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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二十三、中有尺素书 ...

  •   她梦见自己在林间飞奔。枝条很软,野蜂的声音轻得像云。满眼皆是绿色,葱绿,水绿,鹦哥绿,柳黄抽了青那一生生绿,前边那个人也掩进漫山的绿里,稍一慢些,她便连他衣角也看不见。
      阿兄——她叫道。等我!
      阿兄果然停下来等她。他大约是在笑,神采飞扬,脸却看不真切。很奇怪,现在梦到他已不再令她头痛或惊醒了,可她独独不记得他说的话,他的脸。嘴唇应该在张合,一片寂静。那里只有涟漪在泛动。
      什么时候他们一起用柳枝比剑?一起学鹤舞,学猿叫,看谁最快攀上山崖,摘到那儿的梨?什么时候,他一声不响消失,像水滴消失在水中?
      青萍站在水面的浮萍上。它们瑟瑟摇荡,这是大风将起的预兆。山野林泉飞快地枯黄,熟知的世界忽而被风撕裂。她置身于人群。姚兴哥与哭泣的婴儿。病重、面孔溃烂的妇人。流民争抢吕明骞的黄金,菁儿勾着韭儿的手,头戴的艾虎晶闪发亮。吕荻衣下疮口迸开,一个个血洞。那蓬草、灰烬、尘土一样的人群。

      “是那座宅子吗?你好像很熟的样子。”
      老宅挨着南郊江边,夜色里像个佝偻背睡下的老翁,只是依稀有一晕暗黄的光,方知它还醒着。向墟烟搬入御史中丞官邸的五年间,它一直闲置,如今总算换了新主。吕荻远远望着它,神情有些难以言喻。
      庚子戊子己亥。
      这是向墟烟——据纪怃然说——留在屋内墙上的字。
      纪怃然出现得太突兀,甚至没说明来意。为什么背叛紫陌,又想从风檐的仇人这里得到什么,一无所知。尽管之前种种草蛇灰线都得以验证,她的直白,她提到辰老时毫不掩饰的顾虑,似乎都昭告着真诚,可是……吕荻很久以前就不再相信谁的真诚了。青萍倒是很急切,听说失忆多年的人在此恢复,迫不及待地要来,但对于他,不论纪怃然是敌是友,趁夜至此,只有一个目的。
      俞无囿行踪不明,小郊里也没找到别的线索。这是唯一的机会,假使是圈套,正好将计就计。
      院落是单进的,四方挺括,正房只有一间,是屋主所居,灯光也从此处传来。以吕荻和青萍的功力,即便站在门外里面也极难察觉,但要入室仔细查探,又不惊动主人,就得另想办法。青萍悄悄扒在窗口,吕荻正想嘱她静观其变,忽听屋内断断续续抽噎,细若游丝。一个熟悉的女声道:“你说……咱们哪还有脸去见俞老先生?”
      ——并莲!
      青萍猛捂住自己的嘴。她早听并莲提过要搬家,不想竟搬来了这里!另一个男声宽慰,正是洪阿根:“若不那样,孩子们都……恩,恩公若知情,也会原谅。”并莲哭道:“听说渡头钱当家的,一船都折在人手里,是咱们累的呀。人家以死相报,偏偏我俩不行吗?父亲当年下狱不肯出卖师友,甘受百般拷掠,义父也是感他恩情,才照顾我这么多年……我又怎么好去见他们?”说着泣不成声。
      洪阿根早已没了往常的底气:“小民怎可与天斗?……你爹是读书人,该当节义。我俩都是宰鸡屠狗之辈……”他戛然而止,想起抚养并莲的老仆,一死力战的钱九,莫不是屠狗之辈,再说不出一个字,屋内只有拳头狠砸墙面的声音。
      青萍渐渐听明白始末,原来俞无囿被追踪,吕明骞落入敌手,皆因他们吐露。也不知紫陌用了什么雷霆手段,才撬开夫妻俩的嘴,她心中百味杂陈,偷觑吕荻,见他眉目间殊多感慨,便懂了他不愿再搅扰这家人的缘由。她不好直闯进去点倒二人,遂蹑足飞到屋瓦上,学了两声猫叫。屋里碎碗一响,像是谁失手打落。并莲惊呼:“向大人……向大人呵斥咱们来了。那张便是他卧过的床!”两条人影紧紧搂抱,洪阿根又一阵劝解,道:“今晚就不睡这里了,明早再向神灵谢罪。”并莲怯怯应道:“……也好。不知孩子们受惊了没?”
