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7、【第二部】第七章 ...

  •   Seek Me Beyond the Mountains

      坐在湖边发呆,这在他远不是第一次,而且也极有可能不是最后一次。
      这样想着,他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夜色正浓,周围寂然无声。面前的幽深湖水倒映出高悬在北方天际的维拉奇尔卡,随着水波动荡,七颗亮星时而聚近,时而远离,不变的只有来自瓦尔妲•埃兰塔瑞的明澈光芒。
      心中一动,这种静谧引起了他的警惕。略一思忖,他便意识到是什么不同寻常——前一刻还精力充沛得好似足以持续整晚的虫声,不知何时居然销声匿迹。原本轻抚着长笛的手微微一滞,他凝神戒备,试图捕捉任何可疑的迹象或潜在的威胁;然而余光一瞥,他又放松下来,开口时语气虽是淡淡的,却含着一丝笑意:“别破坏那倒影,格罗芬德尔。”
      一只手在离水面仅仅一寸之遥的地方僵住;稍停,手的主人饱含挫折地叹了口气:“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没有答话,而是把目光投向了从头到脚用斗篷裹得严严实实的好友颈边。顺着他的视线,格罗芬德尔垂下眼,于是赫然发现自己那标志着凡雅血统的金发有几绺挣脱了约束,正在暗夜中发出朦胧的光晕。
      瞬间的无语之后,压低的笑声伴着粼粼波纹在湖面上荡漾开去,格罗芬德尔抬手把斗篷的兜帽掀开甩到身后,夸张地摇了摇头,彻底解放出一头泄露形迹的金发,到他身边坐了下来。俄顷,草丛中那不知名的昆虫又开始专心致志地鸣叫,格罗芬德尔的嗓音盖过抑扬顿挫的虫声传来,不似一贯的轻松,倒像是带着几分倦意:“总算是一切准备就绪。图尔巩殿下已经传令,首批人员明天一早出发。”
      他抚摩长笛的手停住了。低下头,他让目光在心爱的乐器上停留一刻,重又望向湖心,那里雾气正在缓缓聚集。
      “刚刚把这里整修得初具规模,就要去奈芙拉斯特重新来过,我还真不是一般的苦命。”好像没有留意他的沉默,格罗芬德尔自顾自调整着坐姿,直到确认足够舒适,才满意地伸开长腿叹了口气,“不知奈芙拉斯特之后还有什么等着我——别紧张,这次我可不是想抱怨,只是在感叹罢了。”
      他不能不微笑:“既然过了明天,我就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听到你的声音,即使你现在要长篇大论地抱怨,我也是欢迎的。”
      格罗芬德尔笑出了声:“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惜这次实在没什么借口,只好浪费这个大好机会。”抬起头,金发青年眯起双眼向西南方望去,然而米斯林群山就在视野尽头拔地而起,无情遮挡了重重山岭之后的土地。“去奈芙拉斯特是我自己的决定,不是因为谁的命令。已经习惯了迷雾缭绕的希斯路姆,不免要好奇依山傍海的奈芙拉斯特。”伸了个懒腰,格罗芬德尔索性仰面躺了下去,一任星光在明朗如晴空的双眼中闪烁,“迈兹洛斯殿下已经去了东方,安格罗德殿下和艾格诺尔殿下要去多松尼安,芬罗德殿下和欧洛德瑞斯殿下即将穿过西瑞安河谷南下,不日芬巩殿下也会前往多尔罗明——这样一片超出想像的广阔天地,又能自由选择何去何从,简直幸运得不像真的。”
      广阔天地。自由选择。
      心中一凛,他不由得回过头,跃入眼帘的却只是好友灿烂的笑颜。不,格罗芬德尔不可能是有意的,他想,一定是我过于敏感。这些以辛达语说出的词句其实并不是从前另一些词句的复制,却仍然有如一柄不期而至的钥匙,旋动在尘封的锁孔中开启了那扇久已紧闭的门户,而在门内的无数坎坷波折之后,正是那些被刻意忽略的过往回忆。
      晴朗的星空,甜美的流水,广阔的天地,自由的子民。
      这些曾经燃烧如火、激扬人心的词句,这些费艾诺当年在提力安城中所说的话语,即便只是它们变形模糊的回音,也依然有着久远的强大魔力。
      在阿门洲,我们已经从极乐走向了苦痛!现在我们要进行另一种尝试:穿过悲伤去找到欢乐,或者至少,我们将找到自由!
