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一部】第十章 ...

  •   Nightfall

      “就是说,维林诺会有一个收获的节日,其实是维拉特意安排的吗?”
      “因为这样才会比较特殊啊。你想,如果花朵随时开放,果实随时成熟,那么每一天是不是会变得和前一天没有区别?”
      “那不是很完美吗?”
      “可是也很乏味啊。”
      “……你跟Amil好像。”
      “……啊?”
      “她跟我也是这么解释的。”
      “……于是殿下您刚才全都是明知故问吗?”
      “嗯……对了,为什么Amil是凡雅,但我是诺多,你也是诺多?”
      “你母亲从前是凡雅,现在却要算诺多,你当然也是。”
      “那就是说,你母亲从前也是凡雅,现在算是诺多,所以你也是诺多?”
      “完全正确……不过殿下,您母亲真的没对您解释过这回事?”
      “我只是觉得她的解释很乏味嘛。”
      “……”
      骑在马上,听着旁边这番对话,他不禁莞尔,再看看其他卫士,也是个个忍俊不禁。若不是亲见,谁能想到可以轻松降伏一干好事之徒的格罗芬德尔此刻跟一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问答来往,竟然会有招架不住的嫌疑?
      当然,这可不是普通的小女孩——她是伊缀尔,图尔巩和埃兰葳的女儿。作为芬国昐家族第一个孙辈,她一出世就备受宠爱,人人把她当作掌上明珠。这次前往塔尼魁提尔参加维拉主办的收获节日庆典,她本来应当与母亲同行,却突然异想天开提出要骑马,结果不等图尔巩想出借口推脱,阿瑞蒂尔就二话不说把她带来,指名交给格罗芬德尔照顾。
      前往欧幽洛雪的路途并不遥远,但因为有很长一段山路要走,他们提前了整整一天出发。正是泰尔佩瑞安和劳瑞林柔光交织的时刻,从半山腰放眼望去,只见欧洛米的茂密森林和雅凡娜的田野果园都在晨光中披上了金银的华彩,而想到即将到来的盛会,他不由得心中一动,隐隐生出了几分期待。
      因为这次的盛会,不单纯是为了庆祝。阿尔达之王曼威向提力安和佛米诺斯的诺多都发出了邀请——在欢度节日、赞美一如的同时,维拉也希望为诺多调解曾有的分裂和嫌隙。图娜山顶的提力安此刻已经形同空城,维林诺平原上维拉之城维尔玛也悄然无声,只有泰勒瑞仍在佩罗瑞山脉以外的海岸上歌唱,因为他们不在乎季节的更替,不在乎阿尔达诸位大能者的计划,也不在乎曾经降临的阴影——毕竟他们几乎没有受到它的影响。
      “……Amil说她今天会见到家人,那你呢?”
      与泰勒瑞一样坦然无视这个日子的重大意义,金发小女孩和金发卫队长的对话还在旁若无人地继续。
      “我并没有‘嫁’到凡雅的城市去啊,殿下。家人当然是天天都能见到的。”
      “原来是这样……那要是Amil当初看中你,你会不会搬到凡雅的城市去?”
