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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第三部】第十二章 ...
The Union - 1
“只要梭隆多愿意,你们就将获准依照所来之路离开。我为这次分别悲伤;不过,以埃尔达的标准衡量,过不了多久,我们便会重逢。”[1]
人类胡林和胡奥,就这样离开了隐匿之城,去与来同样突然。对有些人来说,这无疑是深深的遗憾,但对另一些人而言……
埃伦玛奇尔等在黑鼹家族领主宅邸的会客室里,用礼貌掩饰着疑惑,不明白这位领主为何忽然派人请自己上门。须知,白城中十一个家族虽然相处得颇为和睦,但也有远近亲疏之分;因着两位领主之间积年的情谊,涌泉家族向来和金花家族过从甚密,相比之下,黑鼹家族不但兴趣爱好大相径庭,中间还隔着那些正常人都知道最好三缄其口的往事,就从来都称不上多么亲近。
想了一阵没有结论,埃伦玛奇尔干脆不再多想,改去打量这间他此前从没来过的会客室。这里显然经过了精心布置,装饰以暗色为主,辅以乌亮的黑曜石,不起眼处还点缀了泥金的花纹,丝毫不像他从前想象的那样乏味沉闷。
原来,通常不为埃尔达所喜的黑,只要使用得当,也可以呈现出自身的美感。
他不禁想起了那条传闻——洛格曾当面问过迈格林(全城大概也只有这位领主会如此没有顾忌),为什么给自己的家族选择这样一个名字。据说,那位王子当时挑了挑眉,难得地展颜一笑:“珍贵的宝石与矿藏,大多埋在幽深之处,我的家族不介意去充当黑鼹的角色——把它们挖掘出来,帮它们重见天日。”
门就在这时开了,进来的是白城的王子本人。迈格林似乎心情相当不错,落座后,先是和颜悦色地请埃伦玛奇尔坐下,接着就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此举的目的:
“请你前来,是因为我今日在王宫得到了北境的消息。自从那两个凡人走后,埃克塞理安大人总是分外关心外界的动向。”
众所周知,迈格林殿下深得王的眷顾,即便在城中修建了属于自己的宅邸,仍然在王宫中保留着单独的一层塔楼,消息比其他领主灵通也不足为奇。
“希斯路姆和巴拉德艾塞尔遭到两面夹击——至高王那一面苦战之后得到法拉斯的援助,化险为夷,但另一面,人类领主加尔多战死,他的长子胡林临危接管了族人,率军彻底击败了来犯的敌军,将他们一直追杀进安法乌格砾斯的荒漠。现在,多尔罗明领主和哈多家族族长的头衔,都属于他了。”说到这里,迈格林轻轻勾起了嘴角,“真是想不到……仅仅四年前,那个凡人还只是个孩子。所谓次生儿女的宿命,或许有其神奇之处也说不定,只是不知他这些年来有没有长高一些。”
埃伦玛奇尔忙于记下这些内容,忽略了最后一句里包含的讽刺。默想一遍,他相信自己记得正确无误,便起身告辞:“非常感谢,殿下。如果没有别的要事,那就原谅我失陪了——如您所说,这些消息埃克塞理安大人一定急于得知。”
迈格林看他一眼,并未对他的疏离态度表现出不快:“不愧是埃克塞理安大人的得力助手……你想必觉得,我大可以直接把这些告诉那位大人,找你纯粹是多此一举。”
埃伦玛奇尔不失恭敬地立在原地,却没开口,等于默认了他的说法。
“实际上,我找你来的确还有别的考虑。”迈格林见他这样,也不恼怒,反而像是觉得有趣,“我从朋戈洛兹收藏的资料中发现,你父亲曾是提力安的奥兰迪尔之一?”
埃伦玛奇尔不是没猜测过这位王子可能问出什么问题,但这一个是真的令他措手不及。集结起这些年来从自己的上司那里学来的全部自控,他才能平静作答:“……是。但他没有离开提力安。”
“我能否认为,你某种程度上继承了他的技艺?”
