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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清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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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番柳花 1
银簪比正常的长度短,显然是为了方便藏在袖子里故意截断后又磨尖的。簪尖深深抵在宁无瑕光洁细嫩的皮肤上,这个卫国女人对自已一点儿也没有留手,没有人会怀疑,她只要再使一丁点儿力气,簪尖就会划破皮肤,割开底下的血管。
残月已沉,太阳却没有如期而至,东边天空的尽处有颜色深沉的浓云迅速弥漫开来,这个季节从东边吹过来的风应该已经有些暖意了,但是今天寒风刺骨,宁无瑕半湿半干的长发被吹得象是冻住了一样硬。
她朝祁玉的呼吸声传来的方向看,笑得很无助:“我说的吧,来不及了,走不掉了。”
祁玉的双眼看着宁无瑕手中短了半截的银簪,和似乎比他的长剑更锋利的簪尖。到底是什么,到底是谁,把她和他,还有很多人,都逼到了不得不以死相抗的地步?
祁玉只是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无瑕。他站得最近,抬起胳臂的时候立刻就可以握住她的手腕。宁无瑕使出全身的力气,也被祁玉轻易地就将手臂拉开,他一手揽紧她的腰,另一只手抽走银簪,对她缓缓摇头:“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让你只能自已保护自已。”
风越来越冷,眼泪都被冻在眼眶里。宁无瑕只能看清祁玉大致的轮廓,不过两道灼热的视线在脸上逡巡的感觉依然十分强烈。除了她自已,还有谁呢?这个世界上能保护她的人,说过要保护她的人,全都远远地离开了。父皇,皇兄,祁山。她还剩下谁?
祁玉迎着宁无瑕忐忑且犹疑的目光,略有些薄的唇抿紧,唇角微弯,轻轻地笑了。他的拇指在簪尖上用力一按,皮肤立刻被刺破,有殷红鲜血流了出来。把温热的鲜血,小心地涂在她的唇上,祁玉笑意加深:“用我的血发誓。”
重重包围之下,祁玉反而镇定了,他象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把瑟瑟发抖的宁无瑕交到了红蝎子虞毓德的手里,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向外走。虞石部的部众们没有收到首领的示意,跟着祁川同来的禁军也没有看到七皇子发号施令,这么多人就眼睁睁地看着新野王祁玉从人缝里阔步而行,走出了端集园的大门。
祁玉认得祁川的马,径直走过去从卫兵手中夺过马缰,翻身上马疾驰离开。收到消息的顾摅虹也赶了来,就站在离端集园不远的地方,面色平静地看着祁玉打马奔行到他面前。师徒二人一坐一立,对视了良久,祁玉深吸一口气说道:“请师父助我。”
太子大婚的这一天,是从清晨时分一场诡异的倒春寒开始的。春末时节,突如其来的一场春雪很快在玄武城中喜气洋洋的红色海洋上铺出了一层白,红白相映,格外好看。
来参加太子婚礼的各族成员人数太多,大部分人没办法住在城里,都在城外营地中住帐篷,婚期已至,玄武城各个城门处都有人流向城内汇聚。其中当然就在新野王刚娶的王妃的娘家,由北遥第一猛将述岩带队的乌山部部众。
七皇子祁川将新野王祁玉押回王府之后,有很多人看见了工部尚书顾摅虹公然走进了赵皇后的娘家秋胡部在京城中的居处。除了大部分还沉浸在洋洋喜气中的京城民众,绝大多数官员都意识到了顾尚书此行的意义。
秋胡部紧密联系了十九部,在北遥国内正好占据所有部族势力的半数。而新野王祁玉是向来超然物外的乌山部的女婿,而且最近明显和更加超然物外的虞石部走得很近,如果顾摅虹此行是代表了乌山部与虞石部向秋胡部递出联合的意思,那么皇宫中的皇帝是否还有足够的信心,在保持国家平稳的情况下依然坚持废立太子。
但是皇帝想要立的新太子谁都知道肯定是祁山,祁玉此举,岂不是把自已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从北遥皇位上拉下马吗?这其中又有什么深意?
