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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一部】第十三章 ...

  •   Many Partings

      玛格洛尔离开王宫时来不及知会任何人,连长兄也不例外。匆匆横穿明登广场,一路他不止一次撞上了往来的行人,却连道歉也顾不得说一声。
      父亲那平淡里透着嘲讽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他心中一紧,脚下不由得又快了几分。
      “卡那芬威,你去把她放出来。”
      一把精巧的钥匙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正落在他手中。
      “告诉她一切——就像你一直在做的那样。”
      当时他愣了一瞬,才意识到父亲指的是谁。刹那间他从头到脚都凉了,并不是因为担心父亲不满他与母亲保持联系,而是因为震惊于这话背后的含义——不管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哪怕父亲是刚和母亲分开就来到王宫,到现在也已过了太久。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他终于摆脱人潮到了曾经的家门前,迎接他的却是闪亮的铁锁。直到这时他才想起,他没有开这道锁的钥匙,只得咬了咬牙、退后一步,拔出了长剑。
      他用起剑来还称不上得心应手,幸运的是他要做的也很简单。闭上眼,他深吸了口气,祈祷父亲的手艺千万不要让他失望,然后用尽全力向门锁劈了下去。
      他从不曾如此感激刀剑的存在。铁锁应手而落,形同软木薄纸。
      无暇庆幸,他一边还剑入鞘一边拔腿奔过庭院,进了客厅。起初他只能凭着记忆摸黑前行,结果碰倒了不少陈设,但很快,他便看到了楼上透出的微弱蓝光。
      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楼梯,停在了那扇关着的门前,喘息着掏出了父亲扔给他的钥匙。但是他的心还在因刚才的急迫而狂跳,向来灵活的手指也在不听话地颤抖。钥匙在锁孔旁碰撞,几次滑离了目标,还有一次险些掉到地上。待到簧括轻响,门锁开启,他已是额头见汗,而门敞开时他向里一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房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塑像不见了,墙上林林总总的画框也不翼而飞。但几乎是立刻,他就知道了它们的去向。大理石地面上到处都是碎片,无数沾着光亮油漆的木条散落在周围,触目一片狼藉。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房门,他发现它表面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凹痕。
      然后他记起了来此的目的。狂乱地扭过头,他放眼在屋里搜寻,终于在不远的墙角找到了一个靠墙倚坐在地上的人影。那人对他的到来毫无反应,就像所有精力都已耗尽。
      瞬间的惊愕过后,他恢复了行动能力。几步穿过房间,他在那个看起来空前单薄瘦弱的身影前跪了下来,这才注意到她手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母亲,是我。”
      在他痛心又焦急的注视下,褐发的女子动了动,抬起了头。看清她的脸,他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不是因为她的表情,而是因为她的眼神。那双明亮、深邃,总是闪动着知性的眼睛竟然完全失去了光泽,就像燃烧之后的冰冷灰烬。
      “母亲!”他嗓音颤抖着唤她。
      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若有所思地停了一刻。出乎他的意料,她开口时语调镇定如常:“你们要出发了?”
