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沉眠[外传]》岳千月

4、少年拧亮了天上的灯（1）

　　下午五点半，正好是凯奥斯军校第五节课下课的时间。略显阴郁的天边，飘起了针脚似的冷雨。

　　第二院的院门口熙熙攘攘，这点雨浇不灭年轻的活力，少年少女们三五成群地拎着书包，边说笑边离开这栋黄铜色建筑，快步走向宿舍或校门外。

　　慢吞吞走在最后的是个白皙清俊的黑发少年，身量瘦到有些单薄的地步。他神色淡淡的，身旁也没有同行的伙伴。
　　忽然，一个棕红头发的小胖子从后面冲来，重重拍了他一把，皮笑肉不笑：“哟，这不是残人类吗，还在坚持上咱二院的课呢？”

　　姜见明抬头，对方已经和几个同伴哄笑着一起跑到雨里去了。
　　“哈哈哈，至少精神可嘉嘛……”
　　“等实战考核的时候，看他怎么哭喽。”

　　黑发少年的神情依旧没什么波澜，但在教学楼前安静地独自停了很久，不少同学经过他的身边，若有若无地投来看笑话似的一瞥。
　　等周围快没人了，他才回神把领口往上扯了扯，扣子扣到最上面的一颗，拿起支在一旁的伞步入清寒的雨幕中。

　　今年入冬有些迟，等气温再冷一点，就该下雪了。
　　姜见明抬起脸无声地吐出一团白雾，忽然目光一凝，侧了侧手中的伞沿。

　　校门口外的树荫下，停着一辆熟悉的飞行器。窗是做了防窥处理的，看不见里面的驾驶者。

　　姜见明快步走过去，紧张地四下确认了没有旁人经过，才弯腰敲了敲窗，压低声音：“小殿下？”
　　没有人回答他，但几乎是立刻响起“咔嗒”一声，是飞行器副驾驶那边的门锁开了。

　　姜见明习惯性地先收了伞，几乎在头顶雨丝浇下来的同时，飞行器的门从里面被打开了，一件大衣猛地把他裹了进去。

　　狭窄的飞行器内，少年的身躯凑上来，几乎是拥抱着他，把他搂进了里面的座位。
　　“姜，别淋雨。”
　　白金卷发的小储君面色凝肃，“我上次就说过，你要记得先开门再收伞。”

　　里面的暖气扑面而来，姜见明瞬间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他松了口气，将自己那把湿漉漉的小黑伞折好，弯着眉冲旁边温声说：“没关系，没淋湿多少，而且这不是怕被别人看到吗。”

　　莱安：“看到又怎么样，我很见不得人吗？”
　　姜见明：“……身为皇太子，隔三差五就翘了正事跑出来和我玩，您觉得自己很见得了人吗？”

　　细雨打在行驶起来的飞行器上。

　　两侧的景物缓慢移动，玻璃窗是雾蒙蒙的，像哭过一样淌着水珠。

　　莱安先是轻轻地哼了一声，绷了几秒才又别扭地解释，至少今天是正常腾出来的闲暇，他还提前订好了两人的晚餐餐厅。
　　姜见明忍不住笑了，伸手捋了捋被殿下甩开的长发，心想，真可爱啊。

　　自然卷的白金长发很蓬松，又因为主人尊贵无二的身份被滋养得光滑柔软。抬手顺一下，指尖似乎都沾上了皇宫金玫瑰的香气。

　　“？”皇太子惊愕地微微整大了眼，从没有同龄人敢这样对他动手动脚，非同龄人也没有。

　　姜见明毫无自觉，甚至忍不住又摸了两把，沉浸在小小的满足感中。
　　其实早就想摸了，关系熟起来之后终于可以……嗯，手感和他偷偷想象过的一样棒。

　　莱安抿了抿唇角，看着姜见明难得愉悦的神态，在恼怒和放任之间选择了后者。

　　算了，偶尔的新奇体验好像也不太糟。

　　皇太子殿下若无其事地继续开飞行器：“在二院上机甲课的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我以前有点基础，课程不难。”

　　“我当然知道课程本身对你来说不难，我问的是其他的。”

　　姜见明手指间揉搓对方发梢的动作顿了顿，若有所思地道：“嗯……其他的么，也还可以吧。”
　　“‘还’可以？”莱安的眼神立马沉了沉，把自己的头发抓回来不给玩了，“有谁欺凌你了？”

　　“那倒不至于。不过一个残人类居然被选上了彭□□的课，那些心高气傲的天之骄子们看不惯也是正常，等我过了公开考核就好了。”

　　莱安脸色更差了些。

　　姜见明反而弯唇笑了一下：“唉，别这么瞪着我，您也知道凯奥斯纪律严明，没人敢真做什么的。最多说几句闲话，我又不在乎。”

　　“而且殿下或许不知道，我其实……”

　　军校生昂起头颈，那双眼眸泛着深黑的光泽，他露出一个笑容，“有时候还挺心机的。”

　　说来有趣，似乎很多人看到他外表气质的第一印象，都会觉得他是个清冷隐忍系白莲花，倔强孤高惹人心疼那种。
　　但事实相反，作为无权无势的残人类，姜见明很冷静地知道心计、手段，以及借助外力的重要性。

