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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番外】埃克塞理安篇 ...

  •   You Shall Not Leave Me

      他时常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还身在阿尔达之中。这不是那个他熟知的世界。在这里,一切都褪去了鲜活的色彩——黑的天,灰的雾,白的雪。
      然而他又宁愿这样的单调可以一成不变。
      因为一路行来,惟一能打破它的便是血色。
      冰山,雪野。前一刻还晶莹洁白美如梦幻,下一刻便可能原形毕露狰狞冷酷。裂隙在脚下毫无预兆地出现又消失,冰雪从四周没有预警地坍塌或砸落。饱含敌意的不毛荒原张开利齿,无情吞噬着敢于打扰此地死寂的一切。这是极北之地的冰寒地狱,此前只有爱努曾经涉足——赫尔卡拉赫,被遗忘的角落,生命在此脆弱甚于海上的泡沫。
      冷。严寒之中,起初还能感到万针攒刺的痛楚,不久就变作虫蚁噬咬的钻心,到得最后,惟余行尸走肉的麻木。四肢像是都不再属于自己,□□靠着一线模糊本能挣扎着机械向前,与此同时头脑却在虚空中漂浮。
      他们已经在这里跋涉了多久?他们还要在这里跋涉多久?在这片貌似无边无际的荒原之后,等待他们的又是什么?
      脖颈大约也冻得僵硬了,因为抬头已经变成了万分艰难的动作。透过肆虐的风雪,他想要极目远眺,视野尽头却只有长队前列那个见惯的背影——似乎无论何时他抬起头来,芬国昐都在。那位昔日声望堪与王储比肩的王子始终如一地沉默前行,一袭斗篷落满了雪花,只在步伐起伏时才会绽出少许深蓝的底色。
      你将领导,我将追随。
      一步,两步。稳定,冷静。仿佛从无疑虑。仿佛绝不动摇。发誓追随的人将会追随,哪怕承诺领导的人已经离去。
      ——因为我们现在踏上这条路,不是盲从。
      他仿佛又听到了芬国昐的声音,笃定沉着,刚毅决绝。
      ——半途而废,对诺多来说决不是选择。
      甫闻背叛时的惊怒慌乱渐渐平息下来,何去何从的疑问便由这个声音给出了答案。撕开无处不在的深灰迷雾,抹去天际云底的不祥暗红,这个声音犹如沉沉暗夜中骤然亮起的闪电,茫茫荒原上硕果仅存的篝火。
      ——去往中洲大地,并非只有海路一途。
      然而彼时他们谁也不知,这另一条路,究竟有多么艰难残酷。
      骚动从后队传来,由远及近,将他从片刻的恍惚中惊醒。拉紧斗篷,他回过头去,凛冽寒风扑面而来,立时模糊了视线。用力眨了眨眼,他勉强分辨出有人正踏着积雪急奔;几经努力,他终于认出来人,不由得一惊,心头即刻浮上了不祥的预感。
      那是杜伊林,和格罗芬德尔一样,自从离开提力安便随侍图尔巩左右。
      “怎么回事?”
      芬巩的嗓音在近旁响起,呼啸的风声中显得断断续续。听出是芬巩,杜伊林转身向这边奔来,因为太匆忙,几次险些绊倒,好不容易到了近前,又一时只能喘息。
      “……图茹卡诺殿下……”
      “什么?!”芬巩闻言,身形明显一凝,嗓音也骤然提高了,“你说清楚!”
      “不,不是殿下本人,而是……埃兰葳夫人。”被如此当头一喝,杜伊林急切中几乎噎住,不得不艰难地换了口气,“她落进了冰海。”

