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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二部】第八章 ...

  •   Find Me Where I Am

      隐身在灌木丛之后,他又一次出于习惯环顾四方,然而甫一抬眼,就又一次意识到:当此情势,此举徒劳无益。结果也不出所料——在这如墨的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见。
      这并不是寻常的黑暗。傍晚时分,滚滚乌云突然从北方涌来,顷刻间便遮蔽了希斯路姆的天空。群星明月都被阻挡在重重浓云之后,离夤夜时分还远,天色就已伸手不见五指。
      直觉和理智都告诉他,这并不是偶然,而是与大敌的谋划密切相关。外围巡逻的卫士前夜在罗明山脉一带发现了奥克的行迹,跟踪一段时间后,他们终于从那些丑恶生物的对话中辨出了足够的信息,而这些信息立刻引起了他们的警惕——魔苟斯准备秘密派遣爪牙渗透进希斯路姆,刺探芬国昐家族的防御部署,以估量对手的实力。
      而要在诺多的严密监视下潜入,黑暗正是绝佳的掩护——既能抵消精灵敏锐视觉的优势,又会使身上蒙福之地光辉尚未褪去的埃尔达多出暴露的危险,同时还给了魔苟斯惧怕光明的爪牙们如鱼得水的氛围。
      他无声地吐了口气,伸手握紧了斗篷下相伴已久的佩剑。剑柄上镶的宝石抵在掌心,一点凉意若有若无,恰似心中涌动的无形杀机。他还记得芬巩接到报告时的神情,希斯路姆的王子默然一瞬,突然一笑,极尽冷酷:“他休想。只要芬国昐家族还在此地——哪怕只剩最后一人——他就休想做到。”
      他明白芬巩貌似过激的冷酷是从何而来——那种感受,只有亲身踏上对阵大敌的战场才能体会。与此相比,当年他们在芬国昐带领下进军到桑戈洛锥姆山脚的安格班门前,所见识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他身为芬巩的得力部下,曾无数次在边境线上巡逻,遭遇过数不清的战斗,而每一次与敌人面对面交锋的经历,都绝不是愉快的回忆。那不仅仅是首次目睹黑暗魔君的丑恶造物时心中腾起的震撼和惊骇,更是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耻辱与恐惧,深深扎根于血脉之中,以至于每一寸肌体都跳动着对敌人的本能反感和抗拒。而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从对手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情绪,不过在那之上又叠加了妒嫉怨怼,以及伴生的毁灭欲望。
      注定的相互敌对与相互憎恨。根深蒂固,无可改变。
      起初他不明白这是原因何在,直到他听说那个在安居米斯林一带的辛达当中流传已久的故事。他们说,奥克本来也是在星光下苏醒的昆迪,却被魔苟斯掳去深不见底的坑道洞穴中加以折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代代腐化蜕变,最终堕落成了大敌的仆役。
      这个说法令人不寒而栗。更不幸的是,倘若事实果真如此,那么杀戮对这些昔日的同族来说就成了仁慈,是解救他们的惟一方式。
      这正是大敌一贯的恶毒手法。曾经是血脉相连的亲族,如今却是不共戴天的仇敌。
      他在心底微微一叹。他已经成了芬巩麾下的著名将领,指挥若定,身先士卒,迄今从未有过败绩。也许格罗芬德尔临行前告诉他的话是真的——在部下眼中,他就像一柄利剑,平时安静雪藏,并无威胁,然而一旦出鞘,锋芒便不可忽视。
      然而他却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风尖啸着刮过嶙峋的山岩,凄厉的调子渐渐开始低落。肆虐了大半夜的西北风终于有了减弱的迹象,空气中酝酿着一种微妙的变化。他让手指滑过剑柄宝石的棱角,收敛了心神。若要反思,有的是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今夜属于战斗。
      他的任务是伏击这一队浑然不知行踪已被对手掌握的奥克,务求没有漏网之鱼。情报显示,敌人大约有一百之众,因此他带来了一百五十名经验丰富的诺多战士。尽管他看不到他们都身在何处,却知道他们一定都像他一样,悄然隐蔽在下风处,按照计划分成两队埋伏在树丛中、土坡下、石壁间,聚精会神地倾听着隘口附近的响动。
      在长草沙沙的微声和夜风断续的呜咽中,他渐渐辨出了隐约的杂音。奥克从来不是行动轻捷、落脚无声的生物,他听得出这一队已经在努力留心,却仍然难掩踪迹。纷乱杂沓的脚步声、依稀可辨的粗重喘息、模糊沙哑的低沉对话,种种声音在脑海中有条不紊地组合起来,重现了敌人的一切行动。
      一队奥克从北方沿罗明山脉西麓而来,正在接近这个前一天发现的隘口。在离入口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他们停下来等了一阵,很可能是在观望。然后,他们又开始向入口接近,近了,更近……他皱了皱眉,鼻端捕捉到了风中一丝混合了腐朽和血腥的难闻气息。
      他伸展开思绪,在众多意识中找到了属于埃伦玛奇尔的那一个,轻轻一触:是时候了。
      噪音愈发接近,在埃尔达耳中清晰而分明。气氛无形中紧张起来,他知道己方战士无疑也察觉了敌人的到来,深藏在血液中的杀意正在苏醒。悄然离开隐身的灌木丛,他走向一座正对隘口的小丘,经过白日的侦查,他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因此即便在黑暗中,他的脚步依然笃定,完全不为视觉的劣势所扰。
      无尽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一盏明灯,清澈的蓝光从他手中精细银链穿起的白色晶石中心迸射而出,犹如刺透暗夜的夺目星辰。
      不等敌人从错愕中恢复,埋伏的精灵战士就纷纷现身,引弓搭箭瞄准了山道的出口。直到第一波箭雨离弦而出,呼啸着没入拥挤混乱的敌群,那些来犯的奥克才来得及爆发出第一阵惊骇的嚎叫。
      他站在高处,举起那盏闻名遐迩的费艾诺之灯,借着久违的光辉审视战况,立刻判断出己方的策略是成功的。他们选择了不需精心瞄准也收到奇效的地点发动伏击,骤遭突袭的敌人在出口周围狼奔豕突,乱作一团,精灵弓箭手们只需循声放箭,就足以将敌人一批批送入黑暗。
      十几波箭雨过后,嚎叫与惨呼稀疏下去,与此同时奇袭带来的优势也在消退。有一部分敌人已经克服了意外,准备反击,敌阵中乌光闪动,正是奥克臭名昭著的黒羽箭镞。
      是改换策略的时候了。
      眨眼间,灯光消失了,与出现时一样突然。
      方才瞄准他的敌人失去了目标。箭镞的破空之声在近处响起,他知道这是敌人正凭着印象向小丘的方向放箭。公平地说,这是他们能做出的最好反应,只不过,他当然不会蠢到留在原地做活靶子。
      伏低身体,他快步冲下小丘,百忙中仍然不忘凝神聆听隘口另一端的动静。杂乱的脚步声,兵器的碰撞声,粗嘎的咒骂声,重物曳地的刮擦声。不出所料,在遭遇了突然袭击之后,一小撮侥幸躲过了厄运的敌人正沿着来路慌张返回。
      他淡淡一笑。
      可惜,回头的路并不存在。
      仿佛是对他动念的回应,另一盏明灯就在此时于另一侧出口处亮起。趁着他亮出灯光吸引了敌人的注意力,埃伦玛奇尔无声无息地带着另一队战士迅速掩至敌人背后,形成了合围。
      箭如雨下。
      至此,敌人被尽数困在狭窄的隘口中,两边出口都有精灵的密集羽箭等待。无论怎样左冲右突,他们也不可能突破这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某种意义上,战斗已经结束了。

