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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重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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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华清凉如水,从贴着大红囍字的雕窗透进来,正映着床上的女子。虽形容憔悴却难掩天生丽质,此刻一双明眸正黯然地瞧向那镂着鸳鸯戏荷图案的窗棂。
这是赵笙歌嫁入凌府的第七天。嫁进来那晚玉轮高悬,清辉盈室,满心欢喜的以为得嫁良人,谁料等来的却是一通屈辱的凌虐。撕扯间,笙歌左腿一声裂响,跟着便是揪了心的痛。
“我腿受伤了……”笙歌痛得满头满脸的汗,用尽力气去扯凌仲彦的胳膊。
凌仲彦慢慢抬起压制在她膝上的膊肘,哂道:“这就是你进我凌府的代价!”他一身的酒气,素日那双朗星般的眸子也被酌得通红。“咱们且有得玩!”许是笙歌脸上的痛苦取悦了他,凌仲彦趔趄起身,回手一拳重重地砸在身后的镜台上。
“不许她出这间房!”凌仲彦看向自己慢慢渗出血的手,寒声吩咐道。
“是,少爷!”
主仆对话犹如魔音灌耳,笙歌浑身冰凉,犹疑自己在梦中,只骨折处传来的痛唤回几分意识。
饭食倒是有人送来,只是那送饭的仆妇满是鄙夷,便多瞧自己一眼也不愿。腹中传来几声轻鸣,笙歌撑着身子艰难坐起,已是戌时,今日的晚饭还没送来。
庭院阒寂,月亮升至半空,正是光华最盛时,清浅的月色如银似雪,浅浅地笼在院中成片的垂枝海棠上,隔着窗户瞧去徜恍迷离,倒似人间仙境。笙歌收回视线,颓然靠在床架上,瞧着不能挪动的腿苦笑,莫非自己真是刑克一切,克了阿婆,克了爹娘,还克自己?
想起去世的亲人,她一时悲从中来,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无声滑落。一家子欢欢喜喜到了京城,满以为守得云开,谁料只两年光景,便都先后离世。
凌仲彦推开门见到的便是一幅梨花微雨图,少女惊慌转来的眸子湿漉漉的,黑而亮的瞳子瞧着纯良又无辜。若不是早知道她做下的那些阴毒之事,这幅我见犹怜的相貌倒真能蛊惑人心。
他缓步向笙歌走去,每近一步,笙歌便瑟瑟向床里挪一分。凌仲彦冷笑出声,倒是知道怕了。
他这一笑,倒激得笙歌生出了几分硬气。到了这步田地,还怕他作甚,大不了去黄泉陪阿婆、爹娘。只是,要死也做个明白鬼!笙歌上身端直,泪水涤过的桃花眼清凌凌地直视凌仲彦。
对面的人儒雅风流,还是初见时温润公子的模样,笙歌却莫名打了一个寒颤,对方那殊无笑意的眼底透着彻骨的寒,竟对自己怨毒至此?
她瞧着那张当初让自己怦然心动的脸,强自镇定道:“凌公子,便是刑囚之人也有权利知道自己所犯何罪。笙歌愚昧,请您告知。”
“果真是惯会算计的,事到如今还在这铺眉苫眼?我倒想看看你这颗心究竟黑到何种程度?”坏事做尽,还要惺惺作态,凌仲彦满腔的怒再忍不住,就连先头生出的一丝不忍也被掐断。
笙歌还未及反应,便被他狠狠扼住脖颈。
无数金星在眼前飞舞,笙歌徒劳地张开口,却是一毫空气也无,那掐着自己脖颈的人眼中淬满寒毒,只听他厉声道:“若不是你从中作梗,娇儿缘何会嫁了祁寒舟?你为嫁我,不择手段,坏事做尽。如此阴毒,还活在世间作甚?”说着,手下力道又加了几分。
笙歌眼前一黑向后倒去,原来如此,自己果真愚蠢至极!
