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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直到时间尽头 ...

  •   芬巩在等待。没有回应,但他知道自己的恳求已被听到。现在,迈兹洛斯在考虑,而他可以等待,不管要等多久。何况他自己也有太多需要静心思索。
      不知外面经过了多少次日升日落的轮回,世界已经变得多么古老,又经历了多少劫难和变革,迈兹洛斯才终于打破了沉寂:“我愿意跟你去见审判者,可我失明了。”
      “你什么都看不见吗?”
      “黑暗似乎不如我刚到这个地方时那么黑了,也有可能是我逐渐习惯了。但我仍然看不见你。”
      迈兹洛斯逐渐习惯了黑暗,这个想法令人不安。这太接近顺从并接受黑暗了。他必须抵制、对抗。
      “你也许是失明了,但你既然还能回答我,就至少还没有失聪。我会对你歌唱,这样我的嗓音就能引导你。”芬巩说。
      “就像你在桑格洛锥姆寻找我时那样?”
      总是桑格洛锥姆。“你当时回应了,”芬巩不留情面地答道,“Maitimo,你用歌声回应了。想起来了吗?你当时想要被找到。”
      迈兹洛斯叹了口气:“那好,你在前面唱吧。”
      “有哪首歌是你希望我唱的吗?”
      “那首诺多兰提。”
      他就知道会是这个回答,但他现在不能拒绝了,何况他也宁愿听到迈兹洛斯语带尖刻,而不是绝望。于是,他出发了,开始歌唱。
      就在亡者之殿的深处,歌声响了起来,传遍了殿堂的每一处罅隙、每一个角落。那是迈兹洛斯的弟弟谱写的歌,哀悼着诺多的堕落,哀悼着光明、无邪与荣誉的失落,哀悼着友谊与亲情之纽带的失落。但令芬巩大为惊奇的是,它不再只是记忆中那首悲伤的歌。他唱着它,同时感到自己被它托起卷走,轻得好似奔涌的江河中的一片落叶。流水送他前行,安慰着他,就好像他沉浸在涅娜的泪水那疗伤的旋律中。
      轻得就像一线光明,他这样感觉——然而就在那时,他察觉迈兹洛斯的灵魂后退了。
      “怎么了?”他焦急地问。
      “你走得太快了,”迈兹洛斯抗议道,“这是艰苦的上坡路。”
      上坡路?当他匆匆前行时,迈兹洛斯却在挣扎着向上攀爬?蓦然间,芬巩领悟了为何这对他们来说,无论在生前还是死后都同样成立。他诧异自己从前居然没有想到。“对不起。”他说。
      “我堕落得就像你能想象的那么深。那道裂隙直抵阿尔达的基底。”
      而对那些堕落到底的人来说,余下的方向只有一个——向上,不管路途多么陡峭。“对不起,”芬巩重复道,“我会走慢些。”这一次,迈兹洛斯的抗争决不会失败。
      “你能不能别再自责?”
      当然,芬巩想,突然轻松起来了。我一定得这么做。

      尽管还是什么都分辨不出,迈兹洛斯却觉得自己看到了审判者现身。那个令人敬畏的存在包围了他们。他中止了自己那笨拙的进程。顶着那毫不留情、无动于衷的目光的十足重压,他缩伏起来,等待着判决。
      “起来,看着我。”纳牟说。
      迈兹洛斯的灵魂经过一番努力,做了一个或许能被形容为抬头的动作。与此同时,他经受了对方的审视——这位维拉不含热情地观看一切,因为他不受时间影响的双眸洞悉现存的万物,除了那些不在命运宏乐之内的——而为那些烦恼是不明智的。
      迈兹洛斯无法不看那两道充满渊博认知的深隙。当他感到自己就要跌入其中时,他听到了纳牟的声音。
      “费艾诺之子,你到了这里。”那个声音说,“你有什么要问我吗?”