“抱歉要让您失望了,”埃伦玛奇尔克制着渐长的烦躁,尽量平淡地回应,“那不合我的天性。”
“啊,那确实很遗憾。”迈格林听他这样说,不似作伪地叹了口气,“我本来希望,我可以对你解释清楚我和绿树家族那两位歌手的误会。”
当天晚上,埃伦玛奇尔当了一次不折不扣的不速之客。莱戈拉斯和林德丝住的小院位于白城中层,他上门时,兄妹俩正准备吃晚餐,一番“时机拿捏得当真是诺多一般精准”的调侃后,他被慷慨分配了一个座位和一份食物,笑语闲聊中,不知不觉桌上杯盘纷纷见底,外面也已是繁星满天。
“‘惟有感觉不被需要的时候,灵感才会垂爱’——多瑞亚斯的戴隆这话,从前我还不信,现在却是信了。”闻名遐迩的歌手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而且,不识趣也得有个限度,我还是从善如流去吧。”
那个猫一样灵活的人影只一闪就出了门,留下两人相顾愕然,继而又一起失笑。
“……你哥哥这样出去,真的没问题?”埃伦玛奇尔看看桌上那三个空空如也的苹果酒瓶子,不免有点怀疑——印象中,他自己只续了一次杯而已,她则是一滴也未沾唇。“我若没记错,这段时间负责维护城中秩序的可是加尔多大人。”
“不用替他担忧,”林德丝过去关上门,回头一笑,“他眼力好得很,又熟悉大街小巷,加尔多大人多少年都没捉到他,这次也不会例外。”她回到他身边,俯身在他额上轻轻一吻,“今天你好像有心事?”
他只能微笑,心想自己的涵养功夫果然还不到家:“我想听你说说,你和你哥哥在北边山中险些被迈格林殿下误伤的详细经过。”
“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她惊讶地问,“都过去了那么久,而且也只是有惊无险,我劝过我哥哥别再不依不饶,他就是不听。”
“今天迈格林殿下找我去,显然想要澄清。”他拉她在身边坐下,“他说,他们当时正在试验一种他当年从蓝色山脉的矮人那里学来的陷阱。我并不精于此道,所以也不敢自称完全懂了他的说法——大致是,一旦挡了两个精巧装置之间的光,也不必触碰到什么,就会引发预先上弦的弩箭。”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告诉她,迈格林的解释固然听起来毫无破绽,其中却似乎缺了些……无辜者应有的诚意,令他无法释怀。
“那样的话,一定是我不小心。”她蹙眉回忆,“那段时间,我过得就像在梦游——”她迅速扫了他一眼,脸微微一红,“——结果远远不如莱戈拉斯谨慎。”
“你觉得他的说法可信?”他不能不追问。
“难道还有别的可能吗?”她困惑地反问。
埃伦玛奇尔无言以对。的确,难道还会有别的可能?倘若那不是一个单纯的误会……
不,他告诫自己。不管你对那位殿下看法如何,个人的好恶不应左右理智的判断。
良久,他们谁也没再开口,只是依偎着彼此,享受着宁静的满足。
“对了,我听说王又要选派使者出城?”等到他终于要离开,她送他到门口,犹豫了一瞬才问,“还是去造船出海吗?”
“不尽然,”他告诉她,“上一批使者一去不返,音讯皆无,王并不打算一味去重复没有结果的尝试。这次派出的人,身负的任务将是查明情况回报。”
她欲言又止,他立刻就注意到了:“怎么?”
