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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大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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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番兰花 2
善心的渔民老夫妻俩见祁山也醒了,赶紧过来要把捣成泥的草药给他敷在伤口上,被宁无瑕拦住。她从手腕上解下一只手镯塞给百般推辞的老奶奶,礼貌地请老俩口暂时离开,然后跪坐回床边。
祁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保持住清醒,但是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也许下一刻就要昏睡过去。宁无瑕没有再耽搁,拽出一只挂在脖子上的小玉锁,在某一处机括上拧了一下,只有一只指节大小的精致玉锁极轻地‘叮’响,翘起一个翻盖,露出收在内部的四粒红色药丸。
宁无瑕拈出一枚药丸,递到祁山唇边:“离京时父皇让我随身带着以防不测,赤豹丸,卫宫里就剩下了这四粒,可解百毒。”
祁山抿着唇,看着宁无瑕的视线很深沉,他喉间吞咽了一下,把脸微微别开:“这是你父皇给你救命的,好好收着。”
宁无瑕把手又向前递一点,已经紧贴到了祁山的嘴唇上:“正好可以救你的命,算是我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若不是我,那些刺客也不会来,你也不会受伤,还有船上那些人,都是因我而死,我……”
祁山有些讪然,顿了片刻,低哑地说道:“不是你,是我。”
“嗯?”
祁山迎向她不解的目光:“从那个黑店起,刺客就是冲着我来的,是我拖累了你,和你没关系。”
宁无瑕愣了愣:“那你在船上时也救过我,不然我早掉进芝澜江了。”
“我若不把你带出来,你也不会经历这些。”
宁无瑕点头:“本宫恕你无罪。”
祁山笑了:“殿下宽宏。”
宁无瑕说一不二,从来不跟别人玩温言劝解那一套,见祁山磨磨叽叽,索性左手捏住他下巴掰开嘴,右手把药丸往他嘴里一塞完事。只是父皇和皇兄都留着微髯,这是宁无瑕第一次摸到男人在下巴上的胡茬,硬硬的,有些扎手。她眨眨眼睛,用指腹在他下巴上又来回抚了抚,象是找到了什么新奇的玩艺儿。
和胳膊上被毒针扎中时一样,下巴上也有缕缕麻痒传来。祁山本就因中毒在发热,此时只觉得脸颊上的温度又在升高,他能看见宁无瑕的手,和她指甲上新染的微红。
赤豹丸是卫国圣药,疗治各种剧毒极有奇效,更灵验的是在女子难产时的效用,只是药方已经散佚,存世的只剩下这四粒了。一粒下肚,祁山很快就感觉到右臂开始麻痒,不再是之前的毫无知觉。他心中大喜,强撑着精神让宁无瑕去问老俩口要把快刀来,割开伤口挤出脓血,让伤势恢复得更快些。
割伤挤血这种事宁无瑕作不来,她受不了这种血淋淋场面,捂住嘴站到一边,侧着脸不敢往祁山的手臂上看。老大爷亲自动手挤伤,直至伤处流出来的全是殷红的鲜血时才住手,敷上草药裹上白布,才把房间让给这小俩口,他们自去外间休息。
这种误会不需要解释,祁山也无力解释,到底是中了剧毒又落入江水,伤损较大,裹好伤之后很快就沉沉睡去。他身高体长,头枕在枕头上,脚已经伸到了床尾外,横躺着时摊开四肢完全占满整张床铺,宁无瑕就算是想跟他睡一张床,也找不着睡的地方。
她也很累,只是不困,一整晚就坐在床边的脚踏上,低头想一会儿心事,再抬头看一会儿祁山,直到窗纸上蒙蒙透亮时,才趴着床边勉强合了合眼。
有赤豹丸的神效,再加上祁山的身子骨十分硬朗,躺了两天就恢复了七成体力。这么一来离除夕就只剩下两天了。祁山自已倒是无所谓,只是不敢让宁无瑕在外头耽搁太久,一则是她身份尊贵不便在民间流落,二则是为她的安全着想,三则也要顾忌到她的名声,他与大哥祁玉与东宫的关系十分一般,被太子知道未来的太子妃和他搅和在一起,只怕会苛责宁无瑕。
老俩口不住口地挽留这两位年轻的贵人在村里过年,祁山坚持着拒绝了,带着宁无瑕到最近的集镇上买了匹马,向前京城玄武疾奔而去。
半道儿上打尖休息的时候听说了芝澜江上客船着火的消息,数名高句丽刺客瞄上了搭船渡江的一批财祸,凿沉了船,害得大批北遥平民死伤,大家伙提起来都恨得牙根痒痒,素来勇猛的北遥汉子们只盼皇上能即刻发兵杀过鸭绿江去。
消息里只字未提到靖安王,也没有提到东宫,祁山不由得心中暗忖,不知东宫那些人赶在年前急运回京城的,会是什么东西。
从芝澜江北岸到京城玄武,骑快马要三整天,带着宁无瑕就只好走上四、五、六、七、八天,元嘉公主嘴上说自已能吃苦,然则马稍一快,或是骑马的时间稍一长,她就很明显得吃不住了。想来送亲使团里的卫国乐浪王宁景阳,必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隐瞒元嘉公主已经悄然离开的消息,必定会设法拖延大队人马,等到公主回归,留给祁山的时间应该还很充足。祁山便干脆放马慢行,走多少算多少,不再强求每天行进的距离要有多长多远。