      他艰难地咽了咽,点了点头:“我们……”
      “我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打断了他,唇边掠过一个虚弱的微笑,“我想我是看到了这个结局。”
      “母亲……”
      “我看到了黑暗和火焰,我也看到了鲜血和战争。我看到你们的父亲,一如既往地高大耀眼,傲立在毁灭的风暴中心。我看到你们跟在他身后,无情践踏了敢于妨碍你们的一切。”
      她说得平淡,仿佛她正在叙述的一切事不关己。而他在这语声中屏住了呼吸,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你累了,我送你回外祖父那里去。外祖父向来坚定拥护奥力,我想他不会支持父亲的决定。”
      她顺从地靠在他肩上,让他扶了起来,但站稳之后,她轻柔却又坚决地推开了他:“我没事,玛卡劳瑞,不要为我担心。”
      他还想说什么,但她已经向门口迈开了脚步,起初动作中还残留着一点僵硬,却很快平稳起来,再也看不出异常。怔了怔,他急忙跟了上去,仓促中腰间的剑鞘别住了门把手,猝不及防中被扯得一个踉跄。
      听到响动,她回过了头,将他的狼狈尽收眼底。
      “玛卡劳瑞,你实在不该……”她没有说下去,未完的词句化作了一声叹息。而他赶上来固执地扶住了她,他们一起穿过走廊、步下楼梯,出了正门,又走上灯火通明、喧攘忙碌的街道,不约而同保持了沉默。
      他远远就看到玛赫坦站在家门前等待,铜质的额环在檐下风灯的淡黄辉光中闪着红棕的金属色泽。见到他们,他匆匆奔下台阶,迎了过来。
      “奈丹妮尔!你……”
      “我很好,父亲。”她抬手止住了他。无言地向外祖父点头致意,玛格洛尔把母亲交给了年长的精灵,而意识到手上从此再不能感到那份自幼就已熟悉的温暖,他突然发觉心中一空,说不出地惘然失落。
      “……那么,我走了。”
      胸口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简单的几个字说出来却要花费千钧之力。他再也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不等得到回答就匆匆转过身去——因为他怕自己再多面对他们一刻,就会忍不住哭泣。
      “玛卡劳瑞!”
      就在这时,他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竟是在克制不住地颤抖。
      “原谅我!原谅我不能跟你们一起去……但不管发生什么,你要答应我,永远别放弃希望……”

      库茹芬没想到会在王宫走廊里遇上自己的妻子。麦卡洛瑞之女法伊娜弥瑞显然是在特意等他,她换掉了从佛米诺斯赶来时的简单装束,改成了一身不见任何装饰的缟素长裙,在无孔不入的黑暗中格外醒目。
      以诺多的标准,她并不高,相反要算娇小。此时她微仰着头看他,眼眶因悲伤还有些红肿,乌黑秀发垂在肩头,在微弱的烛光中闪着银子的光泽。不知为何,他突然觉得传言很可能是真的——她肖似他的祖母,那位在罗瑞恩的花园中长眠不醒的前任王后弥瑞尔。事实上,他自己就一直有隐约的猜想,认为那才是父亲对她历来默许甚至纵容的真正缘由。
      “你来得正好,”瞬间的诧异后,他恢复了常态,“我正要找你交代哪些要整理进行装,我们很快就会有一条长路要走。”
      “不是‘我们’,库茹芬威。”她说,神色平静,“至少,我不会跟你走。”
      他起初没明白她在说什么。皱起眉,他盯着他那平时连说话也不会高声的妻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说什么,法伊娜弥瑞?”
      “我说,我不会跟你走。”
      她放慢了语速重复,并不在意他是不是在明知故问,就像他若肯问她一千次,她就准备好要做出一千次同样的回答。
      有一刻他看着她,一言不发。接着他突然笑了起来,仿佛刚刚的交谈只是一场蹩脚的玩笑。
      “你说什么傻话?”他走了过去,在她来得及反应前就揽住了她,低头在她耳边低语,“你是我的妻子,怎么可能不随我走。你或许还不知道,我已经发下了一个誓言,这个誓言,我们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兑现。”
      “我听到了你的誓言。”她在他怀中一挣,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好能正视他的双眼,“正是因此,我才不能跟你走,而且还要对你说:不要走。”
      她是认真的,他意识到。而她认真起来的执拗,他比谁都更了解。与她僵持一阵,他叹了口气,再开口时更添了几分温存:“法伊娜弥瑞,这可不像是你啊。当年我的家族被维拉放逐,你是怎样做的?就是在那时,你给了我一生相守的誓言。”
      她不易察觉地一颤,眼中升起了一层雾气。
      “如今长夜降临,诺多的王被残酷杀害,精灵宝钻被大敌夺走。维拉是事不关己,所以无所作为,但我们身为诺多王族,此仇怎能不报?”
      他的语音轻柔却笃定,每一个字都透着十足的说服力;在他的语声中,她渐渐放松下来,不再抗拒。
      “你现在也是诺多王族的一员,我的妻子。我们不是驯顺的凡雅和愚蠢的泰勒瑞,一心侍奉那些无能的维拉,甘心身陷牢笼。法伊娜弥瑞,你曾经毅然随我放逐,这次怎能轻言分离?而且别忘了我们的儿子——”
      她猛然一抖,就在他眼前摆脱了前一刻的恍惚。狠狠瞪他一瞬,她拨开他的双臂,满眼只剩了屈辱、愤怒和失望。
      “……这就是你打算‘说服’我的方式,库茹芬威•阿塔林凯?”