两滴泪水重重砸在凌仲彦的手背上,他憎恶地瞧着已然晕厥的女孩,乌黑的发丝散乱地覆在她的脸上,映得肌肤白瓷般通透,但谁能料到这般花容月貌竟住着魔鬼的灵魂。凌仲彦嫌弃地将手一松,笙歌便如一块破布轻飘飘委顿在床。
“笙歌,笙歌……”
温柔的女声满是担心,是娘,是娘在唤自己,笙歌努力睁开眼睛,入目一个年轻妇人,眉眼中带着焦灼,正用温润的手巾替自己拭汗。
“娘……”笙歌一出声,才发现自己嗓音嘶哑。
“小姐你可终于醒了!”旁边的中年仆妇喜极而泣。
娘身边伺候的老人张妈,笙歌视线从室中一扫而过,简单却温馨的陈设,这是自己桃源县的老宅!这是又活了一遭?她心头狂跳不已。
江雪凌见她惊疑不定地打量,心中大恸,一把将她搂入怀中,“这风寒竟这般厉害,害你昏睡了十数日,唬得娘差点连命都没了。”她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
居然真的死而复生,笙歌的心慢慢静了下来。她依偎在江雪凌怀中,贪婪地感受着暌违已久的气息。
张妈见江雪凌心疼落泪,忙劝慰道:“小姐福泽深厚,经此一难必会富贵长春,太太再不必忧心的。”
“张妈说得对,女儿一定争气,再不让你们为我操心。”笙歌仰起头拭去江氏颊上泪珠,心底暗自起誓,这一世定要护得家人周全,不求富贵闻达,惟愿平安幸福。
江雪凌见笙歌一本正经的小脸,不由破涕为笑,“我晓得咱们笙歌从来不用娘操心。”突然想起还在抄经祈福的老夫人,忙对张妈道:“快去告诉母亲笙歌醒了。”
“哎!”张妈迈着小脚急急去了。老太太身体本来就不大好,这段日子为着孙女忧心忡忡,吃喝不香,眼瞅着越发憔悴。
“阿婆她身体还好吧?”笙歌想起前世阿婆还没到京城,便熬得油尽灯枯,顿时心生忐忑。
“你好,咱们便都好!”江雪凌抚摸着笙歌柔软的顶心发,想到婆婆苏明月的身体,心情沉郁。老太太是个和善的,被京城那位老夫人晾了大半辈子也毫无怨言,只带着儿子在乡下守着几亩薄田度日,身子骨早亏了。那秦香云自诩贤良淑德,对生了庶长子的姨娘却毫无容人雅量,更何况婆婆还是秦氏因自身三年不曾生育,为博贤惠之名硬给公公纳的良妾。
后秦香云有孕,又适逢公公赵江淮擢升,秦氏便想方设法将母子二人留下。家中本就无甚余产,孤儿寡母过得越发艰难,便连下人也尽皆打发了去。所幸相公元衡人品端方,相貌出众,被爹娘相中,自己方才嫁入赵家。夫妻感情甚笃,不到一年便生下了笙歌。虽尽心竭力侍奉,但婆婆的身体……
然笙歌只不过十二岁,还是不谙世事的年纪,将这些说与她也不过徒增烦恼。
“我去看看阿婆!”笙歌想到前世阿婆收到京中来信那黯淡双眸突然焕发出的飞扬神采,再也坐不住。
“歌丫头,身体没养好不许出屋子!”笙歌还未及起身,便被门外的严厉嗓音喝住。
“阿婆!阿婆!”体形消瘦的老太太步履匆匆,险些被门槛绊倒,笙歌大惊,急向老太太奔去。
苏明月摩挲着笙歌的双手,认真打量一番犹不放心,“瞧着精神不错了,只是外面还冷着,不好全是断不能出去的。你是不知道今年这场倒春寒,多少人遭了灾。”
“老太太说的是,向来没有哪一年像今年这般。春天的风刮得像刀子,多少人生了病,体强的延医用药倒能勉强抗过去,体弱的不知被撂倒了多少。”张妈生怕笙歌不相信,帮腔道。
“身体不好我不出门,阿婆放心!”笙歌瞧着周遭关切的眼睛,乖巧道。
果然又将养了十日,天气日渐和暖,室外一派桃红柳绿,笙歌方出门。她手遮在额上,觑起眼瞧春天的太阳,圆圆的、亮亮的,将天地万物都催发得生机盎然。空气中有花草的清香,树荫下鸡崽悠闲地踱步,厨房里娘和张妈正在忙活午饭,希庵堂里阿婆礼佛的木鱼声悠悠地响着,熟悉的烟火气息抚慰着笙歌,她长长吁了一口气,这一世定是不一样的人生。
张妈家的小丫头青杏比笙歌小两岁,听了她娘的吩咐,寸步不离笙歌。见笙歌被日头晒出了汗,懂事道:“我去给小姐拿遮阳的。”
“这样晒晒身子骨才舒服!”笙歌将青杏拉回来,在阳光下伸展开胳膊。亲人在侧便是岁月静好,还有比这更美好的事么?
