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儿再穿》空无一物

112、思忆

　　这声音……
　　我本能地反向前冲一个鱼跃趴到了地上。
　　身后是海水被炸击所产生的巨大的轰鸣声，转头看到的，是近岸处的海水被激起的几十米巨浪，如同无数条狂暴的巨龙翻滚咆哮，想要撕裂天地间的一切障碍。
　　巨浪铺天盖地地袭向岸边，在近岸处打桩的人们如洪水中的蝼蚁般被冲击回岸边，还没等身子落稳，便又被在岸上肆虐够了想要回头的海浪重新卷回海中。人们惊慌失措地尖叫，在空中手舞足蹈，在水中翻滚抓挠，想要抓住并不存在的救命稻草，却是那么地徒劳而无助。
　　幸亏自己离岸边较远！
　　我心有余悸地看着海水里挣扎求生的人们，不自禁地向身后挪动着身体，一心只想远离那随时可能再次咆哮而来的海水。
　　一双手伸至我的腋下，托起我的身体。我自然地靠进那个温暖的怀抱，任那双手撩开我被海水打湿的头发，擦去脸上的咸涩的水珠。
　　商驭并没因为这些动作而影响现场指挥。他一边支撑着我，一边大声地对商福说道：“让商喜再次凿沉两条战船，警告他们不要靠近岸边。”
　　商福却面色犹豫地道：“看炮弹袭来的方向，不像是南面与我们对峙的水师战船，而是来自东面。会不会是……”
　　“商寿那边可有消息传来？”商驭打断了商福充满担忧的猜测，直接问道。
　　“没有。”商福答道。“我们岛上的暗屿连环阵按理说不会有什么问题，可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没有万一，暗屿连环阵不可能被外敌攻破！若是攻击来自东边，只可能来自海面，不会是被人攻克了暗屿连环阵，登上了岛！”
　　暗屿连环阵究竟是种什么阵法，令商驭对它如此有信心？我心中暗自思忖。
　　当又一阵炮火在海面上炸起轩然大波时，商驭下了令：“走，到东边去看看！”
　　琅岐岛的东边，面对着浩瀚的东海。据我的观察，这里暗礁丛生、风高浪急，并不适宜船只出入，平时也很少看到渔船从这里入海或回港。只有一两只体型极小的小舟，偶尔会为了节省时间，冒险在暗礁中穿行出入。
　　若是再布上阵法，这里便连最小的舟船也无法通行了。可谓牢不可破。可是，未等商福答应，在又一阵猛烈炮火的伴奏下，一个奔跑的身影快速移动而来。
　　是商寿。
　　商寿在福禄寿喜几人里最不擅言辞，平时的存在感最小，但商驭却把启动暗屿连环阵这件重要的事交给他去做，足见对他的信任。
　　商寿来到近前，喘息着道：“少爷，暗屿连环阵启动了，可不知为何，没如往常般显出‘千屿齐现’之景。如此，怕是抵不过水师的舰船。”
　　“不知为何？”商驭蹙起隽眉，看着商寿。
　　“我启动阵法时，没有找到千屿石。”商寿仍在喘息，显是刚才跑得太急，直到此时，呼吸还未完全平息。
　　“没找到？是没有了，还是你忘记了它的位置？”
　　“是没有了。这两年，暗屿连环阵每次都是我启的，上个月演练时，我还启动过。即使它隐在成片的礁石中，我仍能闭着眼找到它的位置，不可能忘了！”商寿急急地回道。
　　“这么说，千屿石是被人……”商驭微瞪的眼中有丝惊怒。
　　“我找到了这个。”商寿伸手把一小块黑中带绿的碎石递了过来。“这像是千屿石上掉下来的。”
　　商驭接过细看，沉思道：“千屿石碎片。看来它已经不复存在了！知道千屿石的只有我们岛上的人……”
　　“这么说……我们岛上出了奸细？”商寿小心地问道。
　　商驭没有回答，而是转头对小三子道：“去看看商禄那里的状况。”
　　消息很快传了回来，商禄带着岛上的老弱妇孺从密道出去到了另一个紧邻琅岐的小岛，正准备在那里登船后等待商驭的指令出发，却发现船被人控制了。
　　一船的老弱受制于人，商禄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施展不出，只能先自己跑掉，躲于暗处，观察对方的动静，伺机救人。
　　看到了小三子，商禄才从暗处出来，把情况说了。
　　小三子忙回来报信，请示商驭的指示。可就在这时，情况又发生了变化，那船开走了。事急从权，商禄顾不上等商驭的指示，几次要上船救人，却都受阻。
　　船上有高手！
　　无奈之下，商禄返回报信。
　　商驭蹙起隽眉沉思，神情从未见过的凝重。看来事情的发展已经出乎他的预料。
　　我暗自心惊：胤禟来攻岛之前，早就把岛上可能采取的防御措施摸得一清二楚了！所以才会使商驭的防御处处受阻吧！商驭此时一定心焦如焚。
　　抬眼望向商驭，却见他抿唇笑了起来。笑容渐渐扩大，微笑变成灿唇大笑，后来竟出了声。
　　众人诧异地看着他，他却望向我，说道：“你家九爷真乃……”他忽而停下，笑着摇头。“上次我没争过他，这次……看来也要输了。不怪造化弄人，只怪我商驭没有修来这个缘份。我，争不过他。”