      他早已发现,只要愿意,自己的言辞便可拥有影响人心的力量,但在此之前,他从不曾把它用在她身上。心中升起一线愧疚,他想要开口,她却丝毫不给他机会辩解。
      “从前我因为我的爱选择随你放逐,现在我也因为我的爱要你留下。你们要走的路是错误的!用鲁莽代替了勇气,用仇恨抹杀了理智,在你们的誓言里,我没有听到光明与胜利的凯歌,相反只听到了死亡与毁灭的回声。”
      他脸色一变,终于被激怒了。
      “够了,法伊娜弥瑞!我已经听够了说教,厌倦了辩论,不需要我的妻子也来做什么邪恶的预言。如果你想说,去把这些话说给维拉听吧,那一定会取悦他们!”
      这话如同一个耳光扇在她脸上,她身子一晃退了一步,但随即稳住,扬起了头:“我不是在预言,库茹芬威。我所说的都是事实。我看着你,只看得见黑暗。我看见你出发进入那黑暗,从此不再归来。”
      他与她目光相接的刹那,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而她最后深深看他一眼,径自转身离去。
      眼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咬了咬牙,刻意提高了声音:
      “你听好!——不管你怎么做,泰尔佩林夸尔[1]是我的儿子,他会跟我走。”
      他看到她双肩一颤,却即刻挺得更直,回答时硬是不曾回顾:“他也不会永远跟你走。”
      站在原地,他望着隐没在走廊深处的纤秀白影,踌躇再三刚要举步追去,却听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
      “随她去。”
      认出这是谁,库茹芬难以置信地急转过身,只见他的父亲立在落地长窗的阴影里,不知已听了多久。
      “很久以前我就已经知道,”库茹芬威•费雅纳罗偏过头,面孔隐在半明半暗中,声调里不无自嘲,“一个女子若是连她的孩子都肯放弃,那就再没什么能让她回头。”

      芬巩站在属于他自己的起居室里,皱眉考虑着该为离开做哪些准备。这是他平时作为父亲的副手协助处理提力安各类事务的地方,房间并不大,布置却经过了认真安排,简单而实用。
      他是与菲纳芬家族的两个堂弟一起离开王宫的,当时他父亲和他弟弟都还没有走。直到彼此告别,安格罗德和艾格诺尔都不曾问他将如何选择,而他也没有问他们;因为答案会是什么,双方心照不宣。
      他不得不承认,除了点燃复仇之火,费艾诺那雄辩的言辞还为大海彼岸的国度勾画了一幅难以抗拒的图景。早在很久以前迈兹洛斯第一次对他提起那些流言,他就已经模糊发觉了心底萌生的渴望和向往,而回头想来,尽管那些危险的说辞确实包含了大敌处心积虑的恶意设计,但想成功打动人心,这些谎言必然也要拥有某种程度的真实。
      长久以来,他们的生活太完美,因而也太平淡。对天生就在不断探索创新、永不满足现状的诺多而言,广阔天地、自由国度,无疑是莫大的诱惑。
      ——而这究竟是来自抱负,还是野心?
      他突然有些心惊,因为他发现自己分辨不出这两者的界限,至少在这一刻他做不到。
      “我今天没听到你表态,芬德卡诺。”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他闻声抬头,发现他的弟弟不知何时打开了门,正抱着双臂斜倚在门边。
      “而且,对那种赤裸裸的侮辱还能显示如此风度,可真不像你的作风。”
      图尔巩没有掩饰不满,他也没有粉饰开脱。
      “因为我不能违背本心。”
      稍一沉默,图尔巩走了进来,漫不经心地把门在身后踢上,随即重新靠了上去,再开口时一针见血,没了顾忌。
      “那么我没有猜错——你是想走的,芬德卡诺。”
      “是。”芬巩答得同样直截了当。他们兄弟之间本就不需要什么矫饰隐瞒,况且这也是迟早要点明的事实。
      “可你也听到了父亲对奈尔玟说的话。”
      “图茹卡诺,我知道你的意思。”在弟弟的锐利眼光里,芬巩意外地察觉了试探的意味,不由得心中一动,想到了另一种可能,“你一向与托卡斯和乌欧牟交好,当然不会轻易动摇对维拉的尊敬和信任。但我决定离开,并不是这个原因。”
      “然而结果是一样的。”
      “不,不一样。我们不曾立誓,也不曾蔑视维拉的权威。如果离去真是我们的自由,那么在我们认为可行的时机选择离去,怎能被看作过错?”
