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第三部】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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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Union - 2
那的确是一首很长的歌谣。
年复一年悬心等待的消息，就这样一朝如愿来到。阿蒙格瓦瑞斯山顶，夏季伊始的清风仍带着丝丝凉意，辛达出身的歌手未解斗篷便在已经就座的白城之王与诸位贵族面前落座，将同样沾染了旅途风尘的诗琴搁在膝头沉思良久，才拨动琴弦，开始轻声吟唱。
它题为《蕾希安之歌》，“从束缚中得释放”。
开头，它极似北境一度流传的那些唱着松树之地多松尼安的歌谣。骤火之战中，那片高地首当其冲，承受了最猛烈的攻势，也蒙受了最惨重的损失。他们已经知道，凡人贝奥家族的巴拉希尔送走族中妇孺，带领余下的族人发起了绝望的抵抗；然而他们从不知道，那里的状况竟惨烈至斯。青翠苍莽的松林一点点不可逆转地沦为陶尔-努-浮阴的阴森鬼影，拉德洛斯的领主身边的人也一个个减少，最终与仅存的十二位同伴退去艾路因湖畔藏身；在那片上古时代美丽安亲自祝福过的圣地，水晶般的湛蓝湖水犹自倒映着黑夜中的满天繁星。歌谣放缓，一一念出他们的名字：巴拉希尔，贝伦，贝烈贡德，巴拉贡德，拉兹茹因，戴茹因，达格尼尔，拉格诺尔，吉尔多，戈利姆，阿沙德，乌尔塞尔，哈沙尔迪尔。可惜的是，背叛未必总是起自贪欲与恐惧，爱与眷恋同样能播下毁灭的种子。黎明前的黑暗中，吃腐尸的鸷鸟如枯叶般栖满枝头，喙尖滴落浓稠的鲜血，染红了遭到出卖的避难之地，扑灭了不离故土的最后希望。
曲调一转，唱到了巴拉希尔之子贝伦，他是如何机缘巧合地幸免于难，得到警讯、为父报仇后，又是如何久久孤身流浪。他们已经知道，大敌视埃尔达的盟友伊甸人为眼中钉肉中刺，然而他们从不知道，一个凡人头颅的赏格，竟可以高昂到等同于诺多的至高王。到头来，贝伦走投无路，只得取道戈埚洛斯山脉南下逃亡。他九死一生地穿过了顿埚塞布的险恶谷地，闯过了此前无论精灵还是人类都从未有人闯过的迷咒防线，进入隐匿国度多瑞亚斯时人已驼背，发已染霜。
贝伦那场经历，歌谣只是一带而过，语焉不详，然而那片恐怖的谷地与其中潜伏的危机，旁人或许全无概念，他却记忆犹新。下意识地抬眼，他望向对面的格罗芬德尔与埃加尔莫斯，却见他们也正目光复杂地回望。
那处贯穿胸背的旧伤深处倏然一疼，就如一枚尖锐的长针直刺而入，引动了无数过往。但不等他去平定心绪，耳中的歌谣忽然一变，暂时远离了沧桑变故，搁置了刻骨悲怆：
“木叶长，蔓草绿，
野芹花采采苍苍，
林中若有亮星，
幽暗里灿烂朗朗。”[1]
它就这样以“安-森那斯”[2]的体裁讲了下去，将那场冥冥中注定的相遇娓娓道来：夏日尼尔多瑞斯的密林中，辛葛之女露西恩翩然远逝，留下贝伦茫然若失，心心念念着林间空地上起舞的缇努维尔，忘了折磨他良久的苦难和悲伤。
日上中天，白塔前的听众浑然不觉；然而随着歌谣继续，他们也越来越惊讶，越来越迷惘。他们已经知道，次生的一族将首生的儿女视同天人，因而并不奇怪那个凡人会在惊鸿一瞥后失魂落魄地寻找她的踪迹；然而他们从不知道，不朽的精灵竟能决心与短寿的凡人结为连理，相伴一生一世。美丽安与辛葛之女露西恩，神灵与君王的女儿，竟会……竟会选择那样一个国破家亡、注定一死的流浪汉，既不顾智者也不甚了了的种种未知，也不顾弹指之间就要面临的永世别离。
“他呼唤伊人精灵之名，
于是她驻足聆听。……
他看见穹苍星空，
伊人眼中流转盈盈。”[3]