      青萍哭笑不得,好歹看夫妇俩掖着衣被,匆匆提灯往隔壁去。她向暗处的吕荻撇了撇嘴,翻窗进屋。室内黑暗,吕荻探出一颗镜玄珠来,与义眼交相辉映,将幽幽的光投在床侧的壁上。
      那里并无文字,大片墙灰剥蚀,裸露着砖缝。
      青萍心疑,正要上前细看,吕荻传音入密道:“当心!”他举珠遍照四壁,确认附近没有暗器或机关。宅子还未及翻新,墙面剥落处比比皆是,唯独床侧那一块稍大些。吕荻端量着剥痕的新旧:“看来纪怃然即时将字抹去,避免外泄。”
      青萍听他语气笃定了八分,却仍不解:“可那人留的话好古怪……”
      吕荻猛一攥珠子,沉声道:“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蓦然掠出窗外,青萍跟出去时只见草木萧飒,不见人影。她追着疾风,费了大力气才跟上他步伐。吕荻宛如一头惊弦的鹭,踉跄撞开夜色,终于落在黑云堆叠的树梢。暗流在白雾中涌动,大江挟着万籁幽声经过沙洲,往石头城的方向去。
      一如当日。
      “庚子是普通元年。戊子己亥,是十一月八日。普通元年十一月初八,我辞官返家,妻女同为紫陌毒害。他不写时辰,因为事态紧迫,谁也记不清时辰。可他知道我记得那一天——我来这里求他庇护,整整三天两夜,才将妻子中的毒解尽。他知道只有我记得那个地方!”
      吕荻喉间一阵异响,竟是骨鲠般的笑,“他要给我的东西就在此处——在当日我为妻子逼毒的沙洲上!”

      何谓恩怨?
      吐沫相濡是恩,白刃相仇是怨。
      向墟烟曾是寥寥无几的,能和吕荻推心置腹的朋友。同处困顿却舍命伸出援手,堪称刎颈之交。只是那一日的恩情太重了,需要用整夜、整夜也流不尽的血来还。
      雨从御史台狱一直下到獬豸祠,所有的恩怨都在黄土前了结。他已不关心向墟烟在想什么,不想了解是什么促使他下定那个决心,又暗含多少挣扎和悔恨。可这一切开始自行浮出水面,以最珍贵的秘密为质,迫不及待地坦白给他听。吕荻只觉得荒诞。
      恩怨再次呈现眼前。一顶獬豸冠。
      在听得到最深幽的江涛的方位,掘地丈许,是他和向墟烟都穿戴过的御史中丞朝服,以及獬豸冠。不知何时——也许是那个暴雨之夜后,它们被决然掩埋于此,带着永不复用的预言。吕荻十分谨慎,运起鸿钧游气护体,反复检看好几遍,才让青萍靠近。衣冠无毒。青萍随手捏了捏那顶朱冠,忽觉异状:“里头缝了东西。”
      吕荻指尖弹出锃黑的薄甲,沿线脚小心拆开。夹层里藏了张泛黄的纸,字迹焦褐色,深浅不一,上书:“宪司启。”青萍举珠照着,让吕荻读下去。
      “前日公密托之事,仆遍寻卷牍,得悉一二,今昧死以闻。昔时,谢朓为人构陷,太中大夫羊阐怜其才,上表辩诬,论以同罪,其一门亦受株连。唯有一幼子羊芸,年十三岁,按律免死。芸师从……”下面几行似是叙述羊芸经历,墨痕极淡,晦暗中只见大片空白,末两句倒依稀可辨,“……是岁齐永元元年,去今二十有六。镜机子谨禀。”
      正是公山不寐提过的那件事!青萍听吕荻念到紧要处,戛然而止,急道:“怎么这段不见了?”吕荻道:“御史台写密信,以五倍子掺蜜水为墨,晾干后无痕,经火烤才显现。此信向墟烟定然已看过,唯独这一处无字,恐怕……”他笑了笑,勾起一种更荒诞的猜测,“这个镜机子冒死相告,命他去调查的人却不敢知道真相!”
      究竟是什么如此可怕,向墟烟留下了此信,却宁可不知晓?镜机子自非真名,所谓镜机,便是烛照幽微之意。听他口吻像是向墟烟的下属,此人现在何处?六年来,是早已被灭口,还是潜伏在谁的身边?吕荻沉吟不语,青萍见他疑思重重,当即点燃了火摺:“还等什么,一看便知!”
      火苗凑近纸张,吕荻忽道:“不可!”
      纸离火尚有半寸,倏地化作一道光焰,飙升而起。这信竟精心做过手脚,独在紧要文字的背面描上一层极稀薄的点秋磷,无色无味,烘烤别处皆不妨事,烤到这几行却立即引燃!青萍知磷粉剧毒,运起掌风将烟焰逼退,只见那朵红莲在夜色中一绚,随即澌灭于江波。夜幕再要合拢,已经迟了。数十点寒星划破风声,原是暗处的杀招循光而来。
      吕荻恐欲盖弥彰,未曾在周围布下迷阵,不料反被火光暴露。青萍怎容来人得手,剑气一催,江上风雨掀天,浪峰耸立如白刃。伏击者正是紫陌死士,却似乎事出仓促,不像刻意跟踪两人,倒像是恰巧寻至此地,见异状而出手一般。他见敌不过青萍,撮唇吹出几声怪啸,极是瘆人,两岸群山间隐有回声应和,是同伙闻讯退去。青萍喝问:“你们来这找什么?”一手拿住那人肩井穴。那死士喉头涌出的已不是尖啸,而是皂黑的血,粘稠如焦油,一滴上他衣服,整个人立时成了一根熊熊火柱。
      青萍不虞他用如此惨烈的手法自尽,吃了一惊。她怔立原地,夜风扬起血肉和磷粉烧灼的气味,那几行字或许闪亮了一瞬间,就永远随灰烬抹灭。火在冰冷的义眼里黯下来,吕荻缓缓道:“……终究棋差一步。”
      思绪仍在飞快闪过,一刻不停。信到底是谁动的?镜机子?送信途中被调换?还是……向墟烟本人?谁要隐瞒这个秘密,偏又掐头露尾,若隐若显?假设向墟烟真的是颗跳脱棋盘的棋子,或许他的脱离都在人掌握之中……一个念头偶然迸现。莫非,他已察觉信上机关,故意不揭示此处,就为了保住信?