      一切归于沉寂,诺多一方几乎兵不血刃,就大获全胜。天空中的浓云不知何时露出了一道缝隙,惨淡的月光照在隘口附近横七竖八层层堆积的尸体上,血色染了冷冷的光辉,呈现出一种浓稠的紫黑。刺鼻的血腥混杂着死亡的味道,直到此刻才弥漫开来,那是只存于战场上的残酷气息。
      战斗带来的紧张和兴奋渐渐退去,他发现自己迫切需要几次深呼吸来缓解胸中的窒闷。他虽没穿重甲,但把人从头到脚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厚重斗篷也是不小的负担。叹了口气,他除下兜帽,扑面的冷风顿时叫人精神一振。他索性解开斗篷,弯腰小心地把那盏费艾诺之灯放在脚边,灯罩下精致的细细银链和银链串起的白色晶石依稀可见。
      一阵轻捷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是埃伦玛奇尔率队回来了。他的副官也脱下了斗篷,周身透着埃尔达特有的淡淡光晕,夜色中十分醒目。
      “埃伦玛奇尔,”他直起身,语带嘉许,“做得好。”
      “您过奖了,”埃伦玛奇尔注意到他,立刻离开众人大步走了过来,“这次胜利属于每一个人。”
      埃伦玛奇尔话音未落,他眼角的余光就瞥到了异常。尸横遍地的狼藉中,一团原本倚着岩壁的黑影突然动了,电光石火的瞬间,他辨出了箭镞的闪光。不经思考,他一把推开了埃伦玛奇尔,下一时刻他只觉得胸前受了重重一击,不由得退了一步,低头时跃入眼帘的,是一支仍在微微颤动的箭尾。
      黑暗几乎是瞬间从四面八方升起,还来不及感受疼痛,他就失去了知觉。