      这是他在王宫前就已想说的话,但他不是加拉德瑞尔,他是芬国昐家族的长子,绝不会公开反对自己的父亲。
      而图尔巩神色的变化,验证了他先前的猜想。
      “而你,我的弟弟,真对遥远的中洲大地没有一点好奇?”
      图尔巩目光一闪,没有否认。
      “何况,你来看看这个。”他侧过身让出空间,示意图尔巩走到窗前。他的房间位于建筑的另一侧,不是正对明登广场,而是俯瞰着提力安外围。从这里望下去,暗夜中火光把城市照得通明,街道上人头攒动,阶梯上人声鼎沸,甚至胜过从前最繁华时的景象。
      “如果我们的族人选择离去,难道你能放心把他们交给那位任性的王储?”
      从窗前回过头,图尔巩仍在犹豫:“但是……”
      “不要忘记,我们是跟着父亲。”
      这句话成功打消了图尔巩的最后一丝顾虑。转过身来,图尔巩终于展颜一笑,恢复了一贯的跳脱:“那么,我们也该着手开始准备了。”

      你将领导,我将追随。
      悄然从芬巩门外离去,芬国昐走过众多烛火照亮的走廊,知道这将是最后的决定。
      事到如今,他注定要去追随,却不单纯是为了达成一个承诺。
      他的长子指出了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诺多的离去已是大势所趋,而他又深知费艾诺此时绝谈不上现实理智。多年来他都是提力安的摄政王子,的确不能放任族人就这样跟着这位兄长踏上前途未卜的旅程。
      到头来,诺洛芬威还是没有选择啊。推开书房的门,他自嘲地想。而所谓的睿智,究竟是不是束缚自身的枷锁?
      看到阿耐瑞坐在桌旁等他,他丝毫不觉得意外。她显然也清楚提力安的状况,忧虑在她眉宇间刻下了细微的纹路。见到他进来,她想要起身迎接,他却阻止了她,径直到她对面坐了下来。而她只凝视他一瞬,立刻读出了他的抉择。
      “那么你还是决定要离开。”
      他无声地点了点头,突然觉得他们之间的烛光亮得过分了些。
      “你一定要走?”
      “阿耐瑞,我想你明白。”隔着圆桌,他看着她,用了平和的语气,“我曾在阿尔达之王面前承诺尊重王兄的领导,服从他的决定。何况,我不能放弃诺多的子民。”
      “可是诺洛芬威,我的心告诉我——”
      “阿耐瑞。”他轻声打断了她,“从前,他曾为迷失的我指明回去提力安的路,而这一次,我相信迷失的是他。我只希望……当他想要回家、诺多想要回头的时候,他身边还有人记得正确的方向。”
      “但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她激动地质问,搭在硬木桌边的十指紧紧绞在一起,指节都已发白,“这样你难道不是也要去迎接那些未知?我看到了黑暗,相信我,我看到了浓重不祥的黑暗。你怎么知道你不会和他一样,也迷失在黑暗里?”