      ——纵使缺了那几行字,余下的线索也能推出真相!
      青萍猛省觉:“不好!”
      她急切地拽住吕荻,后者目光一震,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个羊阐……是俞老伯的朋友对吧?刚刚那伙贼子是为俞老伯来的。他们来找并莲姊,不管她看没看过墙上的字,知道些别的什么,或者,或者拿她要挟……”青萍感到灰烬充塞口鼻,几欲窒息,“快去救并莲姊,他们一家危险!”

      月光死寂,误入的几声蝉嘶倍显诡谲。
      院落是黑的,最后一盏灯也熄灭了。
      吕荻凝神聆听,在屋内外搜索其他人的气息。青萍高喊:“阿根哥!并莲姊!”一路从堂屋寻向后室,各处均不见人。院中有棵老梅树,傍奇石而立,冷眼看他们奔走。虬枝伸向月间,不知从哪牵来一片阴云,在地面投下嶙峋怪状。
      吕荻突然止步:“谁?”
      月光忽琅琅铮响,却是触到了他真气凝结的弦,肃杀之音溢于弦外。树影的轮廓变幻不定,一股莫大的压迫感从中跃出。吕荻厉喝道:“究竟何人!”鸿钧游气横扫庭院,梅树颓然倒下,幽影前刻还汹涌如潮,转眼潮水尽落,消亡于夜色。月华流转,似乎有道更深一些的阴翳渗入墙垣,从墙缝中散逸。
      吕荻正要紧追,冷不防听得一声惊叫:“阿根哥——”
      洪阿根倒在后厨水缸边,像是取水时毫无防备,被人一掌击死。那出手之人功力高深,从背后将他胸骨震得粉碎,胸前缸壁完好无恙。青萍只觉牙关咯咯打战,匆忙点了灶上油灯,举灯四下察看,才走几步,整个人僵住了。
      一具身影横在门槛外。
      是并莲。
      吕荻飞步赶过去。并莲伤在正面,难以置信的神情还凝固在脸上,沾血的手耷着。她肢体尚柔软,青萍甚至还摸得到一丝余温,可惊愕的眼神就同手指上的血一样干涸了。地上有几道凌乱的抓痕,无法辨别。吕荻道:“她想写那人名字,怎奈力不从心。”
      青萍咬紧牙:“那人……那人他俩都熟悉,所以阿根哥全不提防,而并莲姊……并莲姊定是认出他,才被……”若没让紫陌耽搁那片刻,或许还来得及救他们夫妇,一念至此,更加怒不可遏,“你方才可看见他了?快追,定要他还了这笔血债!”
      吕荻忽道:“青萍!”
      青萍急火烧心,差点忘了两个孩子。韭儿和菁儿双双倒卧井边,各自着了一掌,还有微弱的呼吸。她正喜极,却见吕荻眉头不减半分凝重:“这两掌殊同凡响,一者以刚蛮之力汇入三阴经,一者以柔邪之力汇入三阳经,阴阳错序,又拿捏得恰好,非耗尽内元不能救之。”既能立毙洪阿根夫妇,为何独给两小儿留一口气?“他要我们首尾不能兼顾,歹毒若此!”
      青萍断然道:“快教我如何救人!”吕荻道:“眼下也只有你能渡真气给他们了。阳经与阴经行气手法迥异,稍一不慎,自己也将散功而亡,须得万分小心。”他目光一凛,“那人我去追,誓不会放过他!”
      ——纪怃然!除了她,还有谁能易容成夫妇俩的故人?
      并莲绝不是没时间写字。吕荻清楚。那几下抓痕很重,重得像用残余的全身力气来毁弃一样。她定是写了个起笔,也许谁抓着她的手——也许是她自己——将字抹去了。有人掀翻了棋盘,棋子散落一地,颗颗如山重,无数虫蚁在其下丧生。这场局到底要揭露什么,又要令什么永沉海底?
      他想起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在这里的另一对夫妇,和他们的孩子。寒风吹进眼眶,手不自觉地紧攥。
      那时他还以为自己是颗棋子。现在他知道,他们的性命远比那更小,小如灰尘,被棋子当头砸中,甚至不会留下针尖大的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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