖,却又太安静,就连父王批改奏折时也免不了瞌睡起来。
于是父王做了一个决定,每晚都叫乐府的班子过来,边听善才们奏乐边看奏章,自然也就不会瞌睡了。盛德宫中更因此而多了几分生机。
那日乐班弹奏完毕退下时辰已经不早了,父王却依然没有倦意,只出神的想着什么。
我恭敬的站于一旁,过了好半天,突然听见他唤我的声音。
小喜,方才的曲子你觉得如何?
小喜虽不通音律,却觉得十分动听。
父王突然笑了,你果然不通音律,所以才听不出那琴师弹错了音。不过这也不怪你,他本该转徵调却不小心转了羽,虽然事后补救,但在我听来还是略显生硬了些。
我毕恭毕敬道,陛下日理万机之余,竟如此通晓音律,叫小喜实在佩服得紧。
他道,我八岁开始习琴,虽是为了修身养性,但到十六岁时宫中能出我右者已经是少之又少,父王母后比起乐府那些琴师,更爱听我弹奏,那时宫中的人提到我的琴艺无不交首称赞,只有一人不以为然。
竟有这样的人?是谁?
他是我的胞兄,唤名曦。
那他必定琴艺高超?
父王摇摇头,不,他弹得很糟糕,非常糟糕,可他自己却听不出来。他的琴声会让所有人在第一时间四散逃开,但大家都喜欢他,不想伤他,所以没有人告诉过他。太傅也总是在他拨了几下弦后,赶快违心的夸他弹得好,可以停了。
就这样,他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弹得有多差,自然也不会知道我弹得有多好。他这个人虽然对别人都很温和,整天笑呵呵的,对我却总是摆出兄长的派头,什么都故意让我,好像不让我就注定会输一样。我那时不服气,别的不敢说,若论音律,我不知要比他强上多少倍。
所以我们相约比试一场,但宫里人从来对他偏爱,一定不会判他输,于是我们便偷偷出宫去了。
那时都城里最著名的歌姬名叫司虹,据说她不仅有副好歌喉,更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原本只卖艺不卖身,却不知为何摆下一个擂台,扬言若有人琴艺超群,便委身于他。我和曦听闻消息,自然也去了。
我奏一曲“凤求凰”,台下所有人听了都不禁拍手喝采,我本志在必得,却听见帘里传来“离骚”的曲调,曲毕,一片寂静,过了一会儿竟有人潸然泪下。我自知输了,只等曦弹完,便要和他一同离去。谁知曦才刚拨弄了几下,那司虹姑娘便道,我输了。说着便邀他进帘内一叙。
曦的人缘一直很好,只因他待所有人都彬和有礼,他待女子尤其好,宁可杀了他也决不愿眼睁睁看着她们受到分毫伤害,所以,女子们向来容易喜欢上他,这个司虹心动也是自然。若非如此,单论琴艺我又怎会不及曦?
我一气之下回了宫。几日后他来找我,说这场比试是他输了。我本就不满他处处故意相让,刚要开口发作,却听见他说他知道自己弹得极差,太傅实在是怕这魔音灌耳,才总是夸他,好叫他早些住手。说不定司虹姑娘也一样,听不得他弹,只得认输了。
他虽如此说笑,我却知道那歌姬定然是喜欢他的。
自这以后我便很少弹琴,因为我知道,即便自己弹得再好,也无法胜过曦。
父王说完,叹了一口气,起身歇息去了。
我禁不住揣测,曦既然深得人心,就是对父王地位的极大威胁,自然留不得。可见当年他被斩杀不是因为什么恶灵附身,更不是什么简单的情杀,这一切怕只不过是父王故意玩弄的手段罢了。
然而,父王的叹息里又隐约有着什么更深的东西。
眼见日子一天天过去,淳那边却迟迟没有进展。
我不是不明白要找第二个永宁绝非易事,然而长此以往下去,难保他不会以此为借口,旧事重提。
就在这时,一个念头突然闯了进来,当年永宁既是易容,现在又为何不能再找个人装成他的样子?
我知道淳担心找来的人不听话,现在有了易容的法子,只要挑个最忠心耿耿的手下便行,自然少了事情败露的后顾之忧。
至于施术之人,青茗原本是最佳人选,我却担心将天玄门牵扯进麻烦之中,更何况她现在只怕还在江湖中四处闯荡,开尽天下人的玩笑。
我问天枢,你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他笑,易容术若要精通虽不容易,却也不是什么不外传的武林绝学。
你的意思是,你也会?
略知一二。他道,傲雪山庄的典籍中有不少是当年围剿青家得来的,青家向来擅长这种稀奇古怪的东西,其中自然少不了关于易容的书目,我小时候闲来没事看过一些,经常化成下人偷溜出去。
我松了口气,既然你会再好不过,我这就去告诉淳。
只是……
只是?
只是有个坏处。盛德宫中皆是高手,目光锐利,若以此方法接近你父王,为避免形迹败露,切不可换洗面皮。然而,易容所用面皮无法透气,若历时久远,底下的皮肤必定开始溃烂,待到取下时,原本的容貌只怕早已面目全非。
我皱起眉头,面目全非?……可我却记得永宁摘下面皮后,一切安然无恙,若按你的说法,他混入宫中这么久,于原本的容颜又岂会毫无损伤?