      “我并不知道,阿耐瑞。我只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会比他离归途更近。”
      一时他们默然相对,烛火摇曳着,阴影在光滑的桌面上悠闲地舞蹈。外面隐约的喧攘在静寂中被放大了,犹如结冰的海面下涌动的暗潮。
      “……阿耐瑞,我不会要求你跟我走。”
      她倏然抬起头来,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知道你不赞成离去的决定。”
      她紧盯着他,目不稍瞬。
      “我还知道奈丹妮尔和埃雅玟必定都不会走。”
      她不做声,只咬住了唇。
      “但更重要的是,我……也不愿你走。”
      听到这里,她终于睁大了眼睛。
      “我想请你留在这里——为了我。如果不幸如你所说,我也最终迷失,至少还有你在这里保留希望。”
      她望着他,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而他深深看她一眼,伸手去覆在她手上,触手却是一片冰凉。
      “诺洛芬威!”
      她猛地站起来,匆忙中打翻了烛台,火光只一闪便熄灭在倾覆的烛泪中。因为太急切,她哽住了,仓促中无法成言;窗外广场上的火光照亮了她的脸庞,就在他注视下,泪光慢慢在她眼中凝聚,渐渐化作了闪烁的晶莹。
      不要离开我。
      她的恳求饱含悲伤,在他脑海中回响。
      芬德卡诺、图茹卡诺、伊瑞皙——他们一定会随你离去,你就忍心要我一个人留下?
      ……原谅我。良久,他才能给出回答。你知道,顺遂本心的奢侈,我自己又何尝有过。

      走在每一块砖石、每一株花草都熟稔于心的街道上,他一步步接近了家门,也奇迹般一点点镇定下来。
      这一路,他都在思考该如何告诉父母他的选择,因为他从不曾这样任性过。
      但他并不后悔。对他来说,走与不走的问题,在她表明态度时就已经尘埃落定——她既然要走,他就会追随,不管前方等待他的是流亡还是放逐,不管是否要背负反叛之名。
      出乎他的意料,他的家与左邻右舍一样灯火通明。略一犹豫,他推开虚掩的正门,一眼就注意到许多往日的雕塑画作都改换了位置。
      难道说,他们也……
      他心中一轻,却又紧接着一沉。如果可能,他当然希望不必与他们分离,但几番困扰他的预感,又让他本能地不愿他们做出与他一样的选择。
      轻轻吸了口气,他稍稍平复了矛盾的心境,循着亮光的来源找到了走廊尽头的餐厅。他的父母正等在那里,地上赫然是打好的行装。
      “埃克塞理安,”看到他进来,母亲起身迎了上来。但她的微笑骗不过他的眼睛。她哭过了,他想,可这是为什么?
      “你们准备好了?”他给了母亲一个温柔的拥抱,短暂的接触中却感到她在微微颤抖。这加深了他心中的疑问,而迎着他探询的目光,父亲点了点头:“我们已经做了决定。你呢?你是怎样的打算?”
      有一刻,他在父亲眼中读出了奇异的期待,但他没有多想。坦然回望,他给出了早已想好的回答:“我想留在诺洛芬威殿下的卫队里,跟他们一起走。”
      母亲就在这时发出了一声抽泣,急忙背过身去。而父亲长出了口气,眼中的光采不由自主黯淡了:“……你考虑好了?”
      我一定忽略了什么,他想。目光又一次扫过整理好的行装,他突然意识到:那明明只是为一个人准备的分量。
      “……你们不打算离开。”他轻声说,“但你们早就猜到我会怎样决定。”
      父亲微笑了,却再也掩不住伤感:“你的心意,又怎么瞒得过我和你的母亲。”
      ……也正因此,我们知道不可能拉你回头。
      在原地伫立一刻,他默不作声地过去重新拥抱了母亲,接着是父亲;这一次他们久久没有分开,只是感受着彼此血脉相连的温暖和心跳。
