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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春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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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番木兰 1
惊蛰至,春耕始。按着北遥的习俗,每年惊蛰过后第一声春雷响时,都要举办隆重的蒙鼓皮打春鼓活动,乞求雷神在来年里减轻虫害,让草原更加茂盛,牛羊更加茁壮。皇帝每年都亲至祭典,并且亲手敲响第一声春鼓,皇后也会向参加祭典的百姓们分发麦种草种和春梨,与民同庆。
自从哥哥述岩一怒之下离开京城后,皇后述氏一直没能接到哥哥从家乡乌山部寄来的信,连个口讯也没有,这让她心里十分担忧。再加上因为宁无瑕怀孕,皇帝更是连初一、十五宿在她那里的规矩也不顾了,整日里只在前朝与元狩宫两处流连,这让她连想跟皇上打个照面似乎也变得更难。
侧目看着身着龙袍站在身边的祁玉,述兰有好几次都想悄声向他询问,或者代哥哥求个情。从乌山部嫁进皇宫三年来虽然没能得到丝毫宠爱,但是述兰对皇帝的心性也多少了解了一些,他越是不动声色,心里对述岩的愠怒就越强烈。
祭礼仪式即将结束的时候,皇帝皇后并肩立在架着巨大春鼓的高台上接受万民跪拜,一片欢呼声中,震耳欲聋的鼓声中,述兰终于鼓足了勇气,把脸转向祁玉,面带着皇后最标准的娴静微笑看向他,低声唤道:“皇上……”
祁玉象是没听见述兰的声音,又象是故意要晒她一会儿,过了很久才淡淡地‘嗯’了一声。
述兰向他靠近一些,笑得也更温柔一些:“皇上,述岩酒后无德,他不是……”
话只说到这儿,祁玉慢慢地扭过脸来看了述兰一眼,眼神中冷冽的光芒把她的后半句话完全堵回嘴里。笑容僵在脸上,述兰觉得冷汗从每一个毛孔里渗出来,她不敢仔细分辨祁玉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只能勉强继续说道:“他不是故意要顶撞您,还请您……”
祁玉一点儿也没有想把话说得软和一些的打算,他声音不大,但是极断然地打断了述兰:“他的罪不会祸及你,不必担心。”
述兰张张嘴,笑容很是难以为继:“他的罪……罪该如何……”
祁玉已经不太有耐性,但还是又看了述兰一眼。述兰只觉得两条腿有点软,有些站立不住。一只平稳温暖的手适时握住她的手,五指收拢握得很紧,紧得让述兰立刻意识到自已是谁,正在做什么。祁玉昂首而立,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臣伏在他面前的万千臣民,森冷地说出两个字:“站稳。”
好不容易挣扎着等到打春鼓的祭礼结束,回到皇宫后不久,述兰就听到了已经发生了几天的噩耗。乌山部凡是高过车轮的男子全部被斩,妇孺及财物被参与围剿战斗的几支部族分而占之,堪称北遥第一悍将的述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给对手造成了可怕的伤害,但最终寡不敌众,惨死在乱马奔腾的阵中,尸首都被践踏成泥。
是役战斗十分惨烈,乌山部能上战马参加战斗的男子全军覆没,秋胡部等几支主力围剿军损失也很可怕,数代以来积攒的力量在战斗中消耗大半,即使补充了大量俘自乌山部的妇孺、牛羊和草原,想要恢复昔日生机最少也要等上十几年、几十年。
