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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异人秘精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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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者才是幻觉?
被一剑穿心的陈演诰,此刻在青萍背后反捏住她心脏的陈演诰,其中定有一个是假象。可幻阵已经破除了,都结束了。蔺甲师再也不能——
吕荻感到自己的血管在冻结。那个夜晚,未曾料想的尖刀也这么捅进他后心,拧了一拧。
“杀我?嘿嘿,老道金体仙胎,岂是你一把破剑能杀的?萧练儿都杀不死老夫,小小黄毛丫头能么?”
练儿是当今天子小字,被陈演诰呼猫唤狗一般叫来,赤红的双眼狂癫已极。那一剑到底伤了他,肺叶扎穿一个口子,带血沫的风嘶嘶地往外喷,“蠢不可及的女娃娃……你的白净脑袋,老夫要定了!”
指爪一攥,正要将这颗稚嫩的人心掏出,他忽觉手指像锢在了岩石里,既抓不下去,也退不回半寸。青萍一声不吭,屈肘缠上陈演诰前臂,正是猿猴追逐嬉闹最常见的一式,真气运处,对方尺骨立时折断。陈演诰大惊,没想到这女孩心脉被制,仍能使内力反击!他肺腑伤在先,气息不畅,加之想慢慢炮制青萍一番,那化血肉如泥浆的“幽壤炁”尚未一下使出,着实失算了。眼下右臂断折,功力贯不到掌上,陈演诰怒不可遏,左爪照着青萍顶门就扣下。
吕荻急道:“青萍!不要逆行真气!”
他出手比喊声更快,星驰电掣,数道漆黑的弧光避开青萍,直袭陈演诰左臂。老道回手招架,青萍剑气再一催,两相夹击,将陈演诰逼得后退十余步,身子也挣脱了他手掌,向后仰倒。吕荻挥袖卷起她,往深林中疾去。
备用的这套义体虽不耐灼烧,材质也薄,却胜在轻便,比常人四肢更轻,非此前金石之体可及。吕荻运足轻功,片刻就将气喘如牛的老道甩在了身后。青萍偎在他肩头,吐出一口悠长的呻-吟。吕荻见她的血大致是鲜红色,心下略宽,赶紧封了她伤口周围穴道,剜下腐肉,却半步也不敢怠慢。
林间豁然敞亮,一汪碧潭截在眼前。潭边老树丛生,青藓斑驳的粗根与古藤攀缠,好似交尾的巨蟒。水中偶见几座卵石堆砌的小圆丘鼓起,也不知是什么,蜻蜓栖息其上,活像停在哪个溺水的和尚头顶一般。吕荻义眼光芒大盛,手一抬,绿波翻涌,一处圆丘拖着断碑残铭升上水面,原来是座丈许高的坟茔。碎石崩落,黑沉沉的“棺椁”应召而出。
那是舟舆的主厢,里边的人安然无恙。
此地本是栖元寺后的墓园,男女信众多有托骨梵刹者,以求净土。天监年间突发山崩,墓地积水成潭,遗骨皆被寺中僧人迁走另觅别处安葬,只留空蜕般的荒坟,无人过问,恰好是个庇护之所,吕荻才兵行险着。紫陌不愿惊动僧侣,故未在此设伏,水潭深广,又阻绝了探地索隐的“始雷炁”。倘若有人知道舟舆能潜藏水下,将潭底搜个遍,也万万想不到这辆载着晋安王的车还能翻折车篷辕轭,变成一具棺木,匿身冢中,靠露出水面的石缝供人呼吸。
可要复原,又岂是弹指之功?
轮毂和装载辎重的副车厢难以折叠,卸下分别藏在其余墓穴中,此时正在义眼调度下组合成型。八恺中的沧璧与白琢同有驾驭造物巧工之能,大而精密者如舟舆,若不蓄力或仰仗外力,就得全神贯注用义眼驱使,远比操控自身四体更为繁难。时间紧迫,一刻心也分不得,偏偏这当儿有人尖声截来:“邪魔!把人留下!”