　　说完，他极快地转头，像是要掩饰什么，却没能掩饰眼角晶亮的一闪。
　　“商禄，派人去战船告诉九爷，我会把他要的人亲自送回，也请他放了岛上的老弱妇孺，放过琅岐岛。”
　　商禄应命而去，小三子却小声嘀咕道：“九爷为了他这神偷儿媳妇如此兴师动众，看来她是九爷心里极要紧的人。我们只要扣着她，九爷就不敢轻举妄动，为什么要这么快就认输？”说着话，他瞟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说：虽然我挺崇拜你的职业水准，可既然你在九爷心目中如此重要，那我们不是奇货可居？手里有王牌还认输，不是太不可思议？
　　我狠瞪他一眼，心里却一哆嗦，这小子，唯恐天下不乱！
　　“混小子，你懂什么 ？”平时总是敛声屏气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商福，却突然出声：“你要少爷拿全岛人的性命来换这个女人？”
　　他声音不高，也并不刺耳，却让人胸腔一震。商福平日刻意隐藏自己身为绝顶高手的气势，这偶尔的一次爆发，当真令人胆寒。
　　小三子一缩脖，不再敢多言。
　　商福说得对，但话并未说透。商驭现在所面对的并不只是选择的道义，更有现实的困境。现在奋战在海滩上的这支岛上的精壮队伍，他们的老小都在那条船上，就连商驭自己的叔父----琅岐岛的前任岛主商诚之也位列其中。全家大小受制于人，任谁也不会安心奋战。这种状态下与实力强大的福州水师作战，胜负不战已分。
　　与其下这必输之棋，不如乘早和局。
　　不禁佩服商驭判断的准确和决策的果断。
　　话说回来，我家男人为啥能料敌机先？提前毁了岛上的防御机关，还把对方的家属扣为人质？虽然有点胜之不武，但这几招却都是致命的招术。
　　难道……
　　问题在我们乘的小舟接近福州水师主战船时有了结论。
　　“是采儿母女！”立在船头的商福首先说道。“她们是奸细！”
　　高手的视力果然好于常人。我和商驭同样站在小舟的船头眺望着对面的那几艘如庞然大物般的战船，却只看到了船上几个黑黢黢的影子。难怪除了几个船工，商驭只让商福一人上船。
　　我们这是在前往福州水师所停海域的路上，商驭要把我送还胤禟，并接回被扣的全岛老弱妇孺。
　　远处的战船和人影在幽蓝色天幕做的背景的映衬下，成了一个个如照明不足的皮影戏里的剪影，那一轮如盘的银月以及周遭的月晕云光却成了整个布景中的主角。不但夜空中闪耀着它的光华，海面上也反射着它如水的银光。
　　只能承载十人的小舟在海面上轻快前行，如一只在水面上低掠而过的燕子，身姿矫健，动作炫美。
　　离主战船越来越近了，几乎能看到桅杆上高挂的旗帜。那迎风招展的旗帜飞舞着，上面硕大的一个“李”字已经清晰可辨。是福州水师的李总兵吧！那次我去寿山村时曾经见过。
　　站在我身前的商驭也看到了。他回过身来，眼睛静静地看着我，他的脸背着月光，脸上神情看不清楚，但双眸中闪动的光华却清晰至极。那光华如清泉静流，默默的，不张扬，却内蕴高山华年、四季心语。
　　“再有半个时辰，你就能见到你家九爷，你该安心了。”他在船头坐下，坐在早已备好的一张小几旁，那上面放着一壶清酒和两只琥珀玉杯。
　　“坐下”他说。
　　我看了看小几和酒具，他是想邀我共饮吗？我默默倾身，像他一样席地而坐。
　　他端起酒壶，把酒倒入杯中。清洌的酒香瞬间充斥鼻间，如春季的山谷中，那最不起眼的小兰花发出的清淡如水的馨香。
　　“这是什么酒？”我不禁问道。
　　他倒了酒，并未抬头，而是看着手里的酒壶，淡淡地道：“这酒名叫‘思忆’。”
　　“思忆？”我重复道，隐约觉得这名字很耐人寻味。
　　他手执酒壶，抬头看我，眼中似有犹豫。默了一小会儿，似终于定了心，他放下酒壶说道：“对，‘思议’，这壶酒是我在多年前亲手酿制的，为了一个女子。”
　　呃，女子？不会是与我的前世有关？我心里猜测，却听他继续道：
　　“那时我刚刚结识她，正是春天。她如春季第一抹新绿，带着大地内蕴四季的暗香，带着春风不经意的妩媚，带着不同于芸芸凡世的清新气息，突然降临到我的眼前。那是我一生中最值得珍藏的回忆。”
　　啊，春天！刘春桃和商驭的结实似乎就在春天，那时，池子里的荷叶还没有长出……
　　“那天，她从我京城的宅子里走后，我就在我们相会的竹林里酿下了这酒，也酿下了牵绊一生的思念和记忆。所以，我给它起名----思忆。”
　　呃，思忆！我想说“好别致、好有味道的名字”，可惜我说不出来，只觉心里有点苦苦涩涩的味道。
　　“她是我这一生所见过的最特别，也最迷人的女子。她古灵精怪，爱恶作剧，却也敏感细腻。很多时候，她并不像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满不在乎。她只是把自己的脆弱用粗糙的外衣包裹起来，让人无法看到。她说，这是她的职业要求。”