述岩和乌山部遭到了这样的灭顶之灾,仅仅是因为在庆功宴上向皇帝讨要一个女人?没人会相信这么可笑的理由,但真正的理由会是什么?皇帝为什么在述岩刚刚立过战功的时候就痛下杀手?北遥现在还远远没到承平天下的时候,需要述岩和乌山部众将士的战场还有很多,他这样做无异于自断一臂,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举动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血腥残暴的手段是最有效的震慑手段,举朝上下,只有几名不怕死的御史以全部身家性命做赌注向皇帝递交了愤愤然的奏折,其余不论文武不论大小,几乎所有官员都紧紧地闭上了嘴。
然而皇帝的怒火还没有止熄,他并没有砍御史们的头,只是将他们远远地发配苦寒边陲。北遥近百年来都没有过因言获罪的纪录,这更是让所有人侧目,大家在私下里分析皇帝这异乎寻常的举动时,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青蕤宫里沉默的赵太后。
太后果然也在御史发配事件发生的当天就不再沉寂,走出了青蕤宫,却不是去见皇帝,而是到了元狩宫来看望宁无瑕。
为了不惊扰坐胎不稳的宁无瑕,赵太后并没有让人通报,也没有带太多人,只由虞侧妃陪伴着走进了元狩宫的宫门。顾摅虹老丞相严格按照皇帝规定的时间点,一日数次亲来诊脉,留好药方后正在向外走,两下里不期而遇,顾老丞相和赵太后同时顿住脚步,久久相视,然后浅笑。
顾摅虹躬身施礼:“老臣给太后请安。”
赵太后盯着顾摅虹已经全白的头发和胡须看了很长时间,伸手虚扶了一下,微笑时双唇轻颤,眼角已经有了脂粉难以遮盖的细纹:“你怎么……老成这样……”
顾摅虹呵呵地笑:“三年未见,太后光彩依旧康宁如昨,实是我北遥之福啊。”
虞侧妃低眉敛首站在太后身侧,三年朝夕相处培养出的默契让她很快发现了太后略显僵硬的站姿。虞侧妃心中暗叹,三年前的那个夜里,从瑞图宫中活着走出来的人只有太后、皇帝、宁无瑕和她,即使得到了皇帝推心置腹的信任,顾老丞相也没能全部了解当时真正发生的事。顾老丞相又怎么会知道,那天夜里先帝是用了怎样的手段,才能逼得太后也站到了祁玉一边,下定决心全力助他登基为帝。
赵太后毕竟几历生死,很短的时间里就恢复了镇定,没再多说什么,只朝顾摅虹点一点头,搭扶着虞侧妃的手走进了寝殿。
宁无瑕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正要下床,赵太后快步走过去把她按坐回床上:“过来找你说说闲话聊聊天,你好好躺着将养身体,不用讲这些虚礼。”
赵太后在医术上也颇有造诣,将手指搭在宁无瑕的腕上静静地听了一会儿脉象,点头说道:“孩子很安稳,脉象有力,会是个结实的小皇子。”
宁无瑕偏开头避让赵太后的视线:“是吗……”
赵太后有太多的话想对宁无瑕说,只是眼下她腹中突然多出一个孩子,这就让人十分左右为难,以太后的深谋远虑,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似喜似忧的意外。当着宁无瑕的面,也只能说一些保重身体之类的话。
虞侧妃察觉到气氛有些不够温馨,赶紧凑趣似地过来找话说,把肚子里那点儿并不丰富的育儿知识拿出来使劲说,自告奋勇将来要帮着宁无瑕带小皇子或是小公主。
宁无瑕却没有犹豫太久,很直接地握住了赵太后的手,轻声说道:“已经这个时候了,您别象祁玉一样什么事都瞒着我,好吗?”
赵太后轻笑:“皇帝又有什么地方惹你不高兴了吗?上一回和鄣嫔打架的事儿过去才几天,又闹什么幺蛾子?能不能让我这半截入土的老家伙消停几天?”