      “……殿下,话可千万不能乱说啊。”
      险些笑出声,他不得不扭过头去,却正好看到那位令格罗芬德尔陷入如此麻烦的公主端坐马背,嘴角挂着可以被称为“诡计得逞”的坏笑。
      远在伊尔玛林王宫气象庄严的正门外,他们就听到了重重厅堂中传出的颂歌和声。阿尔达之王曼威和星辰之后瓦尔妲的居所矗立在万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上,但塔尼魁提尔山顶并不寒冷,双树光辉所及的西面山坡更是青葱一片,几个秀发淡金、身姿轻盈的少女正在欢快起舞——安家在欧幽洛雪西麓的凡雅一族显然是占了地利之便,比他们到得更早。
      终于到达目的地,格罗芬德尔把伊缀尔交给埃兰葳,转过身就长出了一口气。见状,他不禁弯起了嘴角:“伊塔瑞尔殿下真是聪明伶俐。”[1]
      “现在我算明白了——为什么当年我跟父母说想要个妹妹,他们会是那副表情。”金发青年揉着额头叹了一声,“然后我只好退而求其次,改口说想要个弟弟,他们反而更加敷衍。”
      “这么说你小时候……也很聪明伶俐?”他知道格罗芬德尔是独生子,不过从没想过这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埃尔达一旦有过生儿育女的经验,就鲜少反复尝试,何况诺多现在也早过了刚到阿门洲、急需增加人口的时候。他自己就没有兄弟姐妹,而像他这样的情况在族人中绝不少见——反倒是王储费艾诺那七个儿子,至今还是无人打破的纪录。
      “何止。”金发青年大言不惭地一笑,“话说回来,我真得庆幸自己年轻,没见过幼时的伊瑞皙公主。”
      “你这次又怎么得罪她了?”他忍着笑问道。若非如此,以她一贯对伊缀尔的宠爱,又怎么会轻易把这位小公主交给旁人照顾。
      “得罪她太容易,我怎么记得住。”格罗芬德尔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好了,我要去歇歇,一会儿盛宴上见。”
      “格罗芬德尔。”
      听到这个声音,金发青年顿时僵住,半晌才回过头来:“……殿下,您这时难道不该和您的父母在一起?”
      不知何时出现在他们身边的金发小女孩认真地仰起了脸:“可我觉得你更有趣。”
      看着好友堪称精彩的脸色,他几经努力才没有当场大笑。远近欢歌笑语不绝于耳,他含笑环顾,突然觉得:也许这一天之后,一切真的可以恢复原貌。

      芬巩注意到安格罗德和艾格诺尔的时候,两位菲纳芬家族的年轻王子正躲在茂密的金雀花丛后窃笑,金发隐在层层叠叠的新绿枝叶后,乍看和那一串串的嫩黄花朵没有两样。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他好奇地问,顺着他们的视线向不远的草地望去。那里一个金发青年背对着这边席地而坐,左右各有一个金发的小女孩,一个正睁大眼睛听他说话,另一个却在忙着把他的柔滑金发编成辫子。大概是听到了他的声音,金发青年回过头来咧嘴一笑,满脸都写着夸张的“苦中作乐”。
      认出那是谁,芬巩顿时哭笑不得——格罗芬德尔会被伊缀尔缠上,还算情有可原,但芬杜伊拉丝又是怎么回事?
      “这也不能怪我们啊,”看到他不善的眼神,艾格诺尔抓了抓那头桀骜不驯的金发,露出了一口白牙,“伊塔瑞尔一定要芬杜伊拉丝陪着,我和安加拉托怎么好阻止。”
      “你们也不怕把她宠坏?”芬巩哑然失笑。
      “芬德卡诺,这件事我觉得你和图茹卡诺是最没资格说教的。”安格罗德意味深长地插了一句,而艾格诺尔立刻心领神会地大笑起来。
      瞪着这两个向来和自己脾性相投、过从甚密的堂弟,芬巩决定奋起反击:“那么我就等着看安加拉托你会不会表现得更好——说来,你可得和埃尔达罗缇继续努力啊。”[2]
      艾格诺尔笑得更响了,而安格罗德尽管脸上发红,却不忘回敬:“你才是更需要努力的一个吧,芬德卡诺?你这个做长兄的,难道要等到伊瑞皙的婚礼也尘埃落定,才会有个着落?”