那一刻，就连图尔巩也深吸了口气。坐在王左手边的伊缀尔不由得稍稍倾身，紧盯着歌手，轻启双唇，欲言又止；但在另一侧，迈格林神色不变，只微垂了视线，不引人注意地改换了坐姿。
当天的歌谣，至辛葛要求贝伦去取得一颗精灵宝钻而戛然收尾。因为一听到那个白城中数百年来几乎从不提起的词，图尔巩就止住了歌手，在众人注视下率先起身：
“今天就到此为止。莱戈拉斯，你与沃隆威今夜歇在王宫。明天，我们将在议事厅中继续。”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他离开王宫白塔，路过广场中央的那孔活水时，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若有所思。头顶一丝云也不见，墨色的天穹中繁星若尘，与水中的倒影遥相呼应，俨然一片起伏动荡的星辰之海；水声悦耳如故，永无休止地倾诉着诞生于岩石中的旋律。
不必回头，他就知道是谁跟了上来。他的好友停在他身边，长长地叹了一声，难得地不含任何调侃意味：
“听过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突然就忍不住怀疑：城中的世界和城外的天地，到底哪个更加真实。”
他无言地点了点头。那位天赋过人的歌手以无双的技艺将故事唱得堪与现实媲美，字字句句唤起了一幕幕场景、一幅幅影像，直到此刻依然生动鲜活，流连在每个聆听者的脑海中。
“……我见过一些贝奥家族的人类，”隔了一刻，他才低声说，“那时安格罗德殿下和艾格诺尔殿下都还在。当时我不明白那些人类为什么选择前来北方，更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选择多松尼安……就连我们诺多，也有太多族人只求安居乐业，而多松尼安从气候到物产，都不能与贝烈瑞安德相提并论。”
“芬罗德殿下——不，现在他是纳国斯隆德的王了——他在东贝烈瑞安德最先遇到的，正是那一族吧？”金发的领主心思向来机敏，略一回想就串起了先前的种种零碎片断，“另外，你和那两个人类孩子都说过，布拉戈拉赫中若不是这位贝伦的父亲巴拉希尔，芬罗德王在色瑞赫沼泽必定凶多吉少，也正是为此，他才赠给巴拉希尔一枚戒指作为信物。”
“而依照莱戈拉斯歌中的说法，贝伦在父亲罹难之后，把它从敌人手中夺了回来，这才能在明霓国斯向辛葛王证明自己的家世传承。”
他撇开方才有关贝奥家族的感慨，顺着格罗芬德尔理出的脉络思索下去，而格罗芬德尔听了，先是点头同意，接着又不禁摇头，但不是针对他的结论，而是事实本身。
“多瑞亚斯那位脾气不小的灰精灵之王，当真是多少年来都没一点改变。精灵宝钻……”即便是格罗芬德尔，这个词出口时也不由得一滞，“当年他既然能颁下那么极端的禁令，想必十分清楚那三颗精灵宝钻背后有着怎样的渊源，如此，他现在居然还会提出那样的要求……”
金发的领主住了口。他们并肩凝视着水中倒映出的变幻莫测的星空，有一段时间谁也没有出声。半晌，他轻声说：
“这个故事的结局和影响，只怕要超出你我的想像。”
仿佛在验证他的说法，一片不知来自何处的新叶被夜风携来，悄然落进了池水，一圈圈波纹随即在水面扩散开来，越来越广。
埃伦玛奇尔上门去找沃隆威的时候，夏日之门的庆典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月。沃隆威先是与莱戈拉斯一同被图尔巩留在王宫中暂住，获准归家后，又果不其然迎来了络绎不绝的访客。这一个月来，眼看王室亲族阿兰威那栋白石住所的大理石门槛都有了被踏破的危险，埃伦玛奇尔通情达理地认为，他家的卫士如今一见人来就如临大敌，委实是情有可原。
目送卫士拖着脚步进去通报，埃伦玛奇尔礼貌又耐心地等在门外，却忽然被人从后面拍了拍肩头，回头时只见一人严严实实地裹着灰斗篷，还拉起了兜帽，光天化日之下，暖风融融之中，只能用四个字形容：欲盖弥彰。