　　上次还真有人想在校门外堵他，他故作不知地给唐镇打了个通讯，那几个家伙立马成了怂包，僵着脸装偶遇打了个招呼就灰溜溜跑了。
　　将门唐家出身的唐小少爷，他们自然是不敢惹的。
　　姜见明也识趣儿地没有挑明，真挑明了唐镇怕不是要当场冲过去跟人干架，那样场面就控制不住了，没必要。

　　傍晚时分，雨还在下。他们先惯例在图书馆消耗了两个小时再出来吃饭，在餐厅包厢里等着晚餐上菜的时候，姜见明当做笑话跟莱安说了这件事。

　　说完后，他又换上认真的表情：“所以，就算真的有人想闹事，我也能自己处理好的，殿下不用太担心我。”

　　莱安对此没有表态，唐家那位小少爷他也有印象。上半年时常能听到这位和家里闹叛逆的花边新闻，但是近日似乎乖了不少。

　　有人八卦说，唐少爷进了军校被新舍友驯服了，看来传闻确实。

　　但莱安心里更不得劲，忍了忍没忍下去，闷声问道：“那你为什么愿意依靠唐镇，却不肯让我帮你？”

　　仿佛心里憋了很久的一股气总算泄了出来，莱安固执地盯着对面的军校生。
　　他欣赏姜见明，同时也有种难以言明的心疼，想给这个人更多更好的——以他的身份和手腕，也给的起。

　　但姜见明却并不接受他的馈赠。

　　——别看平素表现得很节俭很爱财，但对昂贵的礼物一切拒绝；那个私人通讯号码，从来没有主动拨过一次；说着什么要去皇家机甲场，也只是嘴上说说而已。
　　等自己真的要着手安排的时候，对面就立刻用看似委婉却很坚定的态度敷衍过去了。

　　他被这个人柔中带刚的分寸和谨慎弄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姜见明似乎在用近乎冰冷的计算力，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控制在任谁都挑不出错的范围内。
　　除了图书馆三层的权限被接受了之外，像这样请人一顿不至于过分奢侈的下午茶或晚餐，已经是姜见明能接受的最大限度了。

　　“为什么？”
　　果然话匣子打开就很难收住了，莱安情绪复杂地哑声问，“你不信任我，还是怕我？”

　　“……”
　　姜见明眨了眨眼，几秒后，他从桌角那些瓶瓶罐罐的调味料中精准地挑出一个小瓶，往对面推了推。

　　“您是想吃醋吗？这里有很多。”

　　莱安恼怒：“姜！”

　　姜见明笑个不停。
　　笑够了，他温和地说：“您和唐镇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姜见明垂下眼睑，他在指间把玩着那个小醋瓶，许久才轻轻说：“这么说吧，虽然我和唐少的身份差距很大，但我自觉还是能有帮到他的地方。”

　　“当初他和家里人胡闹，撒泼耍横不上学，我可以和他连打十二局模拟战让他清醒清醒。有些杂课他耐不下性子听，有些知识他没接触过，甚至在某些为人处世的方面……我多少都能帮到他。”

　　“唐镇是个有正义感又热心肠的人，他非但不歧视残人类，还一直维护我照顾我，我当然很感激他，但在心里其实并不觉得我亏欠他。”

　　姜见明把调味品放回去，抬头直视坐在对面的莱安。他不再开玩笑，而是沉静道：“我觉得我们是平等的朋友。”

　　“但是小殿下太优秀了，怎么办呢……我也很愁啊，我几乎没什么能够给您的东西。”

　　“我们无法维系对等的关系，而不对等的关系太易碎了，一直亏欠别人也会让我没有安全感。”

　　莱安蓦地变色，厉声道：“你不亏欠——”

　　“嘘，听我说，让我说完。”

　　姜见明竖起食指在唇前，“但是，我又很喜欢和您相处，我希望这段关系能长久点……所以才会顾虑。”
　　“理解我一下，莱安。”他的眼底很柔软，“我是想努力和你做朋友的。”

　　莱安怔了许久，“……不可理喻。”

　　就在气氛凝滞的这一刻，姜见明的腕机通讯响了起来。

　　莱安刚刚都气得站起来了，这时只好重新坐下，自己倒了杯新上的果茶灌进去消火。

　　他去瞧戴上耳机接通讯的姜见明，只见黑发少年的表情变了几番，最后目光转过来，很为难地看了看自己。
　　但还是对通讯的另一边说：“……好，谢谢，我这就过去。”

　　挂了通讯，姜见明轻轻叹了口气。他拿起自己的伞，站起来愧疚道：“殿下，不好意思，我可能要先失陪了，真的对不起。”

　　莱安给他也递了杯果茶：“有麻烦吗？”

　　“同学找我，说是朋友因为我的事跟人打起来了，我去看看。”

　　莱安：“朋友？”

　　姜见明默了默，苦笑：“是唐镇。我听见他在远处跟人吼的声音了。”

　　说曹操曹操到，这也确实巧得让人只能苦笑了。莱安那双翡翠色的眼睛眨了两下，语调颇为冷淡地道：“唐镇不是会欺负残人类的人，他跟人打架，对方应该也是新人类。”

　　“你是个残晶人种，新人类和新人类打起来的时候，只有不怀好意的人才会把残人类叫过去——通讯里的那位同学，你认识吗？地点呢，是不是在校外？”

　　姜见明愣了一下，没说认不认识，也没说地点。他抿了口果茶就把玻璃杯放下了，半是无奈地道：“但我不能不去的，小殿下。”
　　他眼神有些放空，自言自语地小声道：“就算是残人类，去劝劝架……还是可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