      “你这话对芬达拉托一样适用。”芬巩不无得意地指出。然而他没能欣赏成安格罗德的挫败,因为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影。心中莫名一动,他回过头去,却只来得及看清一片衣角隐没在朝北的山岩后。
      “……我很快回来。”丢下这一句,他不假思索地追了过去,再也顾不得理会艾格诺尔的戏谑——
      “安加拉托,你错怪芬德卡诺了,我看他确实是在努力……”
      多年的经验证明,菲纳芬家族的这些堂弟就没有好相与的,何况还要加上一个加拉德瑞尔——这究竟是继承了谁的特质?!想想谦和温雅的菲纳芬和善解人意的埃雅玟这夫妇两人,芬巩只能感慨:一如·伊露维塔的安排,实在不是他这个连“睿智”之名都没赢来的首生儿女能揣摩得透的。
      这样想着,他绕过山岩,意外地发现那后面是一整块平坦的巨石。它向西北方悬空伸展出去,就像一座视野开阔的天然平台,正好俯瞰着上山的大道。从这里不仅能把维林诺的景色尽收眼底,更不会错过每一个前来塔尼魁提尔的访客。
      而在石台边缘,一个年轻女子抱膝而坐,望着远方出神。
      他刚才果然没有认错人。就是她,被他在图尔巩的婚礼上临时找来帮自己解围,然而变故一起,他却只顾到身为提力安王子的责任,连句像样的告别也没有就把她丢在了背后。事后他找过她,却遍寻无果,久而久之,这个小小的插曲也就顺理成章地淹没在了日常的繁杂事务里。
      “……虽然隔了很久,但我欠你一份感谢和一个道歉。”
      话一出口他就发觉,这开场白貌似客气实则生硬,绝不是他想要的效果,可他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动听的措辞来弥补。看到她回过神来、认出是他,即刻想要起身,他急忙阻止了她:“就不要拘泥了,现在这里只有你和我。”
      她怔了怔,顺从地坐了回去:“您不欠我什么,殿下。其实那天我什么忙也没帮上。”
      她说得坦荡,他听得出这不是故作姿态。可不知为何,这让他突然有点恼火——原来对她来说,那件事就是这么无关紧要?不过转念一想,他又释然了:否则你还想她怎么样?从前失礼的是你,她要真的念念不忘,难道是什么好事?
      直到这时他才惊觉,自己居然在胡思乱想——要知道,像这样没来由地患得患失,在他还是首次。自幼他就是被寄予厚望的家族长子,即使一直克己自律,天生的傲气脾性还是掩饰不住,也正因此,他跟芬罗德和图尔巩不同,得到的风评向来都是“英武有余,亲和不足”。
      可是在这个年轻女子身上,他惯常的强势似乎全无影响——从外貌和口音判断,她分明是来自提力安的诺多,然而她从不曾“仰望”他这个提力安摄政王子的长子,尽管她像寻常族人那样叫他“殿下”,一应礼节也是半点不错。
      他索性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没去费心问她是否介意——因为他猜她多半会介意,而且不怕说出口;与其问了再被拒绝,还不如干脆不问。她很可能不喜欢和人接近,他想。他当初注意到她,就是因为她游离在欢闹人群之外,而现在她又是躲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多半也是不希望被人打扰。
      他突然想到了一种可能:“你在等什么人吗?”
      “我在等一个朋友,殿下。”答话时,她仍然望着北方的平原,“您知道,一旦有了希望,反而更加急切,这是人之常情。”
      虽然料到了这个答案,芬巩还是觉得有点失望:“这么说他当年去了佛米诺斯?”
      令他讶异的是,她闻言先是一愕,接着回过头来,银灰眼眸里透着由衷的笑意:“殿下,您误会了。我的朋友,您应该是知道的——她的名字是法伊娜弥瑞。”
      那笑意令他有一瞬的失神。这真奇怪,他想。她并没有加拉德瑞尔那样的夺目美貌,也不像阿瑞蒂尔那样气质高傲、先声夺人,她明明是低调安静的,却总这样叫人忽视不得:在明登广场上如此,这次又是如此。
      然后他才想起那个格外耳熟的名字代表了什么人:“你的朋友,嫁给了库茹芬威·阿塔林凯?”
