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8.玉响 其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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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 9月。
十五岁的相良怜坐在新干线上发着呆。
前辈说，他们只需要在东京待两天，交流会期间又一直是比赛，不用带那么多行李。于是相良听话地只背了旅行用的单肩包。出发那天下午在京都站汇合时，她却忽然发现在场其他人都拖着行李箱，只有自己的行李少得可怜。
怎么不带个箱子呢。前辈笑话她说，我们要住三个晚上呢，而且你不打算买伴手礼吗。
相良只是有些尴尬地笑了笑。
一行六个人，只有相良是一年级新生，于是她自然地成为了打杂的角色。刚好她行李又少，于是在上楼梯时帮前辈提了箱子。他们一起买了票，围在自动售票机跟前选座位，占满前后两排，相良被丢进后排靠窗的位置。
一路上，前辈们热热闹闹聊着天，没有人和她讲话。
相良怜对此习以为常。前辈聊的全都是些她不了解的事情：升上二级以后才能独自执行任务的经验；上次几个人去关东旅行时吃到的中华料理。相良像在听另一个世界的新闻，实在插不上话。
她带了文库本，边看书边偷偷地听，心想，其实在神户也能吃中华料理。
相良怜是神户人。
相良家来自加茂家一个不受重视的旁系。祖母常说，当相良家几百年前还在京都的时候，曾经也是很有些身份的，代代都有人侍奉在天元大人身边。后来到明治，某位年轻的家主无心打理逐渐败落的咒术事业，于是带着家人搬到神户，建了一座漂亮的洋馆，也就是现在的相良家。
祖母说，那人便是导致相良家彻底衰落的叛徒，他死后被移出族谱，子女各个下场凄惨，家主之位则交给他有心重整旧业的弟弟继承。
祖母还说，总有一天，他们会回京都去的。
祖母说过的事情很多，其中说得最多的便是相良家的事，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相良怜从小便习惯于沉默倾听，祖母说的每件事她都牢记在心。
她没有见过母亲。听人说，自己的母亲是非咒术师，因此祖母曾对父亲大发雷霆。
还好，后来出生的相良怜继承了家里的术式。
——可惜。祖母又开始说了。就是可惜，你要是个男孩就好了。
祖母总是用男孩的名字叫她。不是Rei，而是Ren。
相良怜五岁的时候，父亲因为意外去世了。
她其实已经不记得关于父亲的事情，因此并不伤心，只是记得祖母那时很伤心。而她和母亲长得像，自那以后，祖母便又对她冷淡许多。
读高中之前她没有离开过关西，小学和初中都离家很近。每天放学后，相良都必须直接回家跟随祖母学习咒术，自然也没有朋友。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相良怜遭到了来自同班女生的排挤，理由她已经无从回忆，不过多少能猜到一些。她那次罕见地发了脾气，是因为被同学关在厕所里，而她想起还要按时回家练咒术才行。如果回去得迟了，又要免不了挨祖母一顿批评。
相良怜用了咒力。
她很生气，于是顺手报复了守在厕所外面看自己笑话的女孩子们。她翻出文具盒，大步流星地拖着书包冲向门口，扬起手，将攥在手里的铅笔向她们恶狠狠地一甩，锋利的笔尖刚好停在距离女孩子们的眼睛还有些距离的位置。那是她刚学会的术式。
女孩子们愣在原地，然后一下子全都尖叫着跑走了。
第二天，对方的家长找上门来，祖母让她道了歉。
相良怜被关了三天禁闭。祖母说，我教你用术式，不是为了用来伤人。你这样和诅咒师有什么区别。
相良怜觉得好奇怪。她千辛万苦学会的术式，居然只能用来对付诅咒，保护那些欺负她的人。她不要。她想说，我已我其实已经有手下留情——因为怕控制不好，其实那几只铅笔离女孩子们还是有些距离的。但相良知道祖母不会为这些借口心软，也就放弃了。
后来，相良怜没有再对普通人用过术式。她转了学，也交到了一两个感情淡薄的朋友，上中学以后渐渐就不再联系了。
记忆里，祖母好像从来没有笑过。
相良怜总是犯错，然后便会受到惩罚。
有时祖母又会哭着和她说，你将来一定要回京都。
相良怜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到神色淡淡地听。她不喜欢祖母那样叫自己的名字，也不喜欢总是无言原谅了祖母的自己。升上高专以后她就告诉同级生，你叫我相良吧，不要叫名字。那是她为数不多的任性。
——
新干线很快抵达东京。
东京站内像一座巨大的迷宫，相良沉默地走在队伍最后，如果不是她跟得紧，前面的几名高年级学生可能差点就要忘了她。
相良早已习惯这样的氛围。加茂家的嫡系刚好是比她高两届的前辈，在相良怜入学时打过一次照面，不过对方似乎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和相良同届的有两名男生，他们关系一般，除了上课和任务以外几乎没有交集。