      后院的花园里,他的泰尔佩洛雪仍然在盛放。黑暗黯淡了花蕊的银光,花瓣却洁白依旧;他的到来让它们精神一振,但几乎是立刻,它们显得憔悴了,好似承受了无法言传的哀伤。
      ……你们也知道了啊。
      他在花丛前坐了下来,伸手轻轻拂过那些墨绿的茎叶。仿佛是回应他的触碰,它们低下了头,旋即又在夜色中傲然挺直。
      在这充满憧憬期待却又弥漫着悲伤离情的长夜里,长笛的旋律丝丝缕缕飘荡开去,那是告别的乐章。

      许多时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立场。
      王宫前那场激辩,迈兹洛斯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过后他指挥侍从卫士打点行装,除去必要的交代,也不曾多说哪怕一句,就连玛格洛尔从外祖父家归来,告诉他母亲不会随他们离去,他也只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保持着沉默,一任那团已趋白热的火在胸中烧灼。
      直到现在,他仍然一刻也忘不掉佛米诺斯遭受的浩劫。他明明是费艾诺家族的长子,在那庞大黑暗来袭之际不但没能与祖父一同面对大敌,反而在城外匍匐在地,空前地无助软弱。
      站在温热犹存的血泊前,他久久咬住下唇,拒绝让那伤口迅速愈合。那一刻,刻骨铭心的耻辱愤怒混合了口中的腥咸苦涩,化作了啃噬内心的烈火。
      复仇召唤着我。他的父亲说。而且,我相信复仇召唤的不止我一个。
      而那个誓言,就是他迈兹洛斯身为诺多王子的选择与回应。
      他注意到芬巩也没有参与那些口舌之争。这很自然,他想,以行动来体现决心,这才是芬德卡诺历来的作风。
      尽管如此,当一切准备就绪、出发迫在眉睫,他靠着敏锐的视力在芬国昐家族银蓝双色的旗帜下找到那个黑发中编结着金线的身影,还是忍不住心中一松,为此甚至忽略了孰为当今诺多之王的争执和分批动身的权宜决定。
      为什么要在意?没了维拉的干涉,任谁再想篡夺正统,也只能是枉然徒劳。
      嘹亮的号角在图娜山顶鸣响,提力安重重大门无声无息渐次洞开。他跟在昂然踏出城门的父亲身后,迎接他们的却是意想不到的使者——来自审判之环,带来了曼威的口信。
      “吾之忠告,仅针对费雅纳罗之愚行——莫再前行!此乃不祥之时,汝之道路通往汝等始料未及之悲伤。汝之探索,吾等不施以援手,亦不加以妨碍;汝等须知:汝等自由来此,亦可自由离去。
      “然芬威之子费雅纳罗,汝因汝之誓言将被放逐。米尔寇之谎言,汝将于苦难中忘却。汝称其维拉,则汝之誓言终将成空,因于一亚疆域之内,无论现时未来,汝皆无法胜过任一维拉,哪怕汝所指名之一如令汝强于今时三倍之多。”
      号角停息,寂静降临。东方隐隐有风声传来,挟来了呜咽的涛声。
      有人就在这时大笑起来,狂傲轻蔑,无所畏惧。不理会维拉的使者,库茹芬威•费雅纳罗径自去面对追随他的子民,火光中高大耀眼,宛若神明。
      “好!那么这个英勇的种族是否会单单放逐了他们的王储及其诸子,再重归牢笼?但若有人愿跟我走,我要对他们说:你们是否预感到了悲伤?而在阿门洲,我们已经见证了悲伤;在阿门洲,我们已经从极乐走向了苦痛!现在我们要进行另一种尝试:穿过悲伤去找到欢乐,或者至少,我们将找到自由!”
      猛然转身,他对使者大吼:“告诉阿尔达的至高君王曼威•苏利牟:费雅纳罗纵使不能推翻魔苟斯,至少也毫不迟疑地去攻击他了,而非悲伤呆坐终日!而且,很可能一如设在我灵魂中的火焰比你们所知更加炽烈。我至少也要对维拉之大敌造成这样的伤害——即使是审判之环中的强者,闻之亦会惊叹。不错,最终他们也得步我后尘。永别了!”