      她点了点头:“您一定也知道,她当初随他去的时候,引起了多大的轰动。”
      回想起来,芬巩是见过法伊娜弥瑞的,那是在费艾诺家族动身离开提力安的时候。在阿瑞蒂尔指点下,他远远看到了库茹芬的新婚妻子,不过只是匆匆一瞥而已。当时她和库茹芬那场意料之外的婚礼,过了很久都还是诺多茶余饭后的谈资:她父亲是闻名提力安的出色匠人之一,她全家早已决定随费艾诺家族前往北方,这样她完全可以按照习俗先订婚,再隔一段时间举行婚礼,可她执意不肯。不管旁人认为这有多不寻常,她坚持在提力安成婚,离去时已经不再是麦卡洛瑞家的女儿,而是库茹芬的妻子、费艾诺家族的一员。
      “她的事我听说过,但我和她不熟悉。”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伊瑞皙提到她时倒是赞赏有加,但我得承认,这通常无助于改善我对一个人的印象。”
      “殿下,我该说您这是谨慎,还是坦率?”她忍不住莞尔,而他发现她这样一笑,整个人都像是焕发了光采。
      不约而同,他们静默下来。习习暖风迎面吹来,带来了收获节日里花果的醉人香气。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良久,他清清嗓子,打破了沉寂。
      她抬起眼来,目光却与他一触即离:“……我以为您也许永远想不到要问。”
      “别再叫我‘您’或者‘殿下’,叫我芬德卡诺,”他不假思索地纠正,语气里不自觉带出了不容置疑的权威。
      “那么,叫我宁魁伊尔[3],”垂下眼帘,她微笑起来,再望向他时已经恢复了镇定,“……芬德卡诺。”
      宁魁伊尔。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他才意识到她和自己的妹妹其实有着诸多相似,但她们给人的感觉偏偏大相径庭——一如·伊露维塔的创意,确实是无穷无尽。
      “……有人来了。”
      她就在这时率先注意到了上山的大道上疾驰而来的白马。只是一眼,芬巩就认出了那是谁,而发现那人孤身前来、连随从都没带一个,他不由得脸色一沉,失望之余,胸中涌起了一股久违的怒气。

      “芬威之子库茹芬威·费雅纳罗,应阿尔达至高君王之命而来。”
      这样的通报一声接着一声,穿过伊尔玛林王宫的重重大门长驱直入,所到之处歌声欢笑都为之一静,好似冷风乍起,次第扑灭了成行的烛火。
      这么说,他真的来了。
      耳听着由远及近迅速蔓延开来的静默,芬国昐眼神微沉,旋即从容起身,立在了曼威座下。象征着提力安至高王子身份的银质额环压在头上,突然像是多了几许分量,他神色平静似水,心中却百感交集。
      他早就知道曼威指名召唤费艾诺来此,然而他对这位半兄长虽然谈不上亲近和睦,却是了解至深。费艾诺就算还顾忌维拉的权威,从而不得不暂时服从,也决不会甘心任人摆布、遂人所愿。
      而刚刚芬巩传来的消息,某种程度上印证了他的直觉——诺多之王的长子奉命而来,却是孤身一人。佛米诺斯的众多诺多,竟是再无旁人出席。
      现在他能听到脚步声了。人群的噤若寒蝉,只助长了库茹芬威·费雅纳罗的傲气。众目睽睽之下,那个熟悉的人影大步穿过伊尔玛林王宫的圣洁殿堂,出现在正厅门前。
      四下里霎时响起了轻微的抽气声,就连芬国昐看着这个久未谋面的半兄长,目光也不由得一凝。
      ——无视庆典盛宴的礼数,费艾诺没有盛装。诺多的王储装束半旧,周身上下不见半点珠宝饰物。
      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费艾诺只是充耳不闻。在原地一顿,他微扬起头,只扫了一眼济济一堂的维拉和迈雅,便径直向曼威本人迈开了脚步。在阿尔达至高君王的王座前,他停了下来,旁若无人地行了一礼——早已等在王座下的芬国昐,他恍若未见。
      “父王不打算出席。这是他的原话:只要吾子费雅纳罗仍被放逐、不得回归提力安,我便不为人君,不见子民。”
      一语既出,四座皆惊。而芬国昐只是微垂双眼,掩去了不期而至的一丝苦涩,怀疑着自己为何还会在意。
      果然,这才是他了解的那个父王。
      你已经做了决定,他提醒自己,从他把你的母亲抛在提力安、动身前去佛米诺斯那天起。你难道不是早已认识到你们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既然你的存在在他眼中缺乏价值,你的敬爱在他心中不够分量,你又何必这样固执己见、一意坚持?
