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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小寒 ...

  •   三番 水仙 4

      宁无瑕只管看着祁玉,身边的池水、山风和尚未长成的山踯躅都似乎从视线里消失,新翻过的泥土泛出一股独特的气味,那种浓郁得带着腥气的味道里,她能看到的只有他难以捉摸的视线。
      直到这一刻,宁无瑕不得不承认,即使三年来绝大部分夜晚都在眼前这个男人怀里沉沉睡去,绝大部分早晨又是在他怀里醒来,即使这个男人是她这辈子最亲近最亲密的人,但是她还是在怕他。什么恃宠而骄、什么爱搭不理、什么发脾气、什么耍性子,都不过是她在自欺欺人。
      她害怕他,怕到了骨子里,他每一次用这种眼神看她的时候,都会让她回忆起他手握利刃站在瑞图宫的满地血腥中,缓缓侧过头来看着她的那一幕。
      有风吹过,祁玉的眼睫动了动,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擦过宁无瑕的下巴:“怎么?冷吗?”
      在他的指尖触到她皮肤的时候,宁无瑕下意识地往后一个惊退,把脖子梗得直直地,下巴扬起来,避开了他的手指。这个动作生硬得可怕,但是没有激怒易怒的祁玉,他只是笑笑,展开双臂把宁无瑕轻轻地揽进怀里。一个冷血的人,却拥有这么温暖的怀抱,这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宁无瑕埋首在祁玉的怀中,已经快要窒息,却还是不敢太用力地呼吸,带着他独特气息的空气钻进肺里,让她战栗。
      说来可能也是上天呵怜,整座天池周遭的地势几乎都坍塌了,但是埋葬着祁玉和祁山母亲的这一小块儿地方安然无恙,躲过了这次灾祸。摄山顶上气温低,梅树长得极慢,三年过去看起来还是那么高,开的花还是那么多,并没有变得更茁壮更茂盛。死后被追封为太后的兰妃娘娘与世无争地躺在这块安静的泥土底,不知能不能遥遥望见她再也回不去的故乡。
      祁玉揽着宁无瑕,看着天池池水,沉声说道:“有大臣说应该将母妃的灵柩迁回京城,随先帝入葬皇陵,你怎么看?”
      可能是多年来称呼惯了,祁玉和祁山还总是把自已的娘亲唤成母妃,这样似乎感觉更亲切,更不容易忘却。宁无瑕闭着眼睛,脑海中那幅猩红的画面还没有消散,祁玉嘴角似有一丝微笑,手中钢刀的刀刃上还在向下滴着浓稠的鲜血,她胸口忽然有些堵有些犯恶心,摇着头毫不迟疑地说道:“不行!”
      怎么能行?换作是她,她也更愿意一个人安眠在天池边,绝不可能想连死后永寂的岁月里,还要违背自已的心愿,和一个根本没有感情的人并枕而眠。
      祁玉笑了,点头道:“你我心意相通,我也是这两个字,不行。”
      宁无瑕抬起头来看着祁玉,他笑着,轻轻吻上她的眼睫。
      当天下午摄山下起了雨,到了晚上转成微雪,绵绵细细下了一整夜。第二天祁玉带着宁无瑕回返时山道湿滑,让圣驾返京的速度变得很慢,比来时多走了一整天才抵达京城。
      摄山之行前后不过数日,回到京城后却发生了变故。这个变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算小,在这个节骨眼上颇令人深思。随圣驾同返京城的靖安王祁山说什么也不肯娶卫国来的景平公主宁如真了。
      这件事当然被压了下来,知道的人不多,宁无瑕困居元狩宫,肯定无从知晓这个必定会让她心神大乱的消息。从卫国来的送亲使团上上下下也不知道自家远道而来的公主被未来的驸马爷拒绝了,可是七皇子颖王祁川作为在工部混吃等死的闲散王爷,不知怎么地打听到了这个消息。
      祁川的母妃是西北沙漠里某个小国的王女,被北遥灭国后充入后宫,生祁川的时候难产而死,七皇子打小在皇后身边和太子祁永一起长大,可他和太子并不亲近,反倒是和兰妃的两个儿子亲得象是一母所出。
      祁川从马背上跳下来,把缰绳一扔,抬起脚来三步并作两步走进了靖安王府的大门。靖安王的侍卫统领郎塔听到下人传话,快步从里头迎出来,老远就见到面色沉肃的七皇子,赶紧拱手请安:“七爷来了!怎么走得这么急?是有什么事儿吗?”
      七皇子祁川皱眉:“狗才,这个时候了跟本王还打哈哈儿?三哥呢?他是怎么回事儿?好好地怎么又说要拒婚?他人呢?”
      郎塔黑红的一张大脸上也满是愁云:“您算是问着人了,王爷是怎么回事属下也还没闹明白呢,这儿准备大婚的事正忙成了一锅粥,他从摄山回来撂下一句话说都别白费功夫了,就进宫请罪去了。”
      祁川跺脚:“他现在人呢?皇上怎么说?”