　　“‘职业要求’，你也听过这个词吧？我第一次是从她那里听到的。”
　　我怎么可能没听过！这个词，我以前曾经为商驭细细解释过。
　　“职业就是每个人赖以生存的手段。比如你的职业是商人，而我的职业就是偷儿。”我当时曾如此解释。“为了职业的需要，我们有时要违背自己的意愿做一些事。”
　　“她是职业的偷儿，在偷儿这个行当里很专业。”商驭望着我说道，眼里竟有一丝笑意。“她会飞檐走壁，会用最奇异的方法掩人耳目。为了把东西弄到手，她会假扮八大胡同的姐儿，那泼辣的架势无人能招架；她会装成书画鉴定大家，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让饱读诗书的皇族深信不疑。她胆大心细，会巧设妙计，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妙手空空，行险得手。她的胆量和魄力连大多数男人都望尘莫及。她……”
　　“我为她心醉情痴，亦喜亦悲。此生有缘与她结识成为知己，是喜；而无论怎样，都不可能与她长相厮守，是悲。她的心里只装着……”他突然停下来，轻缓地摇头，无奈和隐伤都写在脸上。“这辈子，她心里再装不下别人，而我，心里也只能装她一个了。”
　　“这就是孽缘吗？而我，却甘之如饴……无论与她的相识多么令人心痛神伤，我都不愿错过与她结识的缘份。我曾求遍深山名寺，愿此生和后世，我们的缘份永远不要完结……”
　　“你在墓园见到的，就是她的墓。”他端起酒杯浅酌，并幽幽地说道。“原本酿的是甜酒，想慢慢品尝与她相识相惜的甜蜜，可惜，在她去的那一年挖出来时，这酒却变成了略带辛辣和苦涩的烈酒。”
　　他猛地灌了一大口酒，又紧盯着我的眼睛道：“你和她一样，身怀顶级偷儿的绝技，对宝物的敏感如与生俱来，而且，你看着他时的样子就如同她当年，那熟悉的感觉……”商驭的语声很轻，带给我的却是石破天惊的震撼。
　　“表妹……”
　　目光灼灼的注视和深情的呼唤使我心尖轻颤，情再难抑，一声“表哥”就要脱口而出，却在这一瞬间传来震耳欲聋的炮声。炮弹落在小船的后方，被激起的大片海水拍在船舷和甲板上，使小船剧烈地晃动。面前的酒壶和酒杯纷纷翻倒滚落，我们两人的身上也被海水打湿。
　　商福冲到我们面前说道：“水师主舰向我们开炮……”他的话音未落，却听对面军舰上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叫道：“快点把船开过来，别想拖延时辰。”
　　这才注意到我们乘座的小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慢得几乎停滞不前。不想太快地结束么？我把目光转向商驭，他却面无表情地掏出帕子擦拭刚才落在我头脸上的海水，一边狠声说道：“这个臭老九，还跟当年一样霸道！”
　　当年……当年胤禟可是霸道得人神共愤。
　　身下的小船开始加速，对面的主舰上也有了动静。雾影中看去，好像从上面放下一只小舟，小舟上只乘两人，缓缓而来。不一会儿，两船便接近了。
　　那负手站在船头之人高大挺拔，他身后的梢公身手刚劲，显是练家子，没几下，小船便被划到了近前。
　　“你家九爷还真是迫不急待！看他对你这紧张的阵势，还真与当年对她一样……”耳边传来商驭的低语，但我此时顾不上回应，我的眼睛被粘在对面卓然挺立船头的高大身影上。
　　胤禟！
　　他来接我了，他亲自来接我了！
　　身旁传来商驭低低的叹息，“你们这对痴男怨女果然又粘在了一起。”
　　呃！
　　我惊诧地回头，氲满月华的双眸正灼灼地凝视着我。
　　“我原本还有丝怀疑，因你的容貌与她相差甚远，可现在……”他摇了摇头，眼底一丝肯定还有丝无奈。“世间真有此奇事，若不是亲见，又怎敢相信？”
　　他在说什么？他语中所含意味……难道，他全都知道了？
　　我凝眉猜测，可未及细想，对面的小船已经到了。胤禟跳上船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抱入怀中。
　　两个男人对视着，却一言不发。紧张的空气在两人间流淌，我好像能听见两个强大的气场冲撞而产生的“噼啪”声。
　　这样好像不大妙。这两个男人一个是不怒自威的皇族显贵，一个是运筹帷幄的厮文儒商，平时都道貌岸然的，怎么一凑到一起就成了炸毛的斗鸡了呢？还有没有身处高位的男人的风范了？

作者有话说

　　近期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