      毕竟,提力安不需要两个争斗的王子,诺多不需要两个敌对的家族。
      惟一的出路,在于退让。然而他知道,库茹芬威·费雅纳罗,永世不会退让。
      “芬威之子库茹芬威·费雅纳罗,汝之放逐乃愚行之果,意在反省,不在惩罚。”
      是维拉之王打破了难捱的寂静。
      “如今放逐已有时日,诺多却分裂依旧,此事并非吾等所愿。库茹芬威·费雅纳罗,吾今日召你来此,非为重提旧事,而为调解嫌隙,弥合裂痕。”
      刹那间芬国昐感到无数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假如这些目光有着温度,他相信自己会顷刻烧焦,燃尽成灰。然而他没去理会。抬起头,他只望着王座前那个敝陋服饰不掩风华气魄的人,因为这一刻,除了这个人,旁人都无关紧要。
      他可以退让,只要对方可以接受。
      他的注视显然被当作了挑战,因为费艾诺一经察觉便猛然回头望来,眼中光芒大盛。而他没有半点退缩。多年来第一次,他正视着同父异母的兄长,心境却已是与从前截然不同。
      是时候了。
      深吸了口气,他向前迈了一步,伸出了手。
      “现在,我来兑现承诺。我对你既不追究,亦不怀恨。”
      他看到费艾诺嘴角轻勾,眼看就要弯成讽刺的弧度。发自心底地叹了一声,他摊开手掌,终于在那双浅灰中透着海蓝的眼睛里捕捉到了瞬间的动容。
      他的掌心,托着一块小小的白宝石。在金圣树逐渐涨起的光辉中,它的中心跳动着一点金红,就像一团有生命的火焰。
      迟疑着,诺多的王储伸出了手。而芬国昐立刻用坚定恳切的紧握回应了那不无勉强的碰触。
      “血缘上我是你一半的兄弟,内心里我却视你为真正的长兄。你将领导,我将追随。愿我们不再为新的不幸疏离。”
      微一抗拒之后,那只手不再挣扎,不过矜持依旧。
      “我听见了。”良久,传来了费艾诺的回答,“但愿如此。”
      那一刻,芬国昐突然如释重负。
      塔尼魁提尔峰顶又一次陷入了寂静,这一次原因却有所不同。双树交织的柔光中,连时间也仿佛延缓了脚步,任凭这一刻凝滞成永恒。
      直到双树的光芒骤然爆发犹如绚烂的烟花,接着迅速黯淡熄灭,化为乌有。

      光明消逝的时候,他站在王宫外,有生以来第一次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下意识地回过头,他望向维林诺平原上的维拉之城维尔玛,想要看清双树所在的埃泽洛哈尔山丘。然而浓重的阴影正是从那里拔地而起,幽深昏暗,遮蔽了一切光明。转眼间,圣山塔尼魁提尔成了暗夜的大海中一座孤独的岛屿,世界沉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黑暗。吞没一切的黑暗。
      我一定是在歌声和欢笑中睡着了。我一定是在做梦。这不可能是真的。我应该很快就会醒来,然后就像以往每一次那样,事实将会证明,所有这一切都仅仅是幻觉,会被彻底遗忘,就像风过水面激起的短暂涟漪。
      他闭上了眼睛。一个声音在内心深处尖叫,迟钝的头脑过了很久才反应出它属于他自己。
      醒来!醒来!这是噩梦,这只不过是噩梦。只要你醒来,只要你睁开眼睛,你会发现双树柔光正在交织,你会看到昔日提力安的两位王子终于握手言和,诺多的分裂和创伤正在治愈。
      然而他不敢。他从来不曾如此恐惧,那是自从他们的祖先在奎维耶能水边苏醒时就深埋在记忆底层的噩梦,是血液中最原始的本能。一个遥远而微弱的声音在呢喃,他想拒绝倾听,却又不由自主,竭力想要听清那个声音所说的每一个字。
      这是真的。这不是梦境。否则你为何这样恐惧?你在犹豫,难道不正是因为你明白这是现实?