      有吗?迈兹洛斯搜寻着记忆,却找到了阴影,不禁退缩了。除了阴影,还有火焰以及灼痛,但那些他能够面对——自从来到这里,他就一直在面对。但阴影不然。它们蒙蔽着他,令他盲目,他无论看向何方都只见同样的幢幢阴影,就好像他灵魂的边界正在分崩离析,没有什么能把内外的阴影隔绝开来——抑或,那个曾经属于迈兹洛斯的灵魂正在凋敝,注定要化为虚无。
      虽然他心知需要回答,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
      “我记得他想问什么。”他身边的影子说。
      “只能由迈兹洛斯来问。”审判者答道,“给他时间思考。”
      但迈兹洛斯太害怕那些阴影了,他无法思考。因此他改成了聆听,因为那两个声音还在交谈。
      “……如此,你已经找到了最终的答案?”他听到。
      “我相信我找到了。”那是芬巩,迈兹洛斯知道,竭力抓住他对那个名字的感觉。“的确,我找到了。我们蔑视过众位大能者,声称他们是米尔寇的同类,认为他们把我们当作玩物和宠物,剥夺了我们的自由。”芬巩笑了起来,笑声显得格格不入,“而且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或许真是你们的玩物和宠物。”这话说给一位大能者听,可谓惊人,不过这位维拉表现得诚如所料,镇定如故。“但即便如此,”芬巩继续说,“你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对一如的子女的爱。而我们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成就你们对万物的创造者所唱的恢宏之歌。Airë,您就是我们曾经摒弃的大能者之一。如果您能宽恕我当初没有心怀善意,以和平的方式离开阿门洲,去追随命运,我相信我也同样可以宽恕自己。”
      没错,迈兹洛斯想,很有把握地知道芬巩说了正确的话。
      “如此,首生种族之子,你已经赢得了你起初追求的自由。”审判者冷静地宣布,没有质疑芬巩所说的任何一句话,“你完全能够心怀善意,以和平的方式离开我的殿堂。”
      那一刻,就连曼督斯的殿堂似乎也在动情地颤动,充满了胜利的回响,而迈兹洛斯感到宽慰漫过全身,清洗出一块没有阴影徘徊的净土。芬巩会离开,他也会,即便是以另一种方式。正该如此——芬巩不能独自留在这个地方,但他一旦重新踏上生机盎然的大地,就会忘却亡者之殿和其中发生的一切。迈兹洛斯开了口:“现在我想起要问什么了。神圣者,我能否被毁灭?”
      “这根本不是你打算问的!”芬巩反驳。他显得大吃一惊——迈兹洛斯不无惊讶地注意到。他本来以为芬巩会理解。
      “或许不是,”纳牟说,“然而这是他实际问的。每个灵魂必须为自己发声,单独面对自我。至尊者之子,你离开这里的时候到了。”
      “Airë,离开您的殿堂?”芬巩惊愕溢于言表,“我怎能这样离开?”
      因为这样对你更好,迈兹洛斯想。当我收获我种下的苦果时,你是不会希望在场的。当他迎来末日时,想到芬巩将永远、真正地摆脱他,他将会感到安慰。他已经说过了恨他,那没有用,但这必定是有用的。他真希望芬巩能更合作一些,而不是坚称:“可他需要我!”
      幸运的是,纳牟不肯妥协。除了美丽的露西恩,再没有哪个精灵的灵魂能与阿拉塔[1]的一员抗衡——在这位冷漠无情者漫长的生命中,只有她曾经唤起一次他的怜悯。而她是一位诞生于时间之前的神灵的女儿。
      因此,芬巩离开了,理当如此。
      “库茹芬威之子尼尔雅芬威,你为何寻求毁灭?”审判者问,“即便是你的祖母弥瑞尔,也不曾对我们表达如此愿望。”
      理由再简单不过:“我投身于那道裂隙,是因为我无法再活。等我到了这里,我发现我也无法去死。”
      “你是否相信你的所作所为能被抹杀?”
      不,他不相信。但若非如此,问题出在哪里?
      “而你的所作所为,难道不是你在这个时世当中的存在的一部分?”审判者再问。
      他不能否认这一点,也不能否认正是这一点令问题变得不可承受。“您是说,我不能被毁灭吗?”他惊愕地问。
      “你不能,除非时间本身毁灭——即便是我,也不能洞察此后的一切。”传来了回答。
      “那我怎样才能找到安宁?”迈兹洛斯绝望地喊道,“不是说,一个以伊露维塔为名发下的誓言将紧追守誓者和毁誓者,直到世界末日?”
      “不错。但誓言到头来既已成空,困扰你的必定另有其事。告诉我,费艾诺之子,你那般发誓是不是错的?”