“你这是闹什么——”他一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乔装改扮的沃隆威一把拽走，身不由己地跟着年轻精灵一番七拐八绕，进了城北的玫瑰巷。
还不到玫瑰盛开的季节，放眼望去，前后都是深绿羽叶与棕褐枝干，偶尔还有随风摇曳的泛着浅绿的花苞。沃隆威左右看看，也不顾有刺，一头扎进花木最茂密的地方坐下，才掀开兜帽，长出了口气：
“维拉在上，我算是相信了——好奇心不但可以杀死猫，而且可以要人命。”
埃伦玛奇尔忍不住笑了出来。“那你觉得，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他游刃有余地拨开重重花枝，到沃隆威对面坐下，一根尖刺也没沾身，“看来你该学学莱戈拉斯才是——他从王宫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宣布朋戈洛兹记录了整首《蕾希安之歌》，结果王室学者分派学徒们一直誊写到现在，所需的份数也没誊完。”
“我要能像他那样就好了。”一提那位歌手，沃隆威眼睛一亮，神色却是一黯，“埃伦玛奇尔，我这次出去，才知道自己从前不知天高地厚，当初竟然还自告奋勇要去造船出海……王没派我去，回想起来真是万幸，否则肯定要误了大事。”
一去若干年，这小子成熟了不少——埃伦玛奇尔想，不自觉就微笑起来：“别那么说——毕竟，我们谁也不能完全预见未来。”他看着尽管还远谈不上稳重，但明显更沉得住气了的年轻精灵，由衷地说，“沃隆威，欢迎你回来。”
他们坐在玫瑰丛深处，一聊就是很久——或许“聊”并不确切，因为多数时候，都是沃隆威讲述，埃伦玛奇尔倾听。
“我们出了干河秘道，第一晚就遇上了敌人。埃伦玛奇尔，我和你不一样，我平生没见过真正的战斗。那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大敌的爪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莱戈拉斯怎样对敌。”
沃隆威说起莱戈拉斯，言语间全是心服口服的钦佩。
“我早知道他了不起，可没想到他有那么了不起。他用长刀割断最后一个奥克的喉咙时，我甚至没来得及数清敌人的人数。我惊得半晌说不出话，等到想起问他是怎么学来这些，他却轻描淡写地说：‘我跟着加尔多大人上战场的时候，你父亲还在大海对岸。’你知道，就是他那种惯常的态度……”
埃伦玛奇尔很熟悉那种态度，不由得莞尔。然而他同时也暗暗为沃隆威描述的那个莱戈拉斯感到惊异——白城中众所周知，绿树家族的领主加尔多曾参加过那场发生在诺多回到中洲以前的大战，但没人提到那位著名的歌手也卷入其中。或许，对那位歌手而言，战争与万事万物并无不同，都是世间可以编入歌谣、谱入乐曲的经历。
“起初他很不客气——坦白地说，我到现在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向王提出带我同行——但我肯学，而且学得很快。后来有一次，我们被一群恶狼困在山洞里，一连七天都只有洞壁上渗出的水可喝，只有伊缀尔殿下赠给我们的兰巴斯可吃。本来我们还可以坚持下去，但他不知用什么办法察觉，有更多敌人正在赶来，于是我们只能强行突围。我不想回忆那段经历……至多能说，我发现我是个还不赖的战士。但我受了伤，他也受了伤——伤势远比我严重。那天夜里，我们费了不少力气爬到树上高处，他把自己捆在粗枝上，免得掉下去，然后就不再出声。我以为他不是睡着了，就是昏了过去，但就在那时，我听见他轻轻地说：‘如果我撑不下去，请照顾林德丝。’他不说的话，我永远也想不到她其实不是他的亲妹妹……他从残垣断壁中救起她时，她还是个路也不会走的孩子。”
仿佛没注意到埃伦玛奇尔的反应，沃隆威径自说了下去。