虞侧妃掩着唇笑:“依我看,不糅还是适合文斗,下回再有什么事,能动嘴就千万别动手了吧。”
宁无瑕没有跟着她们二人笑,她垂着头,也垂着眸,长长的乌发披在一侧肩膀上,显得皮肤尤其地白,下巴尤其地尖:“这个孩子……如果不能留在皇宫里,不能留在京城,我就带着他去摄山,一辈子住在离宫里半步也不离开,绝不让他知道自已的身世,即使是在囚牢里,也请让他活着,让我陪他一起活着,行不行……”
如果有一根针掉在地下,所有人应该都能听见,寝殿内外一片沉寂,赵太后嘴唇动了动,心中酸楚,轻抚着宁无瑕的脸颊:“傻孩子,说什么傻话,皇帝好容易才盼来一个子嗣,高兴还来不及呢。有了身子的人最不能胡思乱想,你安心将养,缺什么只管打发人去青蕤宫对我说,若是白天觉得无聊,就让小虞过来陪你。”
宁无瑕苦笑:“娘娘忘了祁永临终时候说的话了么?他让您象待亲生女儿一样待我,您不记得了么?我无人可求,只能求您,求您让祁玉……让皇上,容我的孩子一条生路吧。”
虞侧妃脸上的笑容被轻愁取代,她看着宁无瑕,又飞快地看了赵太后两眼,似乎有很多心事按捺不住:“太后……”
赵太后爱怜地轻声叹息:“你错怪皇帝了。”
“是吗?”宁无瑕笑笑,“原来是我错怪他了……”
在送太后离开后不久,虞侧妃又匆匆地回到了元狩宫,与她同来的还有红蝎子。宁无瑕乍见故人,又是激动又是喜悦,跳下床就向红蝎子奔去。红蝎子跨过门槛后停住脚步,皱着眉看向披散头发的宁无瑕,脸上神情也有些激动,但更多的是不解和微怒:“你心里的人不是祁玉,为什么要给他生孩子!”
一句话说得虞侧妃脸色都变了,连连朝两边使眼色,小太监鹿乙更是吓白了脸,带着寝殿内的宫女们迅速退下,门廊前的太监们也都避让开来。虞侧妃暗悔,在宁无瑕身子还没有大好的时候不该把姐姐这个惹事精带过来,她拉住姐姐的胳臂,压低声音厉色道:“你胡说什么呢!”
红蝎子轻轻一振胳臂就把妹妹甩开,声调语气音量一点没变,神情甚至更加严肃:“宁无瑕,你知不知道祁山这些年为你吃的苦遭的罪?以为你死了,他也没有动摇过分毫,你怎么敢这样辜负他!”
同样话宁无瑕在心里对自已说了无数回,只是红蝎子迎头象一盆冷水猛浇过来般的质问让她更加哑口无言。宁无瑕缓缓摇头,长发如瀑般拂动。祁山吃的苦遭的罪她从来就没办法知道,三年里她一直被困在元狩宫中,如果不是父皇驾崩,这样被囚的日子还不知道要继续多久。
宁无瑕摇头的动作更加激怒了鲁直且认死理的红蝎子,她走到宁无瑕面前,脸颊上那只红色的毒蝎和记忆中一样栩栩如生:“你以前那么刚烈,都是装的么?不愧是卫国长公主,投其所好那一套你玩得很拿手啊,三千宠爱在一身,好手段,好心机!”
宁无瑕被问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虞侧妃急得低声叫:“姐姐慎言!很多事你不知道,不糅也是没办法!”
红蝎子冷笑:“什么没办法?为什么没办法?没办法逃,难道还没办法死吗!不过就是贪生怕死,卖身求荣!”
这话一说,虞侧妃先低下了头,走到宁无瑕身边扶住她,带着无奈的笑容迎向姐姐的怒目:“死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姐姐,有的时候人真的就是贪生怕死,总盼着还有希望,舍不得放弃,不甘心放弃,再怎么难也想活下去。”
想起过往种种不堪回首的往事,红蝎子深悔说错了话,她长叹一声,对宁无瑕说道:“我不管你为什么,也不管谁对谁错。祁山现在就在北郊皇陵,我只有一句以前问过你的话,你若还思念他,我拼了性命也要把你带回他身边。”
屋子里的红蝎子怒目静等着宁无瑕的回答,外头院子里除了祁玉和苗金翅,所有的人都跪伏在地。苗大总管把腰哈得比任何时候都低,在他身前不远处,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也不知道把屋子里的对话听去了多少的祁玉也微皱着眉,负在身后的双手握紧,情不自禁放轻呼吸,等待着宁无瑕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