今天是去西城采买的日子,张成一早便将家里惟一的老马洗刷干净,套上马车。
“去逛逛可以,但是要听你张叔的话。”江雪凌瞧着笙歌,再三叮咛。
“放心吧,娘。”
笙歌稳稳上了马车,瞥见青杏在张妈后面探出小脑袋,一脸羡慕,不由心中涩然,上辈子青杏因护着自己横尸野外,这一世无论如何也要让她活得恣意,因道:“一个人坐车怪孤单的,娘让青杏同我一道吧。”
江雪凌瞧着拿脚尖蹭地的青杏,再瞧自己女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笑道:“就知道你们感情好,青杏去吧。”
张妈横了一眼喜不自禁的青杏,低声道:“照顾好小姐,别忘早些回来帮忙。”
“晓得了。”青杏笑着向马车跑去,笙歌伸出手将她拉上车。
江雪凌瞧张妈一脸不自在,嗔道:“家里能有多少事,咱们多做点便成。”
“是,夫人。”张妈嘴上不说,心里却满是感激。自己当真是修来的福气,夫人从不拿自己一家当下人使唤,摊上这么好的主家,怎能不尽心竭力?
“张叔,这街上怎没有先前热闹?”桃源县是鱼米之乡,虽不是富贵繁华之地,但这雍前街早先也是商铺林立,客人川流不息之地。如今一眼瞧去,商铺关了泰半,客人也三三两两,倒是乞丐比先前多了不少。
“去冬收成不好,百姓本就没有多少存粮。今春天气又怪异,累得多少人生病,看大夫都捉襟见肘,哪还有钱逛街,所以本小利微的便做不下去了。”张成一声长吁,马车缓缓停下。
“咱们等会便在这家铺前会合,你们只在这左近逛逛,千万别走远。”张成要去各处采买,看着两个小姑娘在卖吃食的秋先楼前立着,叮嘱道。
对于逛街,笙歌没有青杏那般迫不及待,老神在在道:“你去忙吧,张叔。”
见张成走远,青杏耷拉的双肩重又精神起来,笑嘻嘻蹦到笙歌面前,一脸期待,“小姐,咱们先去看杂耍?”
见她生龙活虎的模样,笙歌不免啼笑皆非,“便这么怕你爹?”青杏先是点头,想了想又摇头,真是奇怪爹从不打骂自己,但不知怎的就是怵他。
虽说人气不能和先比,但沿街宽阔地带仍有不少杂耍,跳丸的、走索的、顶碗的,这些都是集市常见的杂耍,但青杏出来的少,只觉眼花缭乱。
笙歌立在对面瞧了片刻,对取舍不定的青杏道:“既然要瞧,便瞧最热闹的。中间那家看客最多,咱们去那准没错。”当然,还有一句话她没说,那家前面乞儿也是最多,想必生意极好。
这是一处幻术表演,青杏瞧着那艺人在纸上画了只龟,只吹了一口气,那龟居然慢慢动了起来,先探出了头,接下来是四肢与尾巴,周围人俱发出叫好声。艺人端着宽口瓷碗引着那龟爬了一圈,稀稀落落便有几个人打赏。青杏见那龟爬到自己面前,惊得巴掌都不会拍了。
笙歌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又从荷包里取出一文钱放进碗里,艺人合掌道了声谢便回到了场中。
见那艺人又在纸上画了一截枯枝,青杏眼睛瞪得溜圆,生怕错过了关键之处。只见那人将纸张提起抖了两下,所画枯枝上竟开出了鲜艳夺目的花朵。一阵风过,各人鼻端俱觉有清香袭来。
“小姐,既然他画什么便成什么,为什么不画金元宝,这样他便不用在街头杂耍了啊?”笙歌还未及作答,便听青杏自言自语道:“不行不行,他不来,我们便看不到这么好看的表演了。”
人潮如流,稍有不慎就会被人碰撞。笙歌重重捏了下她的手,提高嗓门道:“傻丫头,看着点人。这只不过是幻术而已。”
二人挤出人群,见好些乞丐围着看客乞讨。青杏这时反应倒快,拉着笙歌突围而去,倒不是她凉薄,实是知道自家小姐身上没有几文钱。
“怎么了,小姐?”青杏见笙歌立住,视线落在对面小乞丐身上,纳罕道。
小乞丐身形瘦小,大概八九岁的模样。身前一只破碗,里面空空如也。一身蔽衣遮不住身体,手臂与小腿皆裸露在外,上面布满深浅不一的伤痕,而他却似不自知,只闲闲地坐在屋檐下,饶有兴致地瞧着同伴乘兴而去,又败兴而归。
似是感觉有人注视自己,小乞丐的目光猛然转过来,正与笙歌碰上。见笙歌若有所思地打量自己,小乞丐唇角一挑,亮如星辰的眸子滑过一丝讥讽,随即漫不经心地移开视线。
春天了,为什么这鬼天气还这么冷?他抱着冰凉的胳膊,冷冷地瞧着那少女向自己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