卯酒午茶还是那合体姿势,他二人好容易脱了困,侥幸没受伤,三足并用倒比陈演诰追得更快些,实属青出于蓝了。师父是嘱咐过别把山上的大和尚扯进来,那些个秃驴可是皇帝老儿捧手心呵着的,就会碍事——可情急下早抛在脑后,只管扯开嗓子叫嚷。间不容发,吕荻一掌击向水面,龙卷群飞,鲸波倒悬,趁二人手忙脚乱之际跃上车辕,将青萍放进车厢,主体也就在这刹那接合完毕,星火一般发轫疾驰。
——眼下是山麓,可舟舆正攀越陡坡,往山上奔行!
午茶嘀咕道:“他是疯了不成?”虽心疑,脚下一点也不含糊。舟舆铰链渐松,吕荻伫立双辕,袍袖猎猎如扬帆,竟是以周身真气提掣着它行进。此举消耗极大,不啻于破釜沉舟,他分不出身与卯午交手,只是掌风撼地,乱石断木辘辘滚向身后。奈何卯午矮小灵活,那鬼魅般的身法全力展开,不过延宕片刻,已踏着滚石逼上来。卯酒大叫:“兄弟,快,月虺相!”
他俩这双身合一的绝学唤作“大荒幻变”,自诩有恒河沙数种变相,什么虱相、箕相、吴牛相、蜀狗相、倒绷孩儿相,或奇想天开,或望文生义,平日最常使的便是这三足金乌相,追风逐电如掷跳丸。月虺相听来也差不多,却是他俩潜心修炼的杀招,目睹者百不存一。只见卯酒单腿站立,仅有的一臂向外伸出,另一脚抬至肩旁,与手臂呈双翼状;午茶往他胯间一坐,双手招展,独腿屈曲悬空——如此诡谲姿态说像攀月蛇虺,更像是一尊四臂异人,在光焰中高蹈狂舞!
吕荻沉声道:“道门子弟,竟也偷学婆罗门教邪功?”双身哪顾得接话,手足急转,炎炎赫赫,远比日轮还炽烈,三千大千世界仿佛都卷进这狂舞坍塌成尘,历经数劫才能重建。吕荻定神稳住轮向,可舟舆仍不免踉跄歪斜,就要吸入那宇宙生灭、万象更始当中。炽风近在耳侧,鸿钧游气霍然吐出,直撄其锋,舟舆顿被须弥山倾之力反噬。午茶猛醒:“不好!”
他二人舞姿如陀螺,让吕荻一拨,偏了分毫,反把本要拉近的舟舆推了出去。鸡笼山狭小,不觉已至山顶,被一道鬼斧劈就的断崖拦截,虽非垂直,也是极峭拔的陡坎,嶙峋约有七八十丈,连车带人坠下去几无可能生还。吕荻真气将竭,借的就是这一股力!
后轮啄住山壁,辕头一扳,车厢前门紧合,吕荻道:“青萍,抓稳了!”
宛如精卫口衔的一块微木,决然赴向沧海。卯酒嘶吼着去抓车尾,要一并跃下,午茶却悚然不动,两心但有龃龉,即刻解体。眼见烟尘蔽日,不光那辆车,连动地雷音都已消失,剩下两道深长的辙印没入林薄,像洪荒巨物的齿痕。
卯酒一把揪起午茶:“你个怕死鬼!那……那位要有个三长两短,我等怕是想死都死不成。”他急得直跺脚,午茶则全无心思抬杠,慢慢道:“设计这一出,自不是真疯;既然没疯,定不打算鱼死网破。狗急跳墙便由他去,万一真让他豁了命,误伤殿下,岂不更是你我的罪过了?”
这话说的是贼子奸猾,非我等无能,实投鼠忌器,伺机再徐徐图之,把方才那一推摘了个干净。卯酒咂摸过味儿来,对兄弟油生了几分敬佩,又觉得殿下性命此时反要靠贼人保护,才有机会免除自己罪责,着实有些不甘:“现在该如何是好?”