      他跟着芬巩疾步向后队赶去,一路与数不清的族人擦肩而过。一团团遮蔽面孔的白雾之后,是一双双空洞的眼睛,一声声沉重的喘息。严寒消磨着他们的意志,摧残着他们的□□。即使是首生的儿女,即使见证过无瑕的光明,生命的火焰依然在渐渐衰微。
      ……出得阿门洲,汝等将笼罩于死亡阴影之下……
      沉郁灰暗的天空中,死亡张开了无形的羽翼,在流亡者们的头顶盘桓不去。一张张再无生气的面孔,一双双永远阖上的眼睛……有多少人精疲力尽地倒下,陷入长眠一睡不起?一滩滩失去温度的殷红,一片片凝结成冰的血迹……有多少人毫无预兆地消失,埋进积雪轧入冰壁?
      ……汝等所行不义,令亲族溅血,玷污阿门洲之地。汝等将以血还血……
      埃兰葳。
      直到此刻,这个名字才渐渐沉入意识,它曾标记的人也慢慢鲜活清晰起来。埃兰葳,埃兰葳。金发明丽犹如劳瑞林光辉的女子。图尔巩“一见钟情,念念不忘”的女子。她本是凡雅一族,却坚定加入诺多的流亡,于千万人前微笑坦言:“我与他,不离不弃。”
      也许是寒冷的缘故,他只觉鼻中愈发窒塞,几近无法呼吸。
      芬巩当先而行,本应领路的杜伊林反而落后了半步,好像被刚才那番急奔耗尽了精力。跟在他们两人身后,他以为芬巩会向杜伊林询问事情的经过,然而芬巩没有。芬国昐家族的长子始终一言不发,此时此刻,赶路似乎是他惟一的考虑。
      急行不知持续了多久。双腿开始酸麻的时候,他终于看到了目的地。这一带不再是平坦的雪野,大大小小的冰山随处可见。一片单调的苍白中,赫然有暗色凸现,既像一张森然张开的巨口,又似一道深不见底的伤痕。人群就在它附近停止了前进,十几个银蓝服色的卫士仍在裂隙边徒劳搜寻。
      认出他们一行,众人自动让开了道路。图尔巩裹着厚毯倚坐在避风处的一块坚冰上,双眼半垂,对周围的一切都全无反应。芬巩已经站到了面前,他依然一动不动。
      “他这样多久了?”皱起眉,芬巩问一边的格罗芬德尔。
      “自从他和伊塔瑞尔公主被救出冰海。”
      芬巩沉默一瞬,上前一步半跪下来:“图茹卡诺,我很抱歉。”
      抬起眼,图尔巩漠然迎上兄长的注视,半晌才微微一扯嘴角:“芬德卡诺,她不在了。”
      “我知道。”芬巩望定他,语气坚决而沉着,“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这个要求似乎过于唐突残忍,一阵轻微的骚动在人群中扩散开来,然而图尔巩本人却不似介怀,开口时腔调淡淡的,整个人如同一座没有生气的苍白石雕:“我们照常前行,然后没有任何预兆,冰面就塌陷下去,埃兰葳和伊塔瑞尔都落进了冰海。”
      芬巩紧盯着他,目不转睛。
      “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立刻跟着跳了下去……水很冷。透骨地冷。”轻轻吸了口气,图尔巩不由自主地一抖,好像光是那记忆就已不堪忍受,“开始我什么也看不清,但很快就发现她们的金发在水中发着微光。我先抓住了伊塔瑞尔,拼尽全力才把她推向裂隙边缘。当我回过头来,却看到埃兰葳已经停止了挣扎,正一点点下沉。
      “那时我眼前一阵阵发黑,我知道胸中的空气即将用尽。可我不能放弃。我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到她身边去。有一瞬我发誓我触到了她的指尖……可是她没有抓住我。透过幽暗的冰水我看到她对我微笑,然后——”他的眼神迷离起来,聚焦到了无穷遥远的一点,“——她推开了我的手。”
      “至少你救了伊塔瑞尔。”芬巩说,扳过图尔巩的双肩,迫使弟弟正视自己,“别忘记——”
      图尔巩却不为所动:“芬德卡诺,她怎能那样残忍?”
      明知他的世界若是没有了她,便不再是个完整的世界,她却还是决绝离去。
      “难道你宁愿和她交换?”芬巩猛地当胸揪住他,一字一句似从牙缝中挤出,“难道你宁愿自己去等候的殿堂,留下她为你悲痛欲绝?她生前已经为你抛弃了亲族,你难道还要她死后为你抛弃安宁?”
      话音未落,图尔巩的拳头已经落在了芬巩脸上。细微的血点溅上皑皑白雪,殷红绽开如同凄艳的花朵。然而芬巩只是偏过了头,仍是固执地不肯放手。
      兄弟两人对峙着,四周惟有风声在呜咽。突然间,图尔巩垂下了头,颓然把脸埋进了双手:“……我只是……”
      无言地揽住弟弟的肩,芬巩面无表情,只有嘴角在微不可察地颤抖。
      他不忍再看,只能别过头去。天色益发阴沉,大颗的雪粒不知何时已经开始纷落而下——在这冰原腹地,雪已不再成其为“花”。透过迷茫的雪幕,他赫然看到诺多的白公主背对着他,正半跪在伊缀尔身边。在她面前,那个劫后余生的少女全身都裹在厚厚的毛毯中,露在外面的几绺淡金长发因浸水而冻得硬了,还沾着细碎的冰碴。没有惊怕,也没有哀痛,少女神色一派漠然,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那双肖似父亲的灰色眼眸嵌在泛着反常潮红的脸颊上,无端竟显得黯淡。
      原来……悲伤到了极致,未必就是疯狂。
      也许是察觉了他的注目,阿瑞蒂尔不无迟疑地转过头来,待到看清是他,不由得霍然起身。有那么一瞬,他几乎以为她就要向他奔来,但她没有。身形微微一动之后,她终究只是伫立原地。寒风肆意掀动着她的斗篷,露出底下的素白衣衫,她原本高挑的身材似乎缩小了,显得那样单薄。
      隔着这一段距离,他们默然对视,最终是她先扭过脸去。尽管风雪模糊了视线,他仍然辨出她眼中有亮光闪动。
      他突然有种冲动,想要过去揽她入怀,温暖她,安慰她。即使一切希望凋零,即使所有不幸降临,他都会守护在她身边,为她挡去寒冷,驱走悲伤。
      然而他保持着沉默,慢慢抽出了长笛。
      ……阴冷的大地在低处安眠,
      阴冷的天空在高处发光。
      夜的气息,象死亡,在沉落的月亮下
      发出的音响令人寒战,
      从冰窟到雪原,
      到处流浪。[1]
      今天还微笑的花朵
      明天就会枯萎;
      我们愿留贮的一切
      诱一诱人就飞。
      什么是这世上的欢乐?
      它是嘲笑黑夜的闪电,
      虽明亮,却短暂。[2]……
      他不知道,这样的挽歌还将在赫尔卡拉赫回荡几次。