      恍惚中,他听到了海风的呼啸。远方波涛冲向海岸的咆哮突然增强了,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而就在这风声和涛声中,隐隐飘来了令人心脏也为之冻结的哀哭,如同海鸥的悲鸣。
      不知是谁先发出了一声啜泣,而这声啜泣把茫然失措的人们唤回了现实。
      几乎是眨眼间,他就发现自己落入了混乱的漩涡。哭声,喊声,杂沓的脚步声,沉闷的碰撞声。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重新睁开了双眼,因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这构不成任何区别。不知所措中他首先想到了格罗芬德尔,接着才记起他的朋友自从来到这里就承担了照顾伊缀尔的责任,并不在他身边。徒劳地睁大眼睛,他想像平时那样在人群中搜寻格罗芬德尔显眼的金发,结果却只意识到凡雅一族能在暗处发光的金发,此时一样黯淡失色。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盖过嘈杂喧嚣传来,笃定而冷静:
      “留在原地,不要慌乱!维拉之王已经知晓真相,很快就会有所应对。”
      他认得那个声音——芬国昐,提力安如今的摄政王子。那只是简单的一句话,却隐含着安抚人心的强大力量。四面八方的哭喊顷刻间低落下去,他也记起了自己身为王室卫士的职责。深深呼吸之后,他凭着感觉向那个声音的来源迈出了脚步。
      他究竟在黑暗中摸索了多久、前进了多远,他并不知道。那段时间漫长得无法计算,他只知道自己在拥挤的人群中艰难穿行,稍不留神就会被频繁的擦碰干扰了判断,迷失了方向。在不知多少次无所适从后,他突然触到了一面光滑的石壁。抬手抚摸过去,他察觉这面石壁有着不小的弧度,猜想这很可能是王宫外的恢弘石柱。
      不等他考虑接下来该选择哪个方向,身后忽然微风扰动,有人急步向这边奔了过来。以他的敏捷,他本可以避开,但他面前就是石壁。不及多想,他转过身来,挡在了来者和石壁之间。
      那人猝不及防,正撞在他身上,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痛呼。
      “伊瑞皙公主?”她一出声,他就认出了她,“您怎么——”
      “是你?”她大概是一路走得太急,说话时犹在喘息,“我没事。你知道伊塔瑞尔在哪里?”
      “我最后见到她时,她和格罗芬德尔在一起。”
      话音未落,他就感到胸前一紧。她把脸埋进他的衣襟长出了口气,声音微弱,就像在自言自语:“谢天谢地。”
      毫无预兆,光明回来了。
      维拉罗玛的嘹亮号角撕破了暗夜,昭示着进军的号令。塔尼魁提尔山下,欧洛米和托卡斯率领维拉的大军以雷霆之势向北驰去,欧洛米的骏马呐哈尔蹄下腾起了明亮的火焰,将光明暂时带回了长春之地,黑暗尽管无处不在,却立时不那么阴森恐怖了。
      他们目送大军远去,临时赶制的火把也在周围陆续亮了起来,他发现自己就站在王宫正门边,先前那片弯曲的石壁,正是门旁的巨柱。而她早在维拉罗玛响起的时候就和他拉开了距离,此刻正望着北方,眉尖微蹙。
      “伊瑞皙公主?”他试探着问,“您还好吧?”