      他是什么意思?“当然是错的。”
      “那么你为何从未为之悔过,仅仅为之抱憾?”[2]
      “我……”迈兹洛斯张开嘴,却踌躇了。究竟为什么?因为邪恶会成瘾,而一旦成瘾就难以摆脱?他什么时候能够后悔,又应该后悔过?是何时起,费艾诺众子对抗魔苟斯的战争变成了代表大敌的战役?又是何时起,他们对光明的渴求变成了对黑暗的追逐?会不会,他们本来就自始至终都在黑暗一方,却拒绝看清现实?还是说,他们由于被黑暗蒙蔽,根本就无法看清现实,又或许——他觉得这只是另一种描述的方式——他们是被对他们的眼睛来说过于强烈的光明蒙蔽,那种光明他们无权为自己要求,因为他们太渺小而无法理解它,太虚弱而无法承受它?从而,是不是他们声称要对抗的恰好就是他们所造成的——吞没一切的黑夜和空虚?
      成瘾的邪恶已经掏空了我的心,腐蚀了我的灵魂,他想。没错,积习难改。但既然我死了——罪有应得——为什么我的旧习还能苟活?
      “Airë,我相信我开始领悟了。”他说。而当他这样说时,他觉得阴影开始消散,就像有一次深长悠缓的呼吸扰动了沉寂的厅堂。“我以为我是后悔了,但我感到的很可能只是遗憾和绝望的累积。请您教给我,如何分辨两者的区别?”他的灵魂中有什么东西松动了,开始流淌;他知道,如果他还有着□□,这就会被称作哭泣。
      “与那些你伤害过和伤害过你的人交谈,以此作为开始。”回答如此说,“你有足够的机会去这样做。”
      “同时为阿尔达中被伤毁的万物哀悼,在你的悲伤里寻求安慰。”另一个声音低语。

      当此情境,芬巩决不可能像父亲、科伊瑞尔以及那个曾经无比顽固地拒绝原谅他的泰勒瑞水手那样,离开亡者之殿。如果不弄清那个他爱得超乎想象地深的人的灵魂将面临何种命运,他就决不能走。他们之间结合的牵绊如果消失,他会立刻感应到;而哪怕只是想到它可能消失,也不堪忍受。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转移他的注意。
      这一次,当他去观看薇瑞的织锦时,他能看到纺织者本人就在世界的织机边。织机移动着,快得就连精灵的眼睛也跟不上。它有四个面——如果它们是“面”的话——而他知道它们的名字,那是长度、宽度、深度和时间。织锦似乎空前地多,比他以为自己能数清的更多。
      纺织者为他的想法大笑了,她答道:“的确。无论何时你以为已经数清,都会有新的织造出来;你永远数不到最近的一块织锦,除非它是最后一块——而到了那时,存在本身也将终止。不过,来看看吧。”
      于是,他看了。他察看的第一批织锦比较古老,仍在他的理解范围之内。又一次,他看到一位新的黑暗魔君崛起,威胁着世界。精灵没能及时看透他的真面目,而人类一族听信了他的密语,犯下了罪恶。巨浪卷起,吞噬了丰饶的土地;他怀着深深的遗憾,看到埃尔达的真正家园是如何与凡世分离,在时光和泪水的迷雾中漂流远去。大敌死于强者之手,复生后又被弱者之手推翻;每一次失败之后,邪恶都变得更加隐蔽,更加不易用武力对抗。精灵退隐,离开凡世,大地表面的其他种族势微绝迹,地表本身也经历了沧海桑田。人们陷入无知,忘却了曾经学到的一切,又再次觉醒,有了模糊的知性和残缺的智慧。而在另一处,在那埃尔达迁去,与世隔绝的一亚一隅,历史慢慢沉沦停滞,开始化为记忆。
      但寒冰覆盖了人类世界的一部分,去而复返,又再度退去。人类重新学到了他们遗忘的一切。他看到他们建起精美复杂的岩石结构,用来埋葬伟人权贵和他们那些孩子气的小玩意,而知晓秘密的人们遭到灭口,永远缄默。军队在行进,人们被屠杀。一道城门被推倒,好让一座庞大的木马进入。一个人类砍断了一个他解不开的绳结。一群灰色巨兽——它们在昆雅语中被称为andamundor[3],尽管那种语言极有可能已被遗忘——被驱赶着翻过一道高山,与引领它们的人类一起在山的另一侧死去,而他为那些巨兽感到的哀伤更深。三位人类的圣人跪在一个马槽边,它装的不是动物的饲料,而是一个新生的婴孩。