天枢疑惑,当真有这种事情?若能看到那块面皮便能解决一切,不知现在何处?
应该还在淳的手中。
我们当下兵分两路,我去淳处要当年的面皮,天枢则出宫回傲雪山庄查些东西。
我见到淳,告诉他可以用易容的法子,叫他尽快决定人选,然后借口需要参考,问他要来了面皮,揣进怀里匆匆回宫。
仿佛隐约间,嗅到了一些我不曾料想过的东西。
天枢那日很晚才回宫,颇为劳顿。他接过面皮,仔细的看了很久,最后笑了,道,果然不简单。
天枢解释道,这面皮造得极为精巧细腻,且有气孔,细如发丝,遍布均匀,估计这便是防止皮肤溃烂的关键。只是这么多又这么细的孔绝不可能人工戳就,估计是在造这面皮时用了什么特殊的工序。
特殊的工序?
我也不知道。青家典籍中虽然有记载,这几页却被人撕去,只隐约看见“影骨舍”三个字。我猜,应该是和“影骨舍利”有关。
从来只听说过真身舍利,影骨舍利又是什么?
为防止被盗,真正的舍利通常安置于地宫之中。放在外面供信徒参拜的那颗便叫做影骨舍利。
那么栖霞寺的正殿中央安放的也是影骨舍利?
正是。
听了天枢的话,过去的记忆重新被搅动,我迅速的想起那年与百恭出宫,恰好碰上青茗盗取舍利,我那时奇怪司鸿明知是假却不加劝阻,但如果他们本就意在这影骨舍利呢?
我突然很害怕。
易容术,青茗,影骨舍利,永宁……
这一条线若是真的串起来了,只怕会揭出什么我极不愿意知道的事情。
天枢见我脸色苍白,开口询问。
我赶忙摇摇头,挤出一丝笑容。
暗自说服自己不要害怕,不要怀疑,没有证据的猜测毫无意义,一切不过是巧合罢了。
既然有了现成的面皮,只要在上面对原本的五官稍作修改便可。人选的事情解决了,接下来要考虑的便只有如何诱父王入套了。
既然父王精通音律,这阵子又频繁召乐府的人入宫,自然要在这上面做些文章。
我与淳的精心合作有了成效,就这样,在我二十三岁的这个冬天,朝中出了一位新贵,朝散大夫李唯文。他虽居从五品下,但大大小小文武百官见到他无不恭敬有加。
只是这些官员当面笑得谄媚,背后却一定少不了恶毒的唾弃和辱骂。
就因为现在风光无限的李唯文一个月前还不过是乐府的小小琴师,就因为他的长相颇似当年那个永宁侯,就因为他是目前父王最为宠信的一介佞臣。
和当年我与永宁不同,淳并没有借助李唯文的得宠发展的势力,甚至还纵容他渐渐积蓄自己的势力。
我问淳,你就这么信任他?若他真的强大起来,对你难道不是一种威胁?
淳笑道,我便是要他的势力壮大,才好吸引父王的注意力。若他真的有了野心,就凭他的手段也决不可能斗过我。
你何来这般自信?
淳笑得意味深长,你以为我会平白给人做嫁衣吗?
转眼间,又到开春。
我一如既往的见到了春日的白色鬼魅,在目及之所盘旋不去,使我无法安心入眠。
每当这时,我便会抓紧手中的断木,告诉自己百恭就在身侧。然后开始彻夜彻夜挑灯夜读,迫得自己疲惫不堪,才能沉沉睡去。
那一日,我本已经睡着,半梦半醒间,被一种熟悉的气息包围。
非常熟悉的气息。
我在迷蒙间睁开眼,幽暗烛光中,看见有人坐在床边,静静的看我。
那样子,像极了当日的百恭。
我翻身起来,瞪大眼睛愣愣的盯着他。
吓到你了?他连忙道歉说,是我不好,来的时候你已经睡着了,我知道你春天向来难以入睡,所以才没有叫醒你。
我却呆呆的说不出话来。
其实我这么晚过来也没什么事,他轻轻抱住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回来了。
我把头埋进他怀里,身体微微颤抖着,却并非由于喜悦或激动。
我竟然会弄错!我怎么可以弄错!
他不是百恭,不可能是百恭!
因为百恭早就不在了。
死在他的阴谋中了。
所以,即便只有一瞬间的错觉也不可原谅。
——那是对百恭的背叛。
隆那日只是顺路回宫,不出几日便又离开。
他行程短促,却在我的心中敲响了警钟,使得我前所未有的戒备起来。
我曾经告诉司鸿我有胜算。
只因隆竟会动了情,对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角色,对一个虚假的幻影。
感情模糊了他的判断影响了他的理智,所以他必输无疑。
我以为感情这东西如火焰,瞬息万变,难以控制,所以过去一直担心的是如何维系,不让火焰熄灭。
然而我却忘了,火焰虽能长燃,亦会猛烧,在突然间反扑,转瞬便有可能将我吞噬殆尽。
那天我的身体在隆的怀抱中颤抖不已。
只因为我在害怕。
我险些引火自焚。
在不知不觉间沉迷进去。
小喜不过是张面具,底下的姬绍熙才是真实的。
一旦让火焰脱离了掌控,让小喜混淆了姬绍熙,便是彻底输了。
我怎能忘记这点?
就在这样的恐慌与反复告戒中,我开始了我的二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