      “今儿早上又进宫去向皇上请罪,皇上让王爷找盆凉水清醒清醒,这不,从宫里回来就到后头书房院子里,正清醒呢……”
      祁川整日在三哥身边厮混,靖安王府比自家府第还要熟悉,一听这话就往书房走,走着走着小跑起来,跨过院门,一眼就看见了站在书房院子正中央青砖地上的祁山。
      一只老大的木桶歪倒在祁山脚边,他则从上到下湿了个精透,下巴上还在往下滴着水,天气寒冷,身体的热力蒸腾着水份,脑袋上肩背上都在冒着白色的水气。这幅画面,说实在话看着挺滑稽,有点好笑,但是爱笑爱玩闹的七皇子祁川脸上的神色比刚听到这消息时还要肃然。
      靖安王祁山肩腰挺拔如山,头颅微微下垂,象是在坚持着、抗争着什么,又象是不得不对什么妥协。他的胸膛太起伏,内中不知充塞着什么让人难以承受的东西,那种无奈与无力简直要从他的每一个毛孔里散逸出来,让这个并不算太大的小院里连风都快要被冻住。
      祁川向前迈出两步,嘴唇动了动,抿住,又动了动,轻声唤道:“三哥……”
      祁山纹丝未动。
      祁川缓步走到三哥身后,沉吟良久沉声道:“三哥,你这是何必,为了一个女人……”
      祁山垂在体侧的双手握紧成拳,每一呼吸间,肩背就被撑得更开阔一些。
      祁川不愿意让三哥更难过,可有些话,放眼整个北遥可能只有他才会对三哥说:“三年前她是太子哥哥的人,三年后她在元狩宫,三哥,弟弟说句你不爱听的话,你跟她没缘份,你想着她,为了她做这些事,她未必想着你,你何必为了她顶撞皇上?不就是个卫国女人吗,娶谁不是一样娶?”
      这话说出口,祁川自已都没底气。娶谁不是一样,真的吗?驿馆里那个怯懦得连头都不敢抬的卫国瘦猴子偏长了一副那么细的腰肢,她跟别的女人,一样吗?
      靖安王祁山左边肩窝里某一处突然跳跳地疼,如果跟她没缘份,那么留在那里的一处伤疤算是什么?那一天的那一箭深深扎入骨缝,从他的伤口里流出了那么多的血,将箭杆渍得极滑,她握不住更握不紧,怎么也不能把箭从他肩上拔下来。然后在汩汩的鲜血中,她低下头来咬紧箭杆,他的血直溅在她唇上,她一边抬头又怒又怕地看着他,一边发恨从牙缝里向外大声哭泣着,一边大滴大滴地流着眼泪,硬是咬着箭杆把箭从他伤口里拽了出来。
      祁山笑了,他的血在她口中,她的泪落在他伤处。这些都算是没缘份的话,那么缘份是什么?是她对他说,有本事你马上就死给我看!你死了我马上走!你但凡还有一口气,我死都不离开你!
      就算她这句话是说笑,那么他也当真了。她死都不离开他,他也必然要信守诺言。
      祁山点点头,没有对七弟说一句话,他走进书房,反手合上房门。咣啷一声响后,祁川盯着三哥合紧的书房门,有些傻眼,不明白三哥到底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话,不过以他对三哥的了解,这位哥哥不是这么容易就被人劝得动的人。
      郎塔站在书房院外朝里头伸头看,院门和门框上新刷的红漆还没干透,他很小心地不碰蹭着门边儿。祁川回头看着郎塔关切的眼神,心里一阵突如其来的烦闷,一脚踢向倒在地下的那只木桶,偌大的桶被踢得笔直撞上砖砌的花坛,‘咚’的一声撞散了架,满地木片儿崩散开来。
      郎塔听见这动静就知道情势并不妙,然后就见着七皇子甩着胳臂气咻咻地往出府的方向走,闷着头一声不吭地冲出去,骑上马就走。
      在马背上被冷风吹了一阵子,七皇子祁川才慢慢地冷静下来,拉住马,坐在鞍上回头朝着三哥的府第方向望过去。已经拐过了几个弯,哪里还能见得着,可他定定地看了好一会儿,有些明白了三哥的执着。但是不能理解他的执着。
      就是再喜欢一个女人又怎么样?还能喜欢上三年五载?过些日子都要撂开手的,这世上什么时候缺过又年轻又漂亮的女人?祁川想着想着,刚冷静下来的情绪又开始沸腾,他咬着牙,极难得地露出一脸怒色,打马朝驿馆的方向奔去。
      三年过去,送亲使乐浪王宁景阳的身子骨儿差了很多,能坐着的时候他绝不站着,说话的声气儿也弱了很多,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只是还在为国奔波,看着让人不免唏嘘。
      老王爷怀里抱着暖炉,已经垂首不语了好一阵子,柳长史拱手道:“王爷,不如……”
      宁景阳抬起手,打断柳长史:“不要妄动,暂且观望。三年前你我上了祁山的当,焉知这不是北遥皇帝的另一计?”
      柳长史脸上一哂,垂首叹道:“三年前属下眼拙,这才……”
      宁景阳侧过头来,略有些昏浊的眼睛里映着烛光:“北遥这哥儿俩智计多端,你我还需小心应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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