丘峦静默,玄武湖安躺在两山环伺间,送来涉禽的清声。“他到底要入水。浪里行舟,自然比连匹马都没有的破车走山路快得多。赶紧禀告师父,再调集部众,将沿湖和湖中各洲——”
午茶眼睛忽一仄。卯酒以为被日光刺伤,关切看去,却原来是盯着对面山头出神,渐渐绽开他不明就里、但下一瞬便恍然的笑意。
那山和他目瞳一般窄,侧面如削,山顶反而平直,像只倾翻的船。
“覆舟山,呵呵,哈哈哈哈,好个覆舟山!”午茶厉声大笑,尖溜溜的骨鲠一根根往喉咙外掏,畅快已极,“师父说得没错——天道所归,在劫难逃!”
青萍做了个天旋地转的梦。颠簸、飙射、纵身一跃,像颗火星擦着白刃飞坠而下,在落地前就荡尽了余温,剩下的只是灰,交给风吹动。她趴在这粒原以为力绌的灰烬上,随着它的行进,大地的坚实正一点点传来,将知觉重新拉回身体。
“……痛。”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之前,先是这个字,“臭不要脸的道士……好痛,该死的……好痛啊!!”
狭小的车厢几乎被嘶吼震破,有个细若蛛丝的声音笑了笑。“还能呼痛,看来要不了性命。”
吕荻倒在晦暗一角,面色惨白,竟好像微弱的光源。明光从车窗外斜进来,照着他捂在胸腹间的手,仿佛摁住什么急欲破体而出的活物,又似乎只是无力抬起,车身一震,随即滑落。衣褶间露出几点微芒,原来是捻入体内的金针。
早在驰向山顶途中他疾痛就已发作,当即将金针度入膻中、中脘、神阙诸穴,缓解一时,可这几处都是任脉要津,经络阻滞,但凡再多运半刻真气,立刻要五内俱焚而亡。危急关头还好有卯午助力,将舟舆推下陡崖,实乃千钧一发。金针平日并不常用,盖因只压制得片刻,待蛊毒反扑,其势更烈,犹入大红莲地狱受千瓣裂身苦刑,别说抽出针,便是连惨呼的力气也使不上。幸而眼下借着长坂走丸之势,舟舆已疾奔出四五里,痛楚也慢慢平息,吕荻又低喘许久,才将针卸下,一身衣物早已如濯暴雨。
他颔了颔首:“青萍,我看看你伤势。”
见他这模样,青萍倒也不好意思喊痛,龇牙咧嘴地挨过去。吕荻道了声“得罪”,解开她左后襟,半晌竟不发一语,取来两面圆镜,一面自己拿着,一面给她。青萍才瞥一眼,猛地扔了镜子:“这……这老东西,出手忒也毒辣!”
吕荻道:“你那时怎想到逆运内力?人有三丹田,上丹田在印堂,中丹田在膻中,下丹田在气海,所谓自绝经脉便是将真气逆行,冲破这任一处,则神仙难救。”话虽这么说,若不是青萍行此奇招,当时只怕断无生机。他心下懊悔,自己竟为蔺甲师愕然失态,没及早察觉异状。可陈演诰……他是如何避过那有目共睹的一剑?
莫非真是降真香请来上仙贲临,为他解了这一灾?
“我哪知他——他根本杀不死?嘶——”青萍怒极失声,背后那冰冷的手指正轻轻将药粉填进她伤口,闻言赶紧缩回,“亏我以为杀了他,心里还别扭,早知道要把他脑袋砍下来,身子大卸八块,可恨,可恨!”她气涌如山,一口血咳在坐席上。
吕荻忙为她疏通腧穴,又取出玉蛾锦囊里的水蕴天丹,送入泛青的嘴唇。青萍好容易理顺内息,忽见吕荻两指微拢,递到她面前,不禁一怔:“这是?”