      自由。
      至少是自由。
      在血染的海港、北方的预言、亲族的背叛、冰海的跋涉之后,在如此漫长的一条复仇与流亡之路尽头,哪怕他们已经身处昔日梦想过的大海彼岸,哪怕日月已经升上天空,哪怕世界已经改变,那回音仍然时时萦绕在耳边心头,清晰一如昨日。
      而若是淡定如他也不能无视它们在心中掀起的波澜,那么在种种过往似乎都已尘埃落定,代价高昂的自由似乎终可兑现的此刻,它们会对他的族人,特别是诸位王族,造成怎样的诱惑?
      “你的长笛足够结实吧?”
      格罗芬德尔的问题突如其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怔了怔,还是没理解问题的含义:“什么?”
      “使那么大力气,小心它折断。”金发青年伸手一指,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他。
      他低下头,这才意识到长笛仍在手中,自己方才攥得太紧,不知不觉指节都已发白。“抱歉,”他说,“我——”
      “埃克塞理安,我敢肯定你的同僚和部下都没见过你这一面。”格罗芬德尔似笑非笑地扬起眉,眼中含着善意的嘲弄,“知道么,你在他们中的风评很有趣。”
      “有趣?”他愕然。这是什么意思?日常与他接触最多的除了埃伦玛奇尔就是宁魁伊尔,这两个人的共性乃是克尽职守、从不多言,要说他们会给他什么算得上“有趣”的评价,委实难以想像。
      仿佛看透了他的迷惑,格罗芬德尔嘴角的弧度加深了:“不要担心,坏话是没有的。概括起来很简单:‘这么温和秀气的长相,怎能一拿起剑就那样吓人?’其实他们不知道,你不拿剑也一样可以吓人。”
      “哪有那么戏剧化。”他忍俊不禁,“一定是你在夸大其辞。”
      “我说了,是概括。”格罗芬德尔无辜地眨了眨眼,接着神色一肃,“好啦,其实我是想赶在明天出发之前再听一次你的长笛。”金发青年伸了个懒腰,笑容又回到了脸上,“先说好,我不要伤感的调子。你我这又不是永别,总会有重逢的时候——但愿那不会太久就是了。”
      即使眼见的仍然是那万年不变的开朗笑容,即使耳闻的仍然是那一如既往的轻松语气,他却没有错过熟悉的双眸中稍纵即逝的一抹冰蓝。胸中突然有什么开始翻涌升腾,他强令自己回了好友一个微笑,却分明感到有一团温热的气息哽在了喉间。静静地把长笛举到唇边,他抬眼望向远方,星光下山峦起伏的轮廓在雾气中显得模糊而厚重,微冷的风在开阔的水面上掀起重重波纹涌向湖岸,水声犹如不急不徐的前奏,从容不迫,又扣人心弦。
      仿佛一缕微风,第一个音符撩动了暗夜的朦胧面纱,起初轻柔而含蓄,舒缓的旋律淙淙流淌而出,如溪水,如山泉。正如格罗芬德尔所愿,它并不忧伤,却也并不一味宁静祥和。深沉悠扬之下慢慢有了暗潮涌动,正如他们身处的也远非一个波澜不惊的世界。这片土地从未沐浴过那曾经照亮阿门洲的无瑕光明,从未享受过佩罗瑞山脉保护下的温暖。风霜雨雪、雷电冰雹,频繁更替的季节、变化无常的气候,比起长春之地的恒久,它是如此野性难驯、不可预知,然而又正是因此而魅力无穷——它崭新、原始,犹如浑然天成、未经雕琢的璞玉,在平凡粗砺的表象下,隐藏着惊世骇俗的恢宏之美。
      那么谁会来揭开这一层神秘的面纱?谁会来给这张空白的画布涂上色彩?谁将伸出双手去肆意挥洒,结束一个世界的等待?