越往北走民风越彪悍,北遥女子也是马背上的行家,象祁山与宁无瑕这样两人共骑的场面不多见,也太容易吸引别人的注意,换乘马车成了不得不的选择。祁山不是太子那种久居皇城极少外出的皇子,他打小儿就跟着哥哥祁玉四处办差,为免在路上被人认出来,干脆雇个车夫赶车,他和宁无瑕一起钻在车厢里避人耳目。
一路上又是惊又是吓,还落了一次江,宁无瑕虽然没有冻出大病来,可到底禀赋较弱,精气神差了许多,窝在马车里总是睡不够,一睡着就很难叫醒。她的睡相远及不上长相那么尊贵,横七竖八地在车厢里翻腾,一辆半新不旧的厢板马车里空间并不大,很容易就被她占据了一大半,剩下的那一小半里,又全是她身上独有的玉兰花香。
腊月二十九是祭祀祖宗的日子,这一片儿地界的百姓们还有在这一天蒸馒头的习俗,路过某个集镇时,车夫下去买了一大包刚出锅的喧腾腾的新馒头来,笑嘻嘻地让两位雇主趁热吃,大白馒头可是一年也吃不上几回的美食。
只是看着宁无瑕睁开睡眼,歪靠在枕上嚼着馒头难以下咽的模样,祁山不由得有些怜惜。这种百姓们口中的美食,是元嘉公主想也想不到的最粗鄙的食物,以卫国人对精致生活的追求和卫帝对这位幼女的宠爱,她平常的食物之精之美,可能连他这个北遥皇子都不敢奢想。
“吃不下就不要勉强,我再去给你买一些好入口的吃食吧。”祁山说着,伸手想把馒头从宁无瑕手里拿过来。
宁无瑕整天坐车连头发也懒得梳弄了,就披散开来,一闪身时黑发垂满整个后背:“没事,能吃……”
说一句能吃,又咽了一口之后,宁无瑕还是把只缺了一小角的馒头递进了祁山手里:“只是……你怎么吃得下这个……”
祁山轻笑:“带兵出征时都要与士兵们同饮同食,战场上厮杀起来时,能吃上这个就算十分不错的了。我们北遥及不上你们卫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不过还是有几种特色美食,回头我买来给你吃。”
宁无瑕不知想到什么,长长叹了一口气,把馒头又拿回来塞进嘴里咬了一大口,费力地咀嚼着,低声说道:“我的小皇叔,云骧上将军,他也常年带兵征战,他允文允武才华横溢,出征时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无美姬不成眠,无雅乐不成食,都说这是美谈……可我皇兄说,卫国就是因为这样的将军太多了,才会一败涂地难以收拾……”
祁山眉梢微动:“战场上的胜败,一两句话说不清楚。”
宁无瑕低下头,每一口都嚼得很用力。这些事她以前从来没想过,以后估计也很难想明白,属于她的世界不过就是京城皇宫里被四面高墙围起来的一个圈,只不过这些她不懂的所谓战场上的胜败,却让她不得不辞亲别国,一步一步走到了这里。
车厢里安静了下来,宁无瑕硬是把一整只大白馒头全吃进了肚子,又干又噎,喝了好几口水才顺过气来。腰带上挂着的几只荷包里的零食泡过水,全都扔了,她现在只觉得嘴里很寡淡,心里很郁闷,胳膊腰腿都很不得劲儿,连呼吸都十分气闷,想要打开车窗把头伸出去透透气。
手刚搭上车窗的扣绊,手腕就被祁山一把攥住,宁无瑕扭头看见了他脸上凝肃的神情,很快也听见了从马车后方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宁无瑕鸭子听雷,只知道这阵马蹄声动静很大,想来马匹的数量也不会少。祁山却立刻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
寻常马匹的蹄铁呈半圆状,只镶护在马掌的周围,而北遥大军中、尤其是南征和东征的大军中,骑兵座骑的马掌上镶装的是特制蹄铁,在半圆状铁环的中央还夹镶着薄铁片,在山地或是战阵上被洒了铁蒺藜、三角钉时能够更好地保护马掌。
这两种蹄铁跑起来的动静区别不大,但有经验的人一耳朵就能听出来,通往京城玄武的这条官道上,奔来的这二十余骑马匹全是战马。腊月二十九,京城各衙门早已经封印,边关有紧急军情一次也不会出动二十几名驿兵前来递送战报,这些人,是什么人?
祁山心中极疑惑,马队超过马车之后,他悄悄把车窗打开一条缝向外张望,说来也凑巧,一眼便看见马队为首的人也回过头来。大年节下,平时热闹的官道上只有这么孤伶伶的一辆马车,不由得不令人生疑。
马队为首那人是名女子,肤色略黑,她回过头时,蒙在面上的一块黑纱被风撩起,露出了左边从眉梢向下弯至颧骨上刺的一只血红的蝎子。
祁山早就听说过,东宫太子侧妃是虞石部首领虞思济的二女儿,老虞首领膝下无男,便将长女虞毓德培养成接班人。虞毓德虽是女子,在战场上比男子还要骁猛,因为容貌过于艳丽,她便效法古时兰陵王的面具,在脸上纹了一只凶恶的蝎子镇摄敌人。
想来这女子便是虞毓德。可虞石部距离京城十分遥远,大过年的,虞毓德带着这些人冲向京城所为何来?
虞毓德似乎没料到自已的面纱被被风吹起,露出了真容,盯着马车的目光渐渐变得凶鸷,她一抬手,整只马队整齐划一地停了下来,队尾的两名虞石部大汉奔回车边,腰间弯刀霍然抽出,明晃晃地指向车夫:“停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