      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伊尔牟的领域。这里没有天空、大地、海洋之分,就连时间也仿佛失去了意义。举目望去种种色彩汇成大大小小的漩涡,旋转着,移动着,时而分散,时而远离,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给。
      他试探着迈开脚步,发觉脚下虽然不见实地,却像有种无形的支撑。他每一步踏上的都不是虚无,以落脚点为中心,空间里激起了一阵阵波动,团团色彩在眼前身侧飞掠而过,他不时以为自己捕捉到了一些熟悉的画面场景,它们却在他凝神细辨时又散作了虹彩。
      我在哪里?
      不安如潮水般从胸中迅速涌起,眼前的景象似曾相识,然而任凭他如何挣扎回忆,仍是毫无头绪。
      我在做什么?
      毫无预兆,散落四方的色彩突然聚作一团,形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漩涡。他在漩涡中心迷惑地伫立,转眼间发现自己置身在米斯林湖畔,曙光中晴空万里,芬国昐家族的银蓝旗帜在风中招展。
      他心中一震。他记得这场景。
      就是在那个清晨,她对他说:“想要再见到我,去山脉那一边。”
      他几乎就要再次放下一切跟她离开,就像当年他不加考虑就决定追随她离开提力安,踏上这条颠沛流离的流亡之路,把父母亲族和安定过往都抛在身后。
      可是他没有。
      与当初不同,他不再是芬国昐家族卫队中那个无足轻重的普通卫士,对她的爱恋也不再是他生活的惟一焦点。现在他是埃克塞理安,芬国昐家族的将领;责任在身,他的忠诚不再属于她一人,他不再有轻率任性的自由。
      他想,对他的回答,她一定是失望了。因为她说过那句话,便回身上马,只留给他一个决绝高傲的背影。晨曦中图尔巩的先锋人马终于启程,不知何时芬巩已经来到他身边,与他一同凝望她策马远去。希斯路姆强劲的冷风肆意掀动着他们的黑发,风中竟是寒意彻骨。
      待那一抹白影彻底从视野中消失,芬巩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肩,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而他在原地伫立许久,直至露湿重衣。
      她就这样离开了米斯林湖畔,留给他的只有一句话和一个背影。而他也在不久之后离开,随着芬巩来到了与奈芙拉斯特一山之隔的多尔罗明。
      她说:“想要再见到我,去山脉那一边。”
      然而仅仅一道山脉的距离,竟然那样遥远。

      场景消失了。五彩斑斓的色调洪流从周围呼啸而过,洪流退去,他发现自己置身于花海之中,头顶的阳光虽然不及金圣树一般纯净,却同样明亮而温暖。
      那是他的花园。不是远在提力安的家中,而是在这里,在中洲北境的多尔罗明。他在驻地里自己的住所后开辟了小小的花园,花园里种的是他在这片凡世土地上发现的最大惊喜——与他提力安的花园中一模一样的小花,纯粹、高贵,耀眼犹如欧幽洛雪山巅的白雪。它们不若阿门洲的同类长寿持久,它们所处的世界也不及蒙福之地完美理想,风霜雨雪会摧折它们的花朵茎叶,季节更替会让它们凋零枯萎。但每一次雨过天晴,冬去春来,它们总会再次焕发勃勃生机。
      许是美中不足,比起大海彼岸的泰尔佩洛雪,它们没有闪着银光的花蕊,因为提力安的白树如今已是遥不可及的存在。但他全不以此为憾,因为他尊敬它们的坚韧和勇气。
      在那看似脆弱的茎叶当中燃烧着一种火焰,正是那火焰令它们的花朵如此耀眼。
      而在很久以前,这样的火焰就俘获了他的心。
      就像从前在提力安,在所有的动荡黑暗和不幸悲伤降临之前,他在每天的例行职责结束之后,都会来到珍爱的花园。在那里,他的一切思念爱恋都可以付诸长笛悠扬的旋律,他还有他的小花聆听相伴。