“……我哥哥说他要去。”她有些黯然。
莱戈拉斯向来我行我素,从没对白城的政务与决策表现出什么兴趣;因此埃伦玛奇尔听她这么一说,着实意外,但还是立刻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别担心,即便他真想去,也不见得能成功,你看身为王室亲族的沃隆威就是个榜样。何况,外面形势不容乐观,王已经要求人选务必精干,有对敌作战的经验才好。”
然而第二天一早,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就传遍了全城:绿树家族的莱戈拉斯求见白城之王,自荐出城,并且提名阿兰威之子沃隆威一同前往;而图尔巩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居然准了他的请求。
他醒来时,只模糊地记得自己做了梦。
山风从敞开的窗口长驱直入,犹带着暮春季节的凉意,然而傍晚的霞光所及之处,万物无不披上了一层温暖的红。天还没有全黑,但外面的城中已看得见星星点点的银色灯光;下方乐音隐约,曲调却似信手拈来、不拘一格,琴声清亮泠然,笛声低回缠绵,相依相托,极尽温柔。
他默然聆听片刻,深吸了口气,起身洗去梦境的最后一丝残迹,低头凝视着侍从早已备好的装束。一尘不染的白,不含杂质的银,众多钻石璀璨生辉,几乎刺痛了他的眼睛。
又是“夏日之门”Tarnin Austa的前夕,一年一度的庆典将自午夜开始,到破晓结束。
夜深时分,他依着这些年来的习惯,独自去了顶层的广场。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地方,一旦没了欢声笑语,便显得异乎寻常地空旷。空中悬浮着微不可见的雾滴,清澈的泉水不知疲倦地腾起又溅落,一刻不停地没入深不见底的寒潭,水声像是被放大了,激荡着阿蒙格瓦瑞斯屹立万年的雄浑根基,直至岩石本身也为之震动,仿佛要在这静谧的夜里开声歌唱。
手不由自主地移到胸口,轻轻按住贴身而藏的两环金属。过往的种种,生动鲜活一如昨日,纵然智者说埃尔达的强大天赋就在于记忆,然而比起旁人,他其实更加清楚:很多时候,不只是不能忘,更是不想忘。
既然无意遗忘,惟有长久铭记。
他大约是出了神,丝毫不曾察觉有人接近,直到一个不请自来的意念叩响了他思维的门户。
——埃克塞理安阁下?
他遽然回头,看清来人是谁,讶异反而更甚——裹着一袭厚实的斗篷,悄然站在石阶下的人,竟是竖琴家族的领主。
——萨尔甘特阁下,我未曾料到你会来这里,失礼了。他转身面对这位历来低调的同僚,也以意念作答。——今年庆典的筹备又是稳妥周到,多亏你这一个月来的细心安排。
萨尔甘特微微点头。——近年来的庆典若说有什么遗憾,那也只是莱戈拉斯这位白城首屈一指的歌手不在罢了。他和沃隆威这一去,算来已有五六年,我甚至听到了传言,说他们多半凶多吉少。
——但愿他们平安无事。他想到了莱戈拉斯的妹妹,那位终于看清心意、找到所爱的辛达姑娘,由衷地希望她不必承受失去至亲的悲伤。
——但愿。萨尔甘特沉默了一刻,忽然抬头正视他,像是下了决心。——你我虽然早就相识,经历却截然不同,交情也只平平……我贸然过来找你,其实脱不掉交浅言深的嫌疑。但旁观这么多年,有个问题,我不能不问。
他起先不置可否,只注视着竖琴家族的领主。夜色中,那张略嫌瘦削的脸庞仍然透着苍白,眼睛却因紧张而异常明亮。他还记得在提力安时的萨尔甘特……然而那场冰海跋涉改变了一切。如今的萨尔甘特堪称白城领主中的异类:性子不算开朗也不算强势,身体又称不上健康,除了精通音律、擅长竖琴,并没有什么抢眼之处。之所以能在图尔巩麾下拥有不低的地位,全是因为他有一个无人能及的优点:周密,巨细靡遗的周密。任何计划、任何工程,一经他斟酌补全,实施时便不会出现任何错漏。
这样一个若无必要便决不开口的人,会有什么是非问不可的?
