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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烙印0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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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盛给他租的房子离这个超市不远,就过个天桥的距离。电梯公寓,顶层,小区环境很好,他可以在阳台边上看到整个小区的全貌,还可以遥望街对面的超市,再远就是体育馆。
陈远一一介绍的时候,说得很平淡,也很细,好像是给一个远道而来的朋友介绍住在这个新城市需要注意的事情。
说完这些,方落炎去扫地,擦家具和铺床单,陈远则把从超市买的东西拿出来放好。他把新买的内衣裤都洗好晾晒好后才坐到沙发上。他看着手机里未读微信的那一条,“接到了?”扯了扯嘴角,将手机关上。
“哥,我听说你这几年还自己学了大学的机械课程呢。”
“是。”方落炎从卧室出来,看着阳台上晾着的衣服,心里头有些莫名的情绪划过。他不清楚那是什么,只是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初长成的男人,难以和曾经那张稚嫩的脸重合。
“哥,我手机号已经录到你手机里了,你看看。”陈远喊他过来,把手机递给他。
“陈,远……”方落炎拿着这个新的手机,看着陈远,这张与陈盛有着三分相似的脸,对他来说,却又是那么陌生。
刚刚听到别人这么喊他,他才意识到,二狗子已经长大了,进了城,读大学的年纪,怕是不愿意有人再叫他二狗子了。他以后得叫他,陈远。
陈远怔愣了一下,耳根子有些痒。这么多年所有人都这么叫他,唯独听到这一声,让他平生有了一种怪异的感觉。就好像,他等着这一声,等着这个人叫他,已经等了好久,好久。
他还依稀记得那年他跟着他和他哥漫山遍野的跑,放风筝,追野狗,偷红薯,照青蛙,抓蚱蜢……喊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等我,哥。等等我。”
他不是在喊自己的亲哥,他喊他,从小就喜欢黏着他,他去哪儿他就去哪儿。他跟人打架他就跟在后头帮着用石头扔对方。哪怕是亲哥欺负了他,他也哭着喊着要他去帮自己要说法。
八年前他哭着求他帮他把他爸救出来,他就帮他救了出来。让他不至于成了一个没妈没爸的孤儿。
然,也就是八年前,他没法再跟着他屁股后头跑了,那句“等等我”,活生生变成了“我等你。”还是没法说出口的“我等你”。
要是,那些都没发生……
陈远站了起来,如今说这些有个屁用。“哥,你好好休息,我晚上约了人,先走了。”
方落炎手里头还摆弄着手机,听到门合上的声音,一抬头,哪里还有陈远的影子。
这个孩子,说走就走了。
方落炎看着联系人里孤零零躺着的两个名字,手指摩挲着其中一个,点开发送短信的界面,写了删删了写,最后发了一条短信过去:“想见你。”
然后,他将手机放在茶几上,去洗了个澡。
温热的水从头顶慢慢下滑,流过他的眼睑,鼻梁,嘴唇,下巴,一直往下淌过他紧实的肌肤,到脚底。哗哗的水流声中,方落炎仿佛又听到了陈盛最后跟他说的一句话。
“方炎,你真的决定要走么?你想清楚了?”
他哪能不知道他跟他说这句话的意义呢。
那个时候,他十八岁,刚刚考完大学,到矿上打零工,帮他爸打下手。矿难的时候,他在矿上待了刚三天。
他没法救出更多的人,更亲眼看着自己的父亲死掉。他失去了父亲、母亲,没出世的弟弟,没有心思,更没有钱去完成四年大学。
他选择了离开。
不是逃避,他只不过想离开一段时间。等这些伤痛过去些,再想想未来怎么办。可是陈盛,显然跟他有不同的想法。他希望他能上大学,和他一起。
当时,陈盛的未来有他。所以会认为他的离开,便等于放弃了他们之间的关系。而其实,他从未想过要放弃。
年轻气盛,总觉得对方怎么会不理解自己呢。相爱的人之间,不应该是更容易相互理解的么?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离开,他希望能够得到爱人的理解。
而陈盛,八年未曾联系过他。
——
洗完澡出来,方落炎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没有任何的回复。他从饮水机里头倒了一杯水,走到阳台上。
落日的余晖浸染了整个天边,繁华的街道上车水马龙,华灯初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从各个高楼大厦中涌出,往各自家的方向奔走。
每个人在这个城市中,都有自己的归处,曾几何时,他觉得他也有自己的归途。即便是没有了阿爹,阿娘,失去了还未出世的弟弟,他仍是有所牵挂,也被人所牵挂的。
而今,看着这孤灯影影中的自己,他冷冷的笑了笑。
万千灯火的城市,或许根本没有一盏是为他而留。
回到客厅,仍然没有回信的手机,孤零零的躺在那里,似乎整个世界与他并无任何的相关。
方落炎想,整个世界,确与他无甚相关。
——
第二日,他买票回了河谷。
爹娘过世八年,他没去扫墓,后事是乡亲们帮着办的。他那个时候昏迷,甚至没有见上阿娘最后一面。
下了大巴车,转三轮车进河谷。穿过镇子再往东,越来越熟悉的山脉和溪流,方落炎的心思却远远的回到了十多年前。
他犹记得陈盛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年,他兴奋的从家里头偷了老爸珍藏多年的红高粱酒出来。两个人跑到河谷镇最高的那座山上,冲着省城的方向,大喊:“海城!我来了!”