      又是毫无预兆,眼前的一切都隐去了。他独自漂浮在没有尽头的虚空中,包围他的是黑暗,没有恐怖,没有威胁,没有暗藏的危机,没有潜伏的邪恶,有的是无边无际的宁静祥和,没有亲身经历便永远也不能理解,原来黑暗可以如此温暖舒适。
      就像最甜美的睡眠。
      他感到每一缕思绪都在这团黑暗中放松下来。在无法估量距离的遥远之处有隐隐的呼唤,他起初以为那是幻觉,却随即意识到那声音在呼唤他的名字,每一声都比前一声更清晰。
      声声触及心弦。
      灵魂在这呼唤中共鸣颤抖,像是在督促他作出回应。然而就在他张开双唇的瞬间,她的形貌在眼前闪现,漆黑中闪耀如同最明亮的星辰。
      他望着她,不知为何竟不感到意外,有的只有一种奇特的超然。这是我的记忆吗?他想。她这样美丽,这样鲜明,几乎触手可及。
      可是他从不记得她曾露出这样的表情。
      眼中是无法掩饰的惶急,她向他伸出手,她的唇在动,他却听不到她的声音。
      你在担心什么,伊瑞皙?
      他想问,但随即自嘲地笑了笑。这一定是梦境。不可能有其他解释。只不过……既然是梦,也许他终于可以放纵一次?
      闭上双眼,他伸出手,出乎意料的是,他仿佛真正感到了她的存在,不是虚空,不是幻象。你在想什么?他再一次自嘲地笑了笑,却不由自主地任凭手指合拢,把她的手握在掌心。
      他听见自己说,Inye tye-méla,Iriss??。

      “你醒了?”
      这个声音他是熟悉的,却没想到会在此时听到。睁开眼,久违的光亮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本能地皱起眉,在适应之后看到宁魁伊尔正在近处仔细注视他,容色中的疲惫清晰可辨。
      “我……这是在驻地?”他问,试着坐起来。然而稍有动作,胸中便是一阵剧疼,像是有红热的烙铁触及神经,灼痛从一点迅速波及全身,他猝不及防,不禁呻吟了一声,不得不中止了努力。
      “当心。”她轻抚他的额头,她的碰触带着舒适的凉意,无形中纾解了痛楚。“你是在驻地。你伤得很重,因为除了箭伤,箭上还有毒。”
      失去知觉前发生的一切闪过脑海,他拼起记忆中的碎片,刹那间箭镞透胸而入的重击又鲜明起来。
      “……埃伦玛奇尔?”
      “他没有受伤,而你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宁魁伊尔细心为他擦去了刚才尝试起身时泌出的冷汗,“这三天对你的副官来说一定极其漫长——还有芬德卡诺。他们都在自责,担心你会……”
      “那不是他们的责任——”他开始说。她却微笑着摇了摇头:“你应该明白。”
      他静了下来。
      “还有,伊瑞皙公主来过了。”宁魁伊尔继续说,仿佛在讲述一个平常的事实,“你伤得太重,芬德卡诺于是决定派人通知她。而她接到消息就立刻动身,星夜兼程赶来。”
      他望着她,不知不觉已经屏住了呼吸。而她神色从容,坦然回望:“你那时状况很差。她在你身边守了很久,拒绝离开哪怕一瞬。”
      这么说,那不是幻觉?他见到的确实是她,在十几个季节更替之后?
      “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间一定要走。如果她再多留一刻,本可以等到你醒来。”
      他垂下双眼,呼吸间牵动伤处,在千丝万缕的刺痛之外竟有一点酸楚。
      我明白。
      她说,想要再见到我,去山脉那一边。
      所以尽管他生死悬于一线的消息令她不顾一切匆匆赶来,她却在他脱离危险,即将苏醒之际匆匆离去。这就是她啊。这样的骄傲,这样的任性,又这样的执拗倔强,不肯妥协。
      重新望向宁魁伊尔,他在她眼中发现了恍然与叹息。犹豫了一刻,他斟酌着措辞,不等开口,思路却被门口传来的另一个声音打断:
      “伊瑞皙公主虽然离开了,她的随从里却有人坚持不肯服从命令,担着擅离职守的罪名留了下来。”
      金发蓝眼的熟悉容颜出现在他视野里,眉宇间与宁魁伊尔一样写着疲惫,嘴角却挂着一贯开朗的笑颜。
      “久违了,埃克塞理安。我就说过,你我不会就那么‘永别’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第二部】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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