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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去毒 ...

  •   三人踏入穹庐尚未走几步,原本伏在毡垫之上熟睡的少年突然就睁开双眼望了过来。

      顾惜朝见到海东青露出这样的眼神,放下心来轻叹一声。

      这种眼神他并不陌生,这是一个人在日复一日需要随时保持高度警觉时才会有的眼神。
      海东青从沉睡之中瞬间清醒过来的样子,就像草原之上的狼,即便是始终隐在暗处,审视它的敌手之时也不会放松片刻。
      没想到,他们只是离开了数日,这少年身上就有了如此明显的变化。

      不过,就是这样的眼神,令顾惜朝知道铁离一定没有乱,而撒兰纳也一如他们离开之时,暂且无需担忧。

      “安出!”

      海东青显然不如顾惜朝想得那么多。
      在他看清楚进帐来的人影之后,已经兴奋地一跃而起,甩开身上盖着的皮毯子就向顾惜朝奔过来。

      顾惜朝不想自己身上的伤惊吓到少年,于是,暗自侧身滑开一步,与海东青交错而过,径直走向了撒兰纳躺着的毡垫榻旁边。
      只是,与他擦身而过的海东青还是不可避免地闻到了一丝不寻常的血腥味道。

      少年不禁回头再次仔细地看了看,嘴里连声发问道:“为什么安出浑身是血?发生什么事了