      “有人来了。”一曲未了,格罗芬德尔漫不经心地说,“你的副官。”
      他微微颔首,几个柔美的转折之后,笛声渐渐低落,一时只有袅袅的余音随水波荡漾远去。
      “两位大人,请原谅。”埃伦玛奇尔适时地说。精灵一直耐心地等在几步开外,一身银灰在皎洁的月光中分外醒目。
      今天前半夜是埃伦玛奇尔当值,他想。然而此刻已过午夜,埃伦玛奇尔也显然换掉了卫队的蓝银服饰。
      “出了什么事?”他问,语调稳定而平静。一旦长笛离开掌心,那个细腻灵动的乐手便已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冷静决断的将领。
      “芬巩殿下需要立刻见您。”

      已是深夜时分,芬巩房中透出的灯光在厚重的夜色中显得苍白又黯淡。令他意外的是,芬巩另有访客。窗上映着两个轮廓分明的侧影,几乎纹丝不动,给外面的气氛平添了几分紧张压抑。
      出于谨慎的考量,他已经吩咐埃伦玛奇尔回去休息,因此他此刻是孤身一人。脚下微一踌躇,他正在进退之间迟疑,一个熟悉的嗓音忽然传了出来,虽然音量不大,又隔着一层墙壁,但对他那乐手的双耳来说,仍是绰绰有余。
      “你错了,芬德卡诺。我选择奈芙拉斯特,不只是因为大海,还因为他们去的是东方。”短暂的停顿。“你怎样选择是你的自由,正如我怎样选择也不由你来决定。而伊瑞皙,她——”
      心念电转,他立刻放重了脚步。屋里的语声戛然而止,下一刻房门大开,一个人影出现在顷刻间流泻而出的灯光之前。
      “图尔巩殿下。”他低下了头。尽管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他靠着先前的语音和那与迈兹洛斯不遑多让的身形,已经判断出了对方的身份。
      “埃克塞理安,你来了。”不等图尔巩答言,芬巩就走了出来,兄弟两人背对灯光的剪影只在身高上有些许差别。“图茹卡诺,你先回去。”芬巩对图尔巩说,声音虽低,语气却不容置疑,“如果你还觉得有必要,我们可以明天……”
      “不必了。”图尔巩挥了挥手,“晚安,芬德卡诺。”
      眼看着图尔巩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芬巩方才还挺直的双肩突然垮了下来,仿佛所有的精力都在这一刻弃他而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希斯路姆的王子打了个手势要他进来,旋即回身进了房间。他依着指示进屋,把门在身后轻轻关好,这时芬巩已经在房间另一头的宽大书桌后坐了下来,见他回头,只是伸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他直到在芬巩对面坐定,才有机会仔细观察这位王子。芬巩脸上不见任何激烈情绪,有的只是深深的疲倦。不避他的目光,芬巩就在他注视下闭上双眼,用力揉了揉额角,抬头时已经大半恢复了常态,只是眼中的色彩幽深而沉郁,堪比米斯林的灰暗湖水。“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让你看到这一幕。”
      “您可以信赖我的谨慎。”他沉声保证。
      “不,其实图茹卡诺他……算了。”芬巩摇摇头,换了话题,“埃克塞理安,我得到消息,伊瑞皙坚持明天随图茹卡诺的先锋出发。”
      心跳停顿了半拍,呼吸也随之一滞。尽管在芬巩炯炯的目光中他几乎是立刻便找回了自制,成功保持了表面的平静,却明白哪怕一丝一毫情绪的波动也逃不过对方的眼睛。而他的平静同时也令芬巩踌躇,几番可见的挣扎斟酌之后,芬国昐的长子虽然还是选择了发问,语气却远谈不上轻松随意:“……之前她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他摇了摇头:“殿下,您知道我上一次与伊瑞皙公主交谈是什么时候。”