所有的深意,只有顾摅虹和祁玉知道,也只有在这个危机关头与顾摅虹在天坛灵殿中见面的赵皇后知道。
照着北遥皇家的规矩,皇子娶妻,必定要到天坛来祭拜先祖。但是新娘子在上花轿之前演了私逃这一出戏码,东宫里的太子又差不多是被点了穴道无力反抗的时候才换上的喜服,所以尽管天坛被布置得极尽奢华之能事,但是预定的祭天大礼,肯定是要被取消了。
赵皇后已经换好了一身朝服,气态雍容地站在高大的灵殿内,举目望着灵台上密密麻麻的灵位,视线从一个又一个冗长又拗口的谥号上扫过去。就算是已经被传说成了神一样的圣光帝,死后还不是只能孤寂地躺在地底,只在人间留下这么一块冰冷无生机的灵牌。
“人活一生,到底是为了什么呢?”赵皇后有些疲惫地垂下头,不能垂得太低,因为凤冠太重,脖子支撑得很费力。
从灵殿外走进来的顾摅虹也换好了朝服,缓步走到离赵皇后只有数步远的地方停住,拱手施礼:“对您来说,肯定不是为了您的凤冠。”
赵皇后低声笑:“知道我为什么戴上凤冠的人,只剩你我了吧。秋胡部里我的那些族人们,躺在后族的荣耀上只知道一味享乐,早已经忘记当年的重重危机了。”
顾摅虹也轻笑道:“虽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老臣仍不能忘,这一辈子,都会记得很清楚。”
凤冠太重,赵皇后转身的时候头颅要和身体保持同一个转动速度,以一种很端庄但也很别扭的身姿转到了顾摅虹的对面,平视着他:“我知道你今天要见我是为的什么,我也有很多心里话想要对你说。但在我们开始说之前,我有句话想问你。”
顾摅虹拱手:“娘娘请讲。”
这个称呼让赵皇后又微微垂了垂首,带着几分自嘲地笑意说道:“我想问你,当初……你怨我么……”
顾摅虹的笑意中透出几分疲惫:“若说不怨,非臣本心,若说怨,又于心不忍,时至今日,娘娘就当臣从来没有怨过吧。”
赵皇后漂亮的一双凤目中隐隐有些水意:“这个回答,你是不是早就想过要怎么说,你知道终有一日,我会这么问你。”
顾摅虹却是沉默了一会儿,摇头说道:“臣以为,娘娘知道臣明白您的苦衷,不会多此一问。”
赵皇后眼中的水意再也隔绝不住,漫过眼眶。当着祁氏这么多先祖的灵位说这样一番话,这让她突然生出了一种陌名的痛快感觉,好象这二十多年来在深宫里压抑在心头的恶气,终于能够稍微抒吐出来一些。怕弄乱了脸上的妆容,赵皇后抬袖在眼角轻按,万语千言,只能在广袖半遮住脸庞的时候,化成一声轻叹:“今日与你相见,是有件事,想要和你商议。”
“娘娘请讲。”
把心思从故往记忆中抽离出来的赵皇后,立刻恢复了自已应有的气度,不疾不徐地说道:“你先来告诉我,祁玉是怎样打算的?他该不会是想用老三的皇位,来换取我与秋胡部对他的帮助吧。”
时局紧迫,顾摅虹这种在政坛上屹立了二十多年的朝臣当然也立刻收拾起了多余的心绪:“启禀娘娘,皇位归属之事新野王并不敢擅自揣度,今天之内京中或许会发生一些事端,王爷只是想用太子殿下的平安,换取您与秋胡等十九部的袖手旁观。”
赵皇后笑了,笑中带着些许极难让人察觉的愤怒:“笑话,有我在,难道还不能护住太子的平安?”
顾摅虹正色道:“启禀娘娘,您护不住。之前十九部能紧密团结在一起,是因为太子之位稳如泰山,国中利益对十九部的倾斜会将一盘散沙也揉合成紧固的铁石。可是只要皇上下旨废除太子,您觉得那些口口声声向您表忠心示诚意的部族们,还会愿意象以前那样用鲜血和生命捍卫您和太子吗?再想一想,皇上欲废太子另立的传言在京城中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为什么皇上还在观望等待?他难道不知道这会引起朝堂动荡吗?他是不是正在利用这种传言来分化您及十九部之间的关系?皇上明知三皇子祁山被十九部施计拖在北方战场上,为什么一不询问二不增兵?他是在等,等着你们自已四分五裂,等着用损害最小的一种方式来完成太子之位的更替。”
赵皇后轻笑:“皇上既然是在用损害最小的一种方式,那么新野王呢?他让我与十九部袖手旁观,是想用怎样的方式来改变现状?
顾摅虹拱手:“今夜之后,您与太子将会平安返回秋胡部,十九部中那些骑墙的部族会选择背离您与秋胡部,但您也将会明辨忠奸,留下来的才是真正的忠义之士。北方战场上的战事很快会平歇,三皇子返京之时也就是我朝新皇登基之时。所有变故都会被严密把控在皇宫之内,老臣以性命担保,您与太子不会受到任何损伤。”
赵皇后沉默了片刻,依然轻笑:“顾摅虹啊顾摅虹,你凭什么觉得这样干巴巴的几句话和一个担保,就能让我和太子彻底信任你和新野王?”
顾摅虹向赵皇后走近两步,隔着更近的距离看向那张和记忆里一样美丽的脸:“因为臣知道您不是普通的女人,您心中也有伟大的抱负,您从小就努力学习勤练武艺,梦想成为前朝萧太后那种带领国家走向富强的女中豪杰,在您的心里,国家利益至高无上,您知道现在做怎样的选择才对北遥最有利,您更知道当今皇帝昏聩残暴,当今太子更绝非良君,国家在他们手上只会走向分崩离析,我北遥国,会毁在他们手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