      她回过神,迅速瞥了他一眼:“我看上去像是不好么?”
      “……是我唐突了。”他觉得她像是受了冒犯,于是道了歉,却不明白原因何在。而她重新向北望去,刻意不再看他,态度冷漠而疏远。

      对迈兹洛斯来说,这一天的开端,可以概括为“诸事不顺”。
      先是父亲执意只身一人前往塔尼魁提尔,不带任何卫士。想到上次在父亲面前吃了闭门羹的米尔寇至今还逍遥法外,他请求父亲三思,却怎么劝说也无济于事。接着,祖父虽然决定不去出席维拉的节日盛宴,但自从父亲离开就心事重重,佛米诺斯自上而下人人收敛,连来往的侍女都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
      而他的弟弟们偏偏也不甘寂寞。不约而同躲开了忧虑溢于言表的祖父,他们齐聚在起居厅,围坐在温暖的壁炉前。玛格洛尔拿着竖琴坐在角落里出神,修长的手指无意识按捺着琴弦,却小心地没有让它发出声响。凯勒巩摆弄着一堆大大小小的盒子,眉头皱得能拧出水来——那还是上次阿瑞蒂尔托迈兹洛斯转交他的,是可以嵌在一起的一整套,最大的一个三寸见方,最小的一个只有拇指盖大小,而在那最小的盒子里,她亲手写了一个小纸卷:耐心是一种美德。库茹芬倒是一派泰然,多半是因为法伊娜弥瑞前天带着凯勒布林博回了她父亲那边探望,今天就该回来了。但阿姆罗德和阿姆拉斯明显坐立不安,尽管不曾出声,诸如改换坐姿之类的小动作却是频繁不断,这让坐在对面的卡兰希尔脸色愈来愈差,连迈兹洛斯也恨不得亲自动手把他们捆在座位上。
      时间不紧不慢地过去,终于凯勒巩忍耐不住,把那堆盒子向地上一丢,站起来宣布:“你们要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我不管,我现在要出去散心。”
      ……好吧,迈兹洛斯想。无所事事过去也不是没有,今天却不知为何格外难以忍受,再这样下去,只怕人都要发霉了。
      临行前他想让祖父也加入他们,但芬威只沉默着挥了挥手让他们自便,不肯离开家门一步。
      他们骑马离开佛米诺斯,心照不宣地选了向北而行——南方的维林诺正是收获的节日,但这个节日与他们无缘。碧草连天,丘陵起伏,他们放马自由驰骋,不知不觉已经走得远了。
      光明开始消逝时,他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直到他的弟弟们一个接一个勒马停步、愕然回望,他才转过身去。
      眼前的景象,霎时叫他停了呼吸。铺天盖地的庞大阴影自南方升起,正像决堤的洪水般漫过维林诺全境,直奔北方而来。
      “快回去!”
      电光石火间,他率先恢复了理智。匆忙拨转马头,他领着弟弟们开始全速返回,不祥的预感如同一只巨手扼住了喉咙,心在剧烈跳动,仿佛随时都会离开胸膛。
      ——他的祖父、诺多的王,库茹芬的妻儿,都还在佛米诺斯。
      尽管心急如焚、一路狂奔,他们还是晚了一步。他们刚到佛米诺斯外围,阴影已经笼罩了北方的堡垒,而那团漆黑乌云的中心所在,正是费艾诺家族的住所。
      “……究竟出了什么事?”