那并非他们俩第一次偷酒喝,可那是第一次他喝得不管不顾,最后疯起来,他脱了身上的汗衫,高高的甩着,“哥!等我!海城!等我!”
那个时候的他们,青春,热情,满目都是大好的未来。
他和他共同的未来。
落日余晖下,他喘着气坐下来,陈盛就那么看着他,猩红的眼眶里晶莹透亮。他的手覆上他发烫的脸颊,凑近他,用低哑的嗓音喊他,“方炎。”
这是他独有的唤他的方式。
他受着他蛊惑人心的眼眸,一深一浅的呼吸中,感受到他逐渐下滑的手掌,温柔的,细腻的,让他阵阵战栗,后背发麻。
直到他的唇落下来……
方落炎紧紧的闭着眼,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刻的温润和悸动。他的整个人生啊,仿佛只在那一刻有过短暂的燃烧和火热。
那个人是他的灯塔,他迷失了的灯塔。
他还记得那日他上车前,转身之时,问他的那句他没有回答的话,“你会等我吗?”
——
一路颠簸的到了河谷,方落炎谢过搭他的老乡,沿着熟悉的小路进了村子。
镇上的墓地都在东边的那片山地上,他去之前,先去看了柳叔。
“这,是大娃吗?是大娃吗?”柳叔年纪大了,眼神不好。盯着他瞅了半天,终是将他认了出来。
“柳叔。”他扶着老人家坐下,自己则屈膝蹲在一边地上。
“啥时候回来的?”柳叔上上下下的打量他,一边问一边叹气,“叔对不住你啊!”
“刚回来两天。”方落炎从兜里摸出一包烟,点燃一根递给柳叔,“叔,村子里还开矿吗?”
“不开咯。”柳叔吧唧吸了一口,看着远处一个小山包,“诺,当年是啥样,如今也还是啥样。有大老板想继续开,可村子里谁也没同意。”
柳叔瞧他沉默不语,只是抽烟,又是默默叹了口气,“大娃,是叔没用,没办法帮你,你说你怎么就那么命苦呢?”
一场矿难,全村赔进去十二条人命不说,剩下的人不是伤就是残,还毁了一个准大学生。
这些年,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河谷的土本身就不适于农作物的种植,留下一些年迈的老人守着,愈发萧条。
“难怪一路过来,都没见几个人。”方落炎淡淡的瞥了一眼门口,不远处一大高个扛着一捆玉米走了过来。不多会儿,便进了柳叔家的门。
“叔,来客人了?”大高个甩下玉米,径直走到柳叔面前。方落炎还在奇怪,他为什么不用另外一只手扶一下,等人走进了,才看清,他右手的袖管,空空荡荡的。
“峰哥,你这手?”方落炎站起来,当年在矿山外头,要帮他进去找他爸的大个子,如今,头发已经花白了。
“是大娃啊!”大个子一下子认出来他,“啥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他冲他笑了笑,挠了挠后脑勺。
“回来扫墓的吧?”大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中午就在柳叔这儿吃,哥给你煮饺子去。”
大个子不等他回话,说着就往屋里走。方落炎诶了一声,也没拦住他。
他本想上午扫了墓就回海城。如今,怕是一时也走不了了。
“由他去吧。村里很久没人回来了。”柳叔拿起身边的烟杆,往地上敲,“他那手啊,当初以为是脱臼,没当回事儿,后来去了省医院,人大夫说骨头都碎了,来晚了接不上了。当即就给截了。”
“大娃啊,回来了就好好生活。别想着那些糟心的事儿,也别惦记着河谷。这里不是你们年轻人该待的地方。你陈叔,盛哥都在省城。听说阿盛现在混得不错,你去找他,让他帮帮忙,这日子总要过起来的。”
“谢谢你,柳叔。”方落炎不知道该说什么,从小一起长大的盛哥,他连面都还没见着。至于以后要不要继续待在海城,他也还没想好。
不过,总有他能安身立命的地方。
“你谢我干甚?叔老了,帮不了你什么了。……可你陈叔的命是你救的,陈家总会念你这个恩情的。……”柳叔握着他手,这回忆一涌出来,似乎就有收不住的架势。
“是,我知道。”方落炎没怪过任何人,他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叔,大娃,来吃饺子。”大个子一喊,才止住了柳叔的话头,方落炎帮忙擦了桌子,又将桌椅都搬到院子里,大个子把盘子往桌子上一放,香喷喷的羊肉饺子,曾是他最喜欢吃的。
“吃吧。大娃。吃了,让峰子带你去给你爹和你娘上柱香。”柳叔给他夹了一个饺子,背过身去用身上套着的蓝布围兜擦了擦眼里头涌上来的泪花,擤了一把鼻涕。
“叔,别想那过去的事了。咱得往前看。”大个子给柳叔碗里装了几个饺子,埋下头吭哧吭哧的吃了起来。那空荡荡飘动着的衣袖,沉甸甸的堵在方落炎心里头。
河古镇最特色的就是羊肉饺子,他小时候最爱让娘给他包饺子吃,可惜如今,再也吃不到了。他含泪咽下这口饺子,默默看着远处那改变了整个河谷人一生的矿山,他们这些人,真的可以往前看吗?
又如何,往前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