“好在他恢复了，我也恢复了。从此以后他对我更不客气了，但口风松动了不少，太艰苦或者太无聊时还会讲些故事。他不愧是歌手，记得很多故事……比如，他说他去出席过米瑞斯•阿黛沙德，重聚的盛宴。我父亲正式向奇尔丹大人提出求娶我母亲的时候，他就在场。他还说，他见过那位多瑞亚斯的公主。在大敌逃回中洲以前，辛葛王常常在千洞之城明霓国斯举办盛宴，庆祝那位公主的生日。他不止一次跟着法拉斯的吟游诗人们前去，还因此结识了学者戴隆。当然，我也不止一次问他露西恩公主究竟是不是像传说中那样美得超凡脱俗，可他总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肯说眼见为实。
“我们回来之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是纳国斯隆德。歌谣里唱的千真万确，现在那片国度戒备森严，不过我们进去时光明正大，没费什么周折。莱戈拉斯说我们来自海港，他一看就是辛达出身，我又是这样的血统，他们一点也没起疑。之后……”
说到这里，沃隆威略一沉默。
“你想必已经听说了纳国斯隆德那些往事。”
纳国斯隆德之王、菲纳芬家族的长子芬罗德，以生命兑现了许下的诺言。如今大河奔流依旧，托尔西瑞安也已再度易手，昔日的守卫之塔虽是面目全非，却得到了净化，整座岛屿从此就是那位深受爱戴的王族的埋骨之所，不容亵渎，不受玷污。
那首歌谣讲述的故事，开头就被格罗芬德尔形容为“惊心动魄”，实际上起承转合，无不令人屏息瞠目。凡人贝伦和精灵露西恩一同踏上那条通往世间至深黑暗的道路，历尽艰难奇险，真的从黑暗魔君的铁王冠上取得了一颗精灵宝钻——可这还远远不是结局。
“隔离之海将他俩分离，
最后仍再相聚，
多年前他俩远去凡尘，
隐逸林中无忧和鸣。”[4]
那传奇般的死亡与抉择、重生与归隐，歌止曲终，仍是荡气回肠，意犹未尽。然而城中平民还在为贝伦与露西恩的故事入迷惊叹，领主们已经不能不去考虑得更深更远。《蕾希安之歌》止于那对情侣前往托尔嘉兰隐居，外界的变化却没有就此停滞。
“既然魔苟斯并非不可战胜，那么精灵和人类组成空前的联盟，全力向安格班发动进攻，就并非没有机会。”在涌泉家族领主宅邸的书房里，格罗芬德尔站在壁炉边，眼望跳动的火焰，低声复述着沃隆威对莱戈拉斯那首歌谣的补充，“在西线的希斯路姆，至高王正在动员备战。在东线的希姆凛，迈兹洛斯殿下也在加紧整军，据说愿意为他作战的不只是诺多，还有蓝色山脉的矮人和新来的人类。”
“空前的联盟……王究竟会作何决定？”他轻声问，抬头时，格罗芬德尔也正转过身来。目光一触，他们彼此了然，知道双方想到的是同一件事。
回想起来，那首歌谣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不是妖狼之岛上的对决争斗，不是黑铁牢狱中的见闻交锋，而是发生在另一个隐匿王国纳国斯隆德中的诸般变故。恩将仇报，薄情寡义，背叛离弃……那位曾被凡人取名为“智者”诺萌的王，出发帮助贝伦时只带了十位同伴跟随，宁可自己被臣民辜负，也决不容朋友被自己辜负。
那段往事，图尔巩自始至终，只是一言不发地聆听，眼中的光采越来越淡，寒意却越来越盛，到得极致，已看不出是哀伤还是愤怒。但沃隆威报告时，图尔巩听到那个正在组建的联盟以谁为名，终于控制不住，摔下权杖霍然而起，总算及时背转身去，又在王座前伫立良久，才头也不回地说：“‘迈兹洛斯联盟’……很好。”
白城之王本已恢复如初的嗓音，那时又透出了一点沙哑。
“就让我们拭目以待，他将召集起一个什么样的联盟。”
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第三部】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