      芬巩带着他返回前队时,芬国昐刚刚下了休整的命令。见状,芬巩吩咐他去自行休息,而当他转身离开时,听到芬国昐在问:
      “图茹卡诺怎样?”
      背对着他们,他看不到如今诺多的实际领导者的表情,却听得出平静语调下强自压抑的关切。
      “他还好,但需要一点时间。”短暂的停顿之后,芬巩答道,“现在芬达拉托在他身边,伊瑞皙在照顾伊塔瑞尔。”
      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径直走向卫士的宿营地,两位王族的交谈很快就被淹没在寒风的呼号中。选了一处避风的角落,他铺好简单的床铺,就着积雪啃了几口兰巴斯,便裹紧斗篷躺了下来。
      他很累。不仅仅是因为长途奔波的辛劳。
      阖上双眼,他却无法放松。图尔巩空洞的眼神,伊缀尔漠然的表情,芬巩无声的隐忍,阿瑞蒂尔沉默的背影,一幕幕如走马灯一般在脑海中闪回,哀歌的旋律萦绕在心头,循环往复,永无止尽。
      ……汝等将以血还血……
      可为什么是她?为什么不是他们这些手上染血、犯过罪愆的人?
      寒意无孔不入,冷透骨髓。
      那个明亮有如金圣树光辉的女子,她不过是因爱而来、执拗不悔,结果便因爱而死,尸骨无存。
      而下一个,又会是谁?
      胸中郁结莫名,他辨不出那是愤怒还是恐惧。然而他明白,不管那是愤怒还是恐惧,都不是为了他自己。
      恍惚之中,有细微的语音在耳中萦绕,模糊好似遥不可及的回声,却又清晰犹如……近在咫尺的呓语。
      你不能离开我。
      我永远不会,他答道。不是急切的辩白,而是笃定的叙述。他当然不会——哪怕这一生都注定只是在她身后默默追随、全心守护的影子。
      死生契阔,不离不弃。
      然而那语音似乎没有觉察他的回答,只是自顾自继续下去。
      ……因为我必定在那之前先离开你。

      “埃克塞理安!”
      他动了动,几乎召集了全部意志才成功睁开了双眼。
      “该上路了。”
      天色还是那样昏暗,沉郁压抑,一成不变。在这里,时间早已失去了意义。抓住格罗芬德尔伸来的手,他挣扎着起身,甫一离开避风的角落,严寒便从四面八方袭来,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你怎么在这里?”
      格罗芬德尔身为图尔巩最得力的下属,按理绝不该离开图尔巩左右,何况还是这样重要的时刻。
      “公务。”金发青年紧了紧斗篷,蓝眸藏在风帽的阴影下,“你的睡相真叫人不敢恭维啊。”
      顺着朋友的目光,他望向自己方才躺着的地方,注意到那里压实的痕迹足够两人容身了:“也许我做了噩梦。”
      格罗芬德尔低笑了一声:“那么我对那个你在梦里拳打脚踢的倒霉蛋表示同情。”
      他不能不跟着微笑。队伍正在集结起来,他举目望去,毫不费力地辨出了芬国昐的身影,而不远的地方,芬巩正对几个卫士发布着命令。
      “我该走了,”他向格罗芬德尔告别,开始向那两位王族走去。就在这时,他听到金发青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字一句清晰异常。
      “伊瑞皙公主,请随我回去。”
      他脚下一顿,刹那间万千念头掠过脑海,却终于忍住没有回头。
      前方仍是茫茫冰原。长夜与风雪,仿佛永无止境。

      (番外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番外】埃克塞理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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