“得问你了。你可看清这是什么?”
他不光目力受损,手指也毫无知觉。但指间确实什么也没有,像拈着一撮空气。青萍满腹狐疑,小心接过来,掂量道:“约莫是只虫子。”那虫子米粒大,全然透明,外廓比水滴还浅淡,昏暗的车厢内纵细看也难以辨视。青萍想再端详,指头一灼,寻思它还咬人,下意识捏碎了。
吕荻缓缓点头,道:“这是在你伤口找到的。”
青萍浑身一哆嗦,寒意从百骸涌向毛孔,此时恨不得伤口前后贯通好把里外都掏个遍,吕荻又道:“就那一只。”他似乎在冥思,青萍却大惑不解。
“……这道人的两个徒弟,适才与我交过手。卯酒,午茶,听来像道童名字,举止则风马牛不相及。若说五炁元功是道门武学,那还罢了,可他俩招式分明是天竺婆罗门教摩醯首罗一脉。”
吕荻渐已清澈起来的眼睛掠过一道寒锋,“摩醯首罗乃色-界色究竟天之主,发簪新月,颈绕灵蛇,以狂舞灭世。‘月虺相’……倒也恰如其分。”婆罗门教并未盛行中土,只是佛教援引此神为二十诸天之一,不少伽蓝皆有供奉。建康寺宇浩如烟海,卯午两人多半是见了摩醯首罗造像突发奇想,仿照其舞姿创了这一怪招,也不知这异人叫什么,自顾自地命名。“可那姓陈的道士把门祚看得颇重,怎会容许弟子离经悖道?”
“那和虫子有什么干系?”青萍恼他又遮遮掩掩打哑谜,伸手去捶,一下牵动伤处,差点没厥过去。车帘拉开,一直不见踪影的苍猿猱身进来,扛着那个用义体拼凑的假人,吕荻义眼烁了烁,它便熟练地掀开衣箱取出几尺干净细绫,替女孩裹扎。青萍恍悟它去向,撇嘴道:“换下来的破东西,非叫它冒险去拿回?”
“机关秘术不可外泄。这副义体就算无用,也绝不能让紫陌夺去——他们犯了这个差错,我不会再犯。”吕荻扬手掷下一物,赫然是条人臂。
蔺甲师的手臂。
眼见这条手臂被一剑斩下,青萍不明白吕荻为什么如此震骇,也不明白一个还未断气的人,怎么能更像一具风干了千年的枯尸。凑近去看,她倏然明白了。
一股更酷烈的寒意逼上来,比起能想象的虫蚁,真正的森冷来自她万万无法想象的所在。
“‘通灵犀’蔺甲师,巴东人氏,刘宋义嘉年间便是一代阴阳术数名家,人称‘得其通天’。六年前我用苍生察眉术勘过他,断无虚假。可那时……我自信不疑,竟忘了察眉术只能从已知溯源,勘不了莫可名状之事。他的确是蔺甲师,谁说他自始至终都是血肉之躯?”
断臂已用快刀剖开,条分缕析的肌肉形同腐木,筋腱却泛着亮,赫然是几束钢线。人骨埋在肌肉下,易磨损的骨节被某种材质取代,像上了黑釉的精铁。是横遭毒手,还是不甘年命将尽,要逆转天意?从一条软筋、一块骨头开始,有什么东西就逐渐填补了蔺甲师,而他还活着,从活生生的人慢慢替换成……一个人偶。
青萍颤声道:“他还活着,一直还活着!”
寒气砭骨,她猛抓住吕荻的手,一股更决绝的冷冽袭来,迎着明珠幽光,头一回分不清眼前人是生者还是死物。吕荻阖上义眼,轻道:“你我要迎战的强敌,绝不止风檐寺人。”
静默笼罩车中,另一人细匀的鼻息声清晰可辨。车舆底端置有长九尺、宽三尺的暗厢,是整车最坚实的部分,山崩于上也固若金汤,危急时可入内避险。晋安王眼下就昏睡其间,他被青萍割了大把头发做那假人,发茬与胡须乱蓬勾连,极是狼狈,神态却一派安详,在劫持他的两人看来分明有股讽意。天潢贵胄被摆布至此,既然无力挣扎,只当是一场久寐又何妨?