刚入学时相良的性格绝对称不上开朗。她与人相处时态度消极，更是习惯了不轻易开口为自己辩解。前辈叫她一起去东京参加交流会的时候，同级的男生在一旁问道：“为什么是相良？”
——因为她和御三家有血缘关系吗？相良怜甚至仿佛已经听到他呼之欲出的后半句。
是啊。为什么呢。她看着自己指甲上的细纹，想，为什么是她呢。
你打算什么时候升到二级？
那是进入京都校后祖母问她的第一件事。然而那不是相良自己能左右的。于是她想了想，保守地说：再过一年吧。
见祖母没有再说什么，她松了口气。
住校期间，祖母时常打电话来问相良的情况，听说加茂家有人也在高专，还叮嘱相良多接触前辈。问来问去，却唯独没有问过她过得好不好。
其实她过得也并不差。相良想，可能说不上好，不过绝对不算差。
后来相良怜便逐渐想通，也懂得了祖母总是告诫自己不可用咒术伤人的含义。她性格踏实，对学了十几年的咒术虽然称不上喜欢，但也并不觉得厌烦。和那些普通学生需要不停地读书、备考一样，她也不过是在做自己该做的事罢了。
直到那年去东京为止，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东京校派出了两名一年级学生。
白色短发、戴着墨镜，两手揣在口袋里和其他前辈说笑的那个，应该就是五条家的孩子。相良从祖母那里听说过一些，她还有些疑惑：御三家的人不需要在高专就读，更何况五条家的六眼，也不知道他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相良怜小心地打量着斜前方的五条悟，没有作声。
片刻后，相良忽然察觉到了另一股来自他人的视线。她转过脸，发现站在自己对面的男生正神色友好地望着自己。
见相良看过来，男生笑了笑，主动问道：“你也是一年级？”
“……对。”相良愣了一下，注意到对方的用词，“你也是吗？”
“嗯。我是一年级的夏油杰。”他的刘海很特别，大概是留了长发，高高盘在脑后，相良没忍住多看了几眼。
她赶忙回话：“我是相良怜。叫我相良就好。”
名叫夏油的男生笑了笑，他有一双很漂亮的丹凤眼，“都是同辈，以后还要请多指教。”
于是，直到两校的校长出现为止，夏油杰都一直在队尾陪相良小声地聊着天，像是发现了她的落单。
他问她，你是第一次来东京吗。……噢，确实东京站很容易迷路呢，我刚来的时候也找了好久——嗯，我不是东京人。我们中间只有——对，就是我右手边那个白头发的，我估计你可能认识他。只有他是东京长大的。
毕竟高专里面聚集了各种各样的人。京都校那边呢？果然还是关西出身的学生多一些吗？
原来如此。感觉还挺有趣的。
说起来，京都校那边的生活——
男生的话随着校长们的到来戛然而止。他们前前后后也不过聊了几分钟，都是些最常见的闲聊，但相良怜却好像已经把自己进入高专以来所有的话都说尽了。
相良悄悄地想，她喜欢听这个人说话。夏油杰讲话时不紧不慢，每个音都发得很清楚，语气轻松又带一丝狡黠。和相良说话的时候，他始终轻轻低着头，露出倾听的姿态。
她忽然就有些羡慕东京校的其他学生了。
团体战开始之前，前辈们简单分配了一下各自的任务。相良的角色很简单：诱饵。
他们的作战方针也只有一条：牵制五条悟。
相良来之前就隐约猜到会变成这样。实际上她并不很擅长实战。而前辈们似乎也没有对她报以什么期待，唯一和她比较熟的森山在上场前拍了拍她，说：“总之你只要一直跑就可以了。”
这个简单。
她在一条河边遇到了五条悟。男生抬了抬墨镜：“咦？他们就叫你一个人来吗？……难道说你很强？”
相良诚实地想了想：“也没有。”
“那好说。”五条悟举起手，“速战速决吧。”
相良怜并不是完全没有优势。如果她能想办法用咒力触碰到五条，胜机还是有的。但是女生很快发现这之中存在的致命漏洞：五条家的术式。
如果。她身后的森林有几棵树被折断了，女生边迅速后退边想，如果能用术式控制对方咒力的流动速度，说不定会起效。不过这完全是她临时的想法，迄今为止更是从来没有尝试过。
白发男生再一次举起手的时候，相良迎着他的攻击跑了上去。
“……啊？！”已经发动术式的五条神色震惊。
相良面不改色。其实她还是有些心虚，不过大不了也就受点伤，五条悟应该有控制咒力输出——他肯定也不想在交流会上弄出事故来。
呲溜。就在这时，一条细长的生物忽然攀上了她的胳膊和腰。——呼啦。然后女生感觉到自己一下被整个卷起来，啪地甩了出去。
“哎……？”
一只手从天上抓住了她。相良缓了几秒钟才回过神，听到身后传来男生含笑的声音：“战斗的时候要注意周围哦。”
“……？夏油君？”她愣了愣，低头看脚下，发现自己正踩在一只会飞的咒灵背上。男生在身后牢牢扣着她的手腕，力道几乎可以说是毫不留情。
“刚才那个是……？”
“？哦，那是咒灵。”黑发男生冲自己的同伴喊了一声，“你把我的咒灵弄没了。”
“怪我？”站在河边的五条悟神色不满，刚才那道攻击在男生脚下烧出了一片巨大的放射状痕迹。夏油杰带着相良降落在一片平地上。