      芬巩闻言微一错愕,随即了然。“这么说,她也一直没有再去找你。”见他点头承认,芬巩突然避开了他的视线,“……你知道,Maitimo他们离开的时候,她没有去送行。”
      他又点了点头。他知道。那次安格罗德和卡兰希尔的冲突之后不久,迈兹洛斯就决定带领自己的家族前往东贝烈瑞安德,出发那天前去送行的芬巩与芬罗德便是各自家族的惟一代表。
      “……现在她又执意要跟着图茹卡诺去奈芙拉斯特。”说到这里,芬巩忽然住了口。有一瞬他习惯地等着这位王子继续,然而芬巩没有。相反,希斯路姆的王子沉默着,向他望来。目光交汇的刹那,一个近乎不可信的念头闪过了他的脑海:“您难道是说……”
      “埃克塞理安,我也许犯了个错误。”芬巩艰难地说,不无窘迫,“真正的答案,只有你自己才能找到。”
      “您问过宁魁伊尔吗?”沉吟一刻,他轻声问。出乎意料的是,他立刻听到了回答。
      “是,我问过她。”芬巩向后一靠,突然一笑,面容也随这微笑而柔和下来,“而她的回答是,‘我以为您也许永远想不到要问’。”

      晨光刚刚给东方的山脉镀上一层金红,图尔巩的属从便开始了出发的准备。营地中身着蓝银服色的人影来来往往,刷洗完毕、休息充分的骏马一一被牵出马厩,打点整齐的行装也正被有条不紊地装上车驾。
      当他走进前院的时候,眼前就是这样一副忙碌却不混乱的景象。在原地停了一刻,他扫视着人群,几乎是一眼就发现了她。依然是白衣如雪,她背对着他站在一匹银鬃白马旁,心不在焉地牵着马缰;仿佛触摸得到的疏离冷淡在她身边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把喧嚣全部隔绝在外。
      没有更多迟疑,他径直向她走去。起初,他的到来就像滴水汇入溪流般平常,但随着一路前行,他步伐中不同寻常的决然渐渐引来了旁人的注意——他所过之处,精灵们纷纷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边的工作,望向他的目光中既有探究好奇,也有惊讶迷惑。
      这反常的气氛犹如潮水节节上涨,待她终于有所觉察,遽然回头,他离她已经不过两步之遥。
      “伊瑞皙公主,”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您知道我的心意。”
      四下里一片寂静。她望着他,貌似不动声色,他却没有错过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波澜:“那么,您是否愿意为此改变您的决定?”
      “不。”她不假思索地说。但不等他的心下沉,她就向他迈了一步,绽开了明媚的笑颜:“因为你可以跟我走。”
      阳光映在她的灰眸中,闪亮如火,他与她四目相对,一时间胸中诸般情感起伏杂陈,末了却只能轻声说:“我还有忠诚要守,我做不到。”
      许是没有料到他会回绝得如此迅速彻底,她一怔之下,笑容反而加深了:“你的忠诚属于我的家族,不是吗?我莫非不是我家族的一员?”
      一阵风吹过,她的白衣不经意间拂过他的手背,轻软的触感削弱了色调的冷冽。她离他这样近,不过咫尺开外,目光明亮得几乎无法正视。
      答应她,一个声音在心底说。跟她走,就像你当初跟她离开提力安,抛弃蒙福之地的安定生活,踏上颠沛流离的放逐之路。
      然而他的回答却是:“是,但我的忠诚已经给了你的长兄。”
      她闻言轻笑出声,却微微眯起了双眼:“那么,芬德卡诺若是不再要求你的忠诚呢?”
      他不答,只是凝望她,任她专注的目光灼痛他的心。半晌,她的笑容敛去了,退开了一步。
      “既然如此,你我就只能告别了。想要再见到我,”她抬手一指西南方,“去山脉那一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第二部】第七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