青萍忽抬起头,乌瞳闪熠,含着不灭的星。“可你跟活傀儡不一样……对么?你说过,此生学武,为的是不受制于人。”
她目光炽热,连沧璧似乎也映红了一瞬,那丝温暖最终浸入吕荻的微笑里。车轮驰骋向前,纵荆棘塞途,也只管行去,将无数阻截的林木飞抛在后。
过了这覆舟山,就一只脚踏出京城地界了。
舟舆并未走水路。从陡崖俯冲下来蓄了不少力,足够维持一昼夜,林壑幽深,比放眼一览无余的玄武湖隐蔽得多。吕荻不用挽马,正因为车辕套上牲畜在密林难以腾挪,反成累赘,且容易被发现。车轸下暗藏风口,开启时气流回荡,承托车身,便有轻浅辙痕也随即抹除,教人无迹可寻。可覆舟山南麓毗邻乐游苑,是皇家御园,北麓也颇多精舍,要避人眼目得极为小心,吕荻坐在辕头,将方圆数里的声息收于耳中,引导舟舆徐徐而行。
“你的仇家,叫风檐寺人?”青萍咬着他耳朵。她气息窒闷,在车里憋得慌,索性钻出来与他并坐,“怪特别的——是个和尚么?”
大矶山下也有佛寺,青萍还翻墙去摘过香积厨后的酸枣。但哪儿都不如建康的佛寺多,五步一净院,十步一兰若,光淮水北岸就三四十座,什么劝善寺、观音寺、开福寺、长乐寺、何皇后寺、大小庄严寺,更有些佶屈聱牙的,玉骢楼最麻利的酒保放进菜名里也报不完。“他住的地方,是不是叫风檐寺?”
吕荻本不想分神搭理她,耐不住一直缠磨,低声道:“此寺非彼寺,他也不是和尚。”梵呗遥来,澄澈而遒亮,倘若这出自无垢妙土,他所说的便是泥犁苦狱,“寺人,就是阉人。”
“阉人是什么人?”青萍追问,吕荻没有再回答。
昨日惊来的那场风雨果然刮到了覆舟山。僧事如旧,不少王公贵戚却躲进台城,外出礼佛、游猎者已寥寥无几,偶有不信邪的,增派私卫将宅邸围得壁垒森严,反倒不足为虑。偌大一座山间罕有行人,私卫又着重看护主家,只消避过那几个戍守要冲、巡卒眼线,便相安无事。吕荻默运玄功,轮毂声与条叶鸣风融为一体,纵是内力精纯的高手在半里外也难辨别,傍着险道嶙峋,一辆安车当真就这样堂而皇之地招摇过去。
覆舟山东北即钟山,一名蒋山。蒋陵坐落两山之间,正是吴大帝孙权陵寝。金陵三百年王气自孙权始,可惜江山频易,这位替建康城奠业的前朝帝王渐渐也乏人问津了。覆舟山阴有条小路,曲折通往蒋陵所在山冈,再借陵冈掩蔽,从山阳道绕过钟山,是条神鬼莫测的捷径。舟舆好似指南车被磁极牵引一般,途经狐兔丘穴,驶向尘嚣绝迹之处。
青萍乍一拍吕荻肩膀:“——看,又是座和尚庙!”