      他听到玛格洛尔在问,自己却无法回答。蓦地,乌云中冒出一道眩目的火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撕破了阴霾,一声足可令人血液凝结的呼喊过后,一切归于死寂。
      有一刻,他脑中一片空白。平生第一次,恐惧真真切切抓住了他的心。面对这场突如其来、超出理解的重大变故,他忽然意识到,从前的骄傲自负有多苍白无力。
      狠狠咬住下唇,他尝到了腥咸的味道:“……还愣着干什么,快走!”
      然而他们的马拒绝服从,连凯勒巩的催促也适得其反。它们惊恐地嘶鸣着,不但止步不前,反而开始颤抖着后退,最后经不住催逼,居然纷纷疯狂甩下背上的骑手四散奔逃,转眼就踪影不见。
      用力晃了晃头,迈兹洛斯驱走暂时的晕眩,爬了起来。摔在柔软的草地上,他并没有受伤,但不确定弟弟们是否也都安然无恙。不等他发问,凯勒巩的声音就在附近响了起来,他弟弟恨恨地诅咒着那些抛弃主人的马,连带着恼火为什么没把胡安带在身边。
      正要叫凯勒巩闭嘴,迈兹洛斯骤然发觉所有的力量都离他而去,他脸朝下重重跌在地上,惟一能回忆起的是刹那间席卷而至的黑暗。……
      “……黑暗和鲜血!”
      如今在审判之环中央,在维拉与迈雅面前,迈兹洛斯回忆着当时的一幕幕,声音仍然禁不住颤抖。咬紧了牙,他竭力控制着自己,要深呼吸几次才能继续成言:
      “……直到黑暗过去,我们才能自由行动,尽可能迅速赶回了佛米诺斯。”
      他的声音又开始颤抖,但他这次没有停顿。
      “……在大门前,我们……找到了我们的祖父,诺多的王。他躺在那里,身边是扭曲变形的长剑,就像被闪电击中烧灼过。他……他被杀了。”
      现在他全身都在发抖了。
      “……他的头颅像是被巨大的钉头锤击碎了。就在我们眼前,他的身躯化为灰烬,我们相信那是某种邪恶法术的结果。
      “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还留在那里。他……是惟一敢于面对那种黑暗,并且英勇作出了抵抗的人。
      “然后我们才发现,整座佛米诺斯都被洗劫一空,铁铸的秘室被打破,精灵宝钻……失踪了。”
      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他不得不再次停顿下来,仿佛这些话耗尽了他积蓄的全部精力。闭上双眼,不堪回首的记忆又一次在脑海中闪过,他听到自己在嘶哑地咆哮,叫凯勒巩去“不惜一切代价把马弄回来”;他看到自己拔剑出鞘,又颓然把它丢在地上,满心挫折,紧攥双拳;他想起含着耻辱和悲伤陆续归来的族人,站在他们的王鲜血染就的痕迹前垂泪。
      “是米尔寇,我们知道那是米尔寇!”他倏地抬起头,陡然提高了声音,“但那不只是他,还有别的邪恶和他在一起!”
      “米尔寇……米尔寇!”
      这个意料之外的嗓音,刹那间让迈兹洛斯脸上没了血色。他不知道他的父亲竟然也在这里。茫然转头,他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影不知何时出现在曼威面前,抬手直指阿尔达的至高君王。
      “你们称他米尔寇,视他为手足;然而从今以后,我、诺多,乃至所有埃尔达,都要说他只配被称作魔苟斯,世界的黑暗大敌!至于你,曼威·苏利牟,维拉之王,阿尔达的主宰——我诅咒你的命令,我诅咒你召唤我去塔尼魁提尔的时刻!是你强迫我离开了佛米诺斯,如果我留在那里……如果我留在那里……”
      一个辨不出是嘶喊还是恸哭的声音从胸膛中迸发出来,库茹芬威·费雅纳罗猛地转身从审判之环狂奔而去,转眼就消失在茫茫黑夜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一部】第十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