仿佛读出了他的疑问,萨尔甘特自嘲地动了动嘴角,但即刻敛去了笑意。望着他,竖琴家族的领主出乎意料地打破了节日前夕那约定俗成的缄默,一字一句说得低沉,却极其清晰。
“我只想问,这座名为‘水乐之岩’的城,有朝一日是否还会有幸听到你长笛的旋律。”
他身不由己地倒退一步,就像迎面挨了无从抵挡的沉重一击。一时间,他站在石砌的水池边缘,连呼吸也困难起来,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颤抖。从萨尔甘特眼中,他能看清自己的映像:脸上的血色荡然无存,周身的纯白与亮银、水晶与钻石,全都失却了光采,惟一能把他与一尊雕像区分开来的,是见过彼岸光明,因而只要一息尚存就绝不可能暗淡的眼睛。
他的长笛……还有那与生俱来的渴望,点燃灵魂的热情,奔涌于血脉之中的旋律,早在那场冥冥中注定的相遇之前就已存在,给他单纯的世界涂抹了绚丽的色彩,却戛然终止于那次发生在这片凡世土地上的别离。
究竟是他心灰意冷,终至放弃了它,还是它捉摸不透,主动离开了他?……曾几何时,他跋涉过赫尔卡拉赫的冰海荒原,即便生命之灯随时可能被寒风冷水扑灭,即便艰苦境况容不下任何无关幸存的奢侈,他也没有将它抛弃,因为他固执地坚信,抛弃了它,就抛弃了他自己。然而事到如今,他心爱的乐器却与赋闲的武器一同沉默,无论何时他抚过它光洁的表面,心中都再也激不起哪怕些微涟漪。
或许,这就是他为过去那一系列选择付出的代价。高峻的群山隔绝了外界的音讯,却阻挡不了厄运的回声,毕竟,那位掌管灵魂、宣示命运的大能者曾断言:他们将宛如背负重担,日渐厌倦世界。
“我的本意,并不是提醒你那些不幸。”他竟会这样茫然失措,萨尔甘特显然始料未及,再开口时语中多了诚挚的悔意,“我是想说,你正在经历的,我也有过经历。”
他竭力压下胸中的起伏,于是恍然想起,萨尔甘特在那片残酷的冰海上失去了所有的亲人——父亲,母亲,年少的妹妹,全都被一道突兀出现的裂缝吞噬,跳入刺骨的冰水不顾一切地搜寻,到头来只是徒劳一场,被救上来的精灵自己也是九死一生,从此再也没有恢复如初。可他居然从来没有想过,那位名声虽然不及费艾诺家族的玛格洛尔,沉迷的程度却不见得逊色半分的琴手,又有多长时间陷在伤痛迷惘当中,荒废了属于自己的音律。
“……你是怎样……”隔了一刻,他低声问。
“它不会抛弃我们。”竖琴家族的领主轻声回答,却分外笃定,“因为我们就是被这样造就。”
他们一同离开广场,去了朝东的城墙,但谁也没有提起这场意料之外的交谈,仿佛达成了某种默契。黑夜渐逝,晨曦初现,正当夏日之门的颂歌就要又一次响彻白城,远方却骤然吹响了银号,一阵紧似一阵,越过平原,在山谷中回荡。
人人都知道,那表示有人穿过了干河通道。
绿树家族的莱戈拉斯、王室亲族阿兰威之子沃隆威,被戍守六门的卫士径直送回了白城。图尔巩亲自带着伊缀尔和迈格林等在王宫门前,诸位领主也全数到齐,分立左右。
不寻常的寂静中,两个风尘仆仆的人影走上前来,辛达出身的歌手收敛了惯常的桀骜,率先向白城之王深深躬身:“王上,我们幸不辱命,带来了外界的消息。”
聚拢在广场上的人群闻言,顿时一阵骚动,白塔门前的图尔巩却不动容:“那就说来听听。”
“如此,我要先请您容我和我的同伴落座,再请各位耐心倾听。”
歌手似乎全不挂怀王的态度,肆无忌惮地抬头,眼中光采粲然,连晴朗夜空中的赫尔路因也无法比拟。
“因为它是一首很长的歌谣。”
[1] 引自《精灵宝钻》第十八章。
从《精灵宝钻》和《未完的传说》中涉及刚多林的部分来看,图尔巩似乎直到图奥到来,才彻底闭关锁国,不容居民进出,而在那之前,除了派出造船、出海求援的使者,是可能有少数人奉命出入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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