林木耸峙,满目青荫苍苔,吐出一角古刹。门前早已落叶堆泥,一尊密迹金刚四仰八叉躺倒,头脸斑白,也不知多少鸟雀在此出恭过。吕荻屏息聆听,确认这条路阒无一人,才驱车前来,没想到一座废寺如天外奇石,不经意抛弃在道旁。京郊禅院多是齐梁两朝显贵捐赠或主持兴建,其人一朝失势,其寺也随之颓落,僧众迁居,原本常见。
要说不常见,是它太凑巧了,又暗暗透露着极是时宜,合该在此刻、此景、此间偶遇,像空荡荡的蟒蜕等来一口木魅幽气,重新充填起它的血肉。
牌匾歪歪斜斜,前两个字模糊不堪,青萍横竖也不识得,倒是后面那个笔画分明的“寺”字,这几日见了不下百遍。她笑道:“你认认,这是什么寺?”耳中突然一凛,有根冷浸寒冰的弦无形捻动。
是吕荻传音入密:“青萍,你伤势如何?”
青萍警醒,脸上仍笑逐颜开,私语道:“剑还使得,不用操心。”她试着嘴唇不动,将思绪理出脑海,在耳蜗边震颤,吕荻却听出她到底心脉受创,行经运气大大受阻,此刻还能说笑已是拜根基远超凡俗之赐了,嘱道:“你留神自保,切莫豁出命做那饮鸩止渴的事。”
舟舆泰然自若前行,即将与古寺错身而过。墙垣一半阴翳沉埋,另一半适逢其会,霍地敞露在日光下。两道玲珑身影从阴阳昏晓中走出,并非沙弥或沙弥尼,一个总角,一个双鬟,都是朱门绣户的侍儿衣装。
与其说不速之客,更像莲座前散落的两抹微烬,就等这一霎光线,刷然亮起。
“小人灯婢。”
“小人烛奴。”
两张脸俱无眉眼耳鼻,茫白一片,唯独嘴的部位各开了七根簧孔,似将整副排箫嵌藏颅内,借此发声。
“恭迎玉衡星主法驾。”
“恭迎玉衡星主法驾!”
随着两人深施一礼,四下突生变化,阴惨阳舒,瞬息万状,雪亮的那面墙陡开天镜一般逼来,而幽邃无了无休地后退。古木、藤萝、石阶、金刚,一众形体无不沦入起伏的泥潮中,溶解扭曲,胶合成同一个声音:“恭迎玉衡星主法驾!”
吕荻冷冷道:“奚童?”
灯婢从袖底抽出一具两尺长的锦匣,烛奴平举上前,俯身道:“敝上有命,将此物奉还羽岑,务希哂纳。”
语调低沉板直,几无平升降促之分,只通过簧孔开闭模拟清浊齿音,虽轻柔,听来更令人发憷。青萍手按剑柄,却见吕荻昂然危坐,护在她身前。烛奴说完最后一字,离车辕已不到五步,狭长的锦匣犹如献珍之蚌,缓缓开启——
图穷匕见。
那画卷并没有完全展露,寒光也未尽现。早在此之前,吕荻手一攥,隔空将锦匣合上,硬生生推进烛奴胸口。烛奴倒退几步,身子一趔趄,霎时间锦匣在他腔内爆开,无数尖针沾着漆黑的油液穿出肌肤,猬毛张磔的躯体摇摇晃晃,倒了下去。
灯婢疾飞而来,空洞的面庞如置炉鼎,烧得通红闪灼,显然体内也灌满油液。就在她即将绽成一朵灯花时,遽地坠入冰窟——吕荻反掌扣住她中枢,冷却被强行唤起,冰炭相激,岂是竹木之身能承受。青烟升腾过后,便剩下一副动弹不得的皮囊。
“雕虫小技,未免也太藏巧了。”
沧璧在眼眶中几近炽白,直欲夺走整个天地间的光,使一切失形之物重拾轮廓。“你最得意的造物呢?那艘太古灵椿木船?还是用活人制的傀儡?若是早两日你遣银鱼回讯,我还未必生疑,今时此刻,是怕吕某识不破司马昭之心么?”
鸿钧游气摧枯拉朽,将幻景一举震碎,吕荻厉喝道:“天权星主,想不到你竟背叛羽岑,和紫陌同流合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