      他离开家门的时候,人群已在集结起来。身着不同服色的卫士在阶梯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排开,维持着秩序。他站在阶梯边缘,上下一望,立刻注意到越是下层,费艾诺家族的卫士就越密集。而在城市底层,醒目的彩色火焰旗帜引领着蜿蜒攒动的火把长龙,正在接近城门。
      他踌躇了一刻,不确定自己是否应当赶往顶层卫队的驻地。而就在他考虑的时候,一行人分开人潮从上一层疾步而来,当先的人戴着标志了提力安王子身份的银质额环,金线编结的闪亮黑发垂落在绣了星辰的深蓝披风上。
      意识到来者正是芬国昐的长子,他急忙迎了上去,与此同时他的卫士装束也吸引了芬巩的视线。两人目光一触,他依礼低下头,还来不及开口,芬巩已经叫出了他的名字:“埃克塞理安?你来得正好。”
      他没想到芬巩居然认得自己,而芬巩行色匆匆,只简单对他下了指示:“后队已经有了足够的人手,我需要你跟我走。”
      他跟着芬巩向城市下一层走去,一路留心聆听,很快从周围的交谈中了解到自己错过了什么。临行前两位至高王子的支持者又发生了冲突,不过这次却得以迅速解决,契机在于费艾诺一方——费艾诺本人急于动身,反对任何拖延,无形中促成了妥协。如今的诺多并没有公认的君王,两位王子将各自统领部属分批离去,费艾诺家族当先,芬国昐家族随后,而芬巩带领的,正是芬国昐家族的前锋。
      在队伍最前列的银蓝旗帜下,芬巩示意他们停了下来。从这里,提力安的城门一带尽收眼底,而当他抬头回望,惊讶地发现在众多火把照耀下,城市上面的几层也是一目了然。靠着旗帜的标识,他辨出了图尔巩,辨出了格罗芬德尔,甚至芬国昐本人;但几度细看,他都没有发现那个永远只肯穿成素白、理当显眼异常的身影。
      她说,她会走。
      一念及此,他收回目光停了搜寻,心中突然重归宁定。
      他没有想到,维拉的使者会选择这个诺多出发在即的时刻前来阻止——既然诺多离去几成定局,再说“汝等自由来此,亦可自由离去”,还有多大意义?但费艾诺的答复,远远出乎意料,那样的气势,连曼威的传令官也为之折服,鞠躬而返。
      现在我们要进行另一种尝试:穿过悲伤去找到欢乐,或者至少,我们将找到自由!
      号角再次鸣响,他却仍沉浸在这些如火言辞的回声中,只有无言目送诺多过去的王储义无反顾地踏出城门,把这片他们当初满怀向往而来,又度过了无数岁月的故土抛在了身后。
      “殿下,前方有人求见。”
      就在这时,逆着人流的方向,有卫士匆匆从城门赶来,不等靠近就提高了声音向芬巩报告:“是凡雅的使者,他们想见埃兰葳夫人。”
      他看到芬巩先是愕然,接着神色一沉。而稍加思索,他就明白了缘由:凡雅一族早已表明决不动摇对维拉的信任,而埃兰葳的族人此时到来,必定不会是为了支持她加入诺多的反叛流亡。
      但即使明知他们的来意,芬巩却不能拒绝他们的要求。
      “埃克塞理安,你带他们去见图茹卡诺。”沉默一瞬,芬巩吩咐,“如果伊瑞皙在旁,想办法让她回避。”
      英格威的子民虽说在迁离提力安后也是造访此地的常客,但这个时机出现在这里,却无疑是极不寻常。他与那两位凡雅的奇异组合,沿途引起了不少注目,只是他无暇顾及众多猜测的目光,而当他终于找到图尔巩说明了情况,自从认识这位王子以来第一次,他见到图尔巩苍白了脸色。
      “我们从维林诺来,是向埃兰葳女士传达一个口信。”引见之后,两位使者之一说,“请她务必三思,不要轻率行事。如有需求,塔尼魁提尔山麓依旧是她的家。”
      “那么请告诉他们,我感谢他们的安排。”
      短暂的死寂后,这个声音不期而至,虽然柔和,却刹那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众目睽睽之下,埃兰葳牵着女儿的手拨开众人从容走来,火光中淡金秀发明亮犹如劳瑞林逝去的光辉。
      “但我已有决定。”
      那一瞬他看得清清楚楚,图尔巩几乎就要转过身去,却强自抑制了冲动。而她款步来到丈夫身边,温柔却坚定地挽起了他的臂膀。
      “……我与他,不离不弃。”
      四下里霎时鸦雀无声,只余火把燃烧的轻微哔剥。无尽黑暗中,她坦然微笑,恰如一道最亮丽的风景。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第一部】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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