      他精神一振,但好景不长。新的军队在行进,更多的人被屠杀。小镇变成城市,数量越来越多——那似乎是愚蠢的,因为其中的居民并不总有足够的食粮。然而人口还是增长了。人们不断发明出新的办法去缩短本来就短的凡人生命,与此同时又在追求着延长生命、享受生命的方式。他们创造又毁灭,他们的美丽和邪恶似乎都化成了薇瑞织物的经纬。
      芬巩断定他不能也不愿再看下去。他离开了。
      迟疑着,他缓慢地探向自己灵魂的最深处,那里应该是他与迈兹洛斯结下的牵绊所在。信任,他想。要抱持信念。他的堂弟芬罗德是怎么说的?“如果我们当真是至尊者的子女,那么他就决不会容忍自己的子女被人夺去——莫说是任何大敌,就连我们自己也不可以。”[4]
      那个牵绊仍在。有那么片刻,芬巩一动不动,心中充满了纯粹的感激。
      当芬巩终于找到迈兹洛斯时,迈兹洛斯是孤身一人。他沉浸在回忆和思绪里,但不再陷身于黑暗当中,因为他现在显然看得到芬巩了,见到他时还吃了一惊:“你为什么没有离开?我以为你的双脚已经重新踏上了坚实的土地。”
      “去独自漫步吗?我不愿那么做。”
      “可是,自从你进入亡者之殿,不就一直向往着外界?与其像软绵绵的旗帜一样在这片殿堂里垂头丧气,你难道不渴望听听风的呢喃,感受它的轻抚?与其在这些永远灰暗的阴影中徘徊,你难道不渴望看看光明折射出的多彩多姿?你难道不渴望闻闻海洋的浓郁气息和鲜花的芳香,让阳光亲吻你的脸庞?”
      “Maitimo,你先告诉我,”芬巩能感到外界的吸引,但不费吹灰之力就抵制了诱惑,“你难道不是同样渴望着这一切?”
      “我是渴望着,但是,”迈兹洛斯平静地答道,“尽管我找到了自我,找到了他人,与很多人交谈过,也聆听过很多人——甚至让我父亲也听我解释,而那是我在洛斯加时因负罪的软弱和惶惑而没能做到的事——但我做得还是远远不够。虽然纳牟没有明言,但我觉得我永远做不到足够。我犯下的过错不只给别人,还给我自己的灵魂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以至于我如今不管领悟了多少,都不能充分理解这一点——如此严重的伤毁,究竟怎么才能在世界走到终结之前彻底治愈。”
      芬巩并不惊讶。现在他懂了,为什么那位维拉不曾纠缠于他和迈兹洛斯之间的牵绊,也不曾执着于定义它是不是污点。纳牟早已知道,这一部分属于过去,因此不曾多加评判。
      “那么我的回答是,”他说,“我的确渴望你所提到的一切,乃至更多;但如果你不能得到阳光照耀,那么我就不能让哪怕一线阳光亲吻我的脸庞。如果对别人的爱与对自己的爱相悖,对自己的爱怎么能占据上风?如果灵魂的向往与对□□的渴求矛盾,对□□的渴求又怎么能占据优势?无论你在何方,我都将与你同在,直到时间尽头。”
      “那样的话,你就永远都摆脱不了我了。”迈兹洛斯说。
      “我也不希望摆脱你。当我把你从那处岩壁上解救下来,我们就被链接在一起,继而了解了彼此,从□□到灵魂。要从了解回到无知,这样的退路并不存在。你若想哭,那就哭吧,因为这就是被伤毁的阿尔达。然后,听我为你讲述我所看到的关于阿尔达重塑时的景象。我们将心怀对未来的希望留在这里,而那个希望,我们要对所有自愿或被迫踯躅于此的人们谈起。”
      迈兹洛斯似乎还想反驳,芬巩却大笑起来:“别说了,那只是浪费口舌而已。”
      “那不是浪费,”迈兹洛斯说,终于顺从地放松下来,“从此以后,你我之间的交流决不再是浪费无果的。”
      接着,他们都察觉了来自对方的动作,就像伸出了探索的手。有那么片刻,在一个稍纵即逝的瞬间,在曼督斯不受时间影响的殿堂里,他们相信自己感到了短暂的碰触。

      据说,芬巩和迈兹洛斯一同留在了亡者之殿中。迄今为止,年长种族中即便有人见过他们重返生者的世界,他们也不曾提起。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直到时间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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