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1、清明 ...
-
二十一番柳花 2
在最了解自已的人面前,没办法将伪装保持太久,赵皇后眼中的厉色很快就被深深的沮丧取代,她有些无力自持,抬手扶住额头,轻轻摇头叹道:“我不知道,你心中对,对太子……竟然有这么深的成见……”
“太子禀性纯良,只是性格、学识、胆魄、气度,各方面都有欠缺,封牧一方或许尚可,执掌天下则力有不济,这一点,相信娘娘心里比谁都清楚。”
赵皇后抬起眼眸,定定地看着面前这个已经须发花白颇显老态的男人。二十多年前身材并不高大的他骑着一匹白马在秋胡部广袤的草原上奔驰,一枝羽箭射中双雕时那样勃发的意气,一柄长剑击退魁梧的草原汉子们时傲然的眼神,一连数日不眠不休熬制药草阻止了一场即将爆发的瘟疫后欣慰的笑容,一场酒宴上借着几分酒意在她身边长歌一曲时的不羁,这些把他牢牢刻在她心版上的过往,渐渐都在时间的洪流中消隐了。
那么多难以割舍的往事全都远去,留给她的,只剩下一个他口中所说的各方面都有欠缺的、力有不济的孩子,一个她隐忍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吐露过的秘密。
忍回眼中的泪水再度滑落,赵皇后就这样定定地看着顾摅虹,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近到让他能看清她眼角那些脂粉已经掩不住的细纹。她笑着,轻声道:“我心里比谁都清楚,可是你,你什么都不知道……”
顾摅虹微皱眉头:“娘娘所言何意?”
赵皇后的泪水更汹涌,她不再顾忌,伸平手掌,将掌心贴按在顾摅虹胸前,静静地感受着他胸膛中心脏的跳动,良久之后,在他也抬起手臂,想把手掌覆在她手背上时,她果决地把手收了回来,后退一步,带着泪水昂然地笑道:“我是说,你对我今天的来意一无所知,你以为我是来跟你,跟新野王讨价还价、讨要我与秋胡部的利益吗?”
顾摅虹想也没想便摇头:“臣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娘娘。”
赵皇后又向后退,退到一位皇后与一位老臣相处时最合乎礼仪的距离上,微扬着下巴端庄地站立着,只是凤冠上的花钿不由自主地轻晃着,晃出几点迷乱光晕:“我今天来,就是想对你与新野王说,太子他……不堪大任,我这个做娘亲的虽然不甘心不忍心,但不得不承认,把太子推上皇位,非是北遥之福,非是万民之福,更非太子之福。他和他的……他的外祖母一样,和我的娘亲一样,天性自由烂漫,他应该也骑着一匹白马在草原上奔驰,迎着风唱着歌,痛饮之后对着最喜爱的姑娘唱歌……我用了二十多年才看清这个事实,我会带着太子离开京城回秋胡部去,我也相信你和新野王会信守诺言,我可以代表秋胡部等十九部作出保证,今天绝不会出手相助任何人,只作壁上观。”
这一番话说完,顾摅虹十分震惊,他想了很多的话用来说服赵皇后,但没想到这么顺利就听到了这样的承诺:“娘娘,您……”
赵皇后拭泪,轻笑道:“今天帮太子穿上婚服的时候,他看我的眼神,就和那一年我说要嫁入祁氏时,你看我的眼神一样。我就这一个儿子,我不想在剩下的生命里,让他永远恨我。你也说了,我最心仪的历史人物就是前朝萧太后,即使是一个北遥女人,也要将江山社稷的安稳宁定放在首位考虑,我既然已经知道之前二十年的路走错了,现在就不应该错到底。唯有一事,我还要嘱托你。”
顾摅虹拱手施礼:“娘娘请说,臣万死不辞!”
赵皇后将双手拢在袖子里握住,强忍着再次向他走近的念头,沉声道:“我的孩子,你一定要保证他的安全,今天无论出现什么变故,你一定要让他平安回到我身边!”
顾摅虹沉声正色道:“谨遵懿旨!”