“那边解决了吗？”五条问他，说的是其他人的方向。
“还没有。我刚刚留了咒灵在那里，看到你这边好像不对，就过来了。”
“噢。”
相良一言不发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相位背反——」
“咦……？”扣着她手腕的黑发男生好像察觉到什么，整个人轻轻震了一下。
「易」
相良怜没想到即使发动术式也要费这么大力气才能从男生手中挣脱。这一次她长记性了，也没有放过一直停在天空中、忽然朝这边飞过来的咒灵。当然她也没有再冲向五条悟，而是从怀里掏出枪，和他们都谨慎地拉开了距离。
进入高专之后相良开始学着使用枪型的咒具，还没有熟练掌握，因此之前她都没敢轻易拿出来。
比赛还没有结束。
“……”哑口无言的白发男生看了她半晌，指了指一动不动的夏油，“你的术式？”
相良没回答：“夏油君说的，战斗的时候要小心周围。”还得多亏了他刚才是亲手捉住自己的。
五条没再说话，毫不犹豫地比了个手势。是刚才那轮拉锯战的继续。
相良飞快地躲避着，试图用枪发动攻击来控制对方的咒力。——她试了几次，发现如同大海捞针，对现在的自己而言实在是太过困难了。
砰。
她险些没来得及躲过男生的攻击，脚后跟绊在了刚刚的战斗中造成的碎石上。相良忽然察觉到有人悄无声息地靠近了她。是夏油杰。
她的咒力消耗此时也已经快到极限，刚刚施加在夏油身上的术式也不知不觉解开了。
“——你反应很快。”
黑发男生在她转身那刻扬起手。
自己其实已经做得不错了吧。相良怜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想道。但是这两个人好厉害，和她简直像是来自不同世界的人。
她最后听到的是夏油杰的声音。
“不过还有一件事——在面对比自己强的对手的时候，记得别用不称手的武器。”
相良怜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黄昏。
她看到房间内昏暗的阳光，就知道团体战恐怕已经结束了。女生头脑昏沉地坐起来，感到脖子后面一阵抽痛。那两个男生下手还真重。
她下了床，拉开门，忽然发现夏油杰就站在外面的走廊上。
“醒了？”他回过头。东京校和京都校一样坐落在山上，远方的夕阳将整个校舍都照成了一片鲜艳的血橙色。
相良点点头：“比赛呢？”
“我们赢了。”男生说得毫不拖泥带水，“京都校的人好像在那边的房间，还有几名伤员正在接受治疗。……你怎么样？”
“还好。”相良实话实说。她只受了一点小伤，已经称得上运气极好，“就是有点头疼。”
“啊、”夏油愣了一下，忽然笑出来，“抱歉。”
相良也笑了，摇摇头。
“你先在床上坐一会儿吧。我给你找点药。”
相良听话地在床边坐下，看着男生从角落里拖出一只白色医药箱，放在她面前。“不好意思，我们这边负责治疗的人现在都在照顾伤员，只能将就一下。”
她还是摇头：“前辈他们伤得很重吗？”
“有点。”夏油蹲下身，打开箱子，“那之后我和悟回去碰上了他们，然后——你也看到了，那家伙挺不知轻重的。”
“……确实。”
“你也别笑他们。如果不是我牺牲掉一只咒灵，现在你就和你的前辈们一样了。”黑发男生有些失笑地看她，停下了翻找箱子的手。
“其实——……我当时想到了一些没试过的办法。”相良轻轻开口，忽然发现她在久违地为自己的行为作出解释，“我以为最多也就受点伤。”
“就算这样，等明天个人战的时候再试也不迟。”夏油语气无奈。他们已经提前拿到了每个人的出场顺序。
相良沉默了几秒钟。她盯着那只被夕阳照成橙红色的医药箱，想了想，还是又说道：“前辈们给我安排的任务是拖住五条君。……个人战我应该会输。”作为任务的一环，相良知道自己只能起到弃子程度的作用，“但是团体战不一样，能拖一秒钟就是一秒钟。”
“……原来如此。”
夏油杰听完了她的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继续在箱子里翻找着。他大概也从相良的话里听出了什么。
相良很少主动寻找话题。她低下头，用手一下一下揪着身下柔软的床铺。
“——说起来。”
片刻后，夏油忽然又先开口了，“上午的话题，我们好像聊到一半就断了。”
“？啊、……好像是的。”
“我当时还想问问你京都校的生活怎么样。”
相良抬起头看他。
黑发男生半蹲在那片血橙色的夕阳里，面前是一只巨大的白色药箱。他垂着眼睛，好像含着一丝微笑。“京都校那边的生活是什么样的？我有点好奇。”
仿佛闲聊的口气。
然而迄今为止漫长的十几年中，却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她。
相良久久地望着他，忽然想道，为了这一刻，她好像已经等了很久。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08.玉响 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