宫内宫外或明或暗的变故正风起云涌,被套上全套婚服大妆后背缚双手塞进轿子里宁无瑕对所有一切都一无所知。依着卫国风俗盖在她头上的大红盖头用金针固定过,怎么晃脑袋也晃不下来,这让她本就昏黑的视线里只剩着一团火一样的红。
十六抬的大轿很宽畅,宁无瑕却是用软索被捆在椅子里,口中塞了口球,连大声说话都作不到,她努力让自已镇定下来仔细听外面的动静。鼓乐声太响亮,听不太到脚步声,但是马蹄声得得杂杂,偶尔还有金属轻微的叩击声,那应该是骑士马靴后镶装的马刺与脚蹬相触时的声音。
宁无瑕用力挣动一下,她的力气丝毫不能撼动软索分毫。眼泪都急下来了,擦也没法擦,她吸着鼻子抬脚去踢轿帘,奈何离得有些远,伸直了腿也够不着。
唇上涂着带有玉兰花香的艳红色口脂,不过祁玉的鲜血涂抺时残留的腥热气息始终残留着,象是有人在她唇上烙了一道深印。
“祁玉……”
放弃了挣扎,宁无瑕倚着椅背仰起头,一声低唤脱口而出。
轿子停了下来,有高昂的牧歌在外响起,依着宁无瑕对北遥婚礼的了解,这个时候应该是接亲的新郎在回程时遇到了拦轿敬酒的人,如果祁永在场,他应该痛饮满碗后以同样高昂的牧歌应和,不唱到所有人都满意,肯定是脱不了身。
但是祁永不在轿外。他这个太子当得真失败,比起皇兄宁无咎,他简直就是个囚徒。宁无瑕啜泣着苦笑,她现在还不是也沦为一名囚徒,不仅失去了自由,还瞎了。
一阵歌声响过后又有一阵歌声响起,不知道是什么人装得那么象模象样,唱得那么大声。在牧歌长长的尾音中,十六抬大轿再度被抬起,平稳地行进在驿馆通往东宫的道路上。天空里的雪越来越大,但是围观群众们的热情丝毫不减,围观的人群中当然就有虞石部的部众,也有乌山部的部众,更有秋胡部的人。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阵营,以不同的眼光来看着这场并没有太多喜意的婚礼。
既然灵殿祭祖的程序被取消,卫国元嘉公主的花轿就被直接抬进了布置一新的东宫。太子的两位侧妃大妆在宫门外等候,太子却是不见踪影,这么隆重的一场婚礼里,新郎倌从一开场到现在都没露过一面,这实在是有些不同寻常。
还有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新娘子的花轿竟然一直抬过东宫正殿,直接停在了作为太子妃寝宫的瑞图宫前。到了这里,不会再有外人看见卫国的元嘉公主是连人带椅子被抬出花轿,再抬进瑞图宫宫门。
从东宫宫门处随行至瑞图宫的两位侧妃对视一眼,然后迅速垂下头,不敢把自已内心激荡的情绪表露出来。宁无瑕从卫国带来的宫女都在摄山离宫被炸死了,此刻只有两名侧妃带着东宫里的侍女们陪在瑞图宫中。
所有人都看着依然被绑在椅子上的新任太子妃,没人敢走过去给宁无瑕松绑。虞侧妃心中不忍,走过去把宁无瑕的盖头撩开一点儿,把口球取出来,用手绢擦拭她满脸的泪水。宁无瑕看不清来人,活动着酸痛的两腮,觑着大概的身量试探地唤道:“小鱼姐姐么?”
“不糅……”虞侧妃饮泣,宁无瑕长叹一声:“小鱼姐姐,我的手好疼,给我解开好吗?”
虞侧妃点头,蹲下身去解,一边的王侧妃走过来按住两人的手,也带着泣意说道:“太子妃再忍耐一会儿吧,等太子来了……便可以给您解开了……”
宁无瑕长出一口气,红盖头被吹起一角,再缓缓发落回去遮住她已经被哭花了的妆容。宁无瑕喘息着,大声叫道:“祁永!祁永!你在哪儿!快来!”
虞侧妃被宁无瑕这么朴实豪放的喊声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时赶紧捂住她的嘴巴:“可不敢乱嚷,太子殿下他……他……”
宁无瑕明白了:“他跑了?”
虞侧妃轻轻点头,宁无瑕笑道:“能跑一个也不错,强似我们俩都被困在这里。”她笑着,再度大声叫道:“祁永,你跑了就别回来!别管我们了!永远也别回来!听见没有!”
虞侧妃和王侧妃的眼泪都被宁无瑕喊下来了,两个可怜的妇人相对饮泣,宁无瑕却是镇定了下来,听着两名侧妃的哭声,大声笑道:“别哭,别怕,太子不在了,今后东宫就是本宫作主,用不了多久本宫就会把你们两个弃妇逐出东宫的,收拾东西麻利儿从本宫眼前消失吧,还想跟我抢丈夫,没门!祁永,听见没有,我要把你的小老婆都撵走啦!”
隔着一层柱壁,宁无瑕的声音变得小了许多,太子祁永和缩躲在地道里的鹿甲两人听见她的话语,面上都露出难掩的激动的红潮。鹿甲张开手臂死死抱住穴道还没有被完全冲开的祁永,压低声音连声劝阻:“公主的话您也听见了,千万不能出去,趁着地道还没有被搜出来,您快离开吧!”
当一种和寻常人不同的脚步声由远传近时,东宫中除了还在大笑大叫的宁无瑕,所有人顿时沉寂。宁无瑕能看见虞侧妃和王侧妃同时跪下的身影,地道里半边身子都酸麻难忍的祁永和鹿甲也在第一时间感受到了一股陌名的阴寒压力,不由得同时摒住呼吸。
先迈一条腿,再拖上一条腿,这样发出的脚步声宁无瑕并不陌生,在通过地道从驿馆钻进端集园的某个夜里,在地道出口所在的那间小院里,她曾经听过。
月光下那个瘸着一条腿走路的身影,和温泉池中搂抱着虞侧妃恣意狂笑的俊美男子,还有他脸上那道狰狞的伤疤,种种画面在脑海中交织,宁无瑕猛地止住喊叫声,被自已呛住,歪着脑袋大咳了几声。
两根带着茧子明显粗糙的手指托在她下巴上,让还被绑在椅子里的她不得不抬起头来。北遥皇帝一把拂开红盖头,垂眸看着这张带着泪还花了妆的小脸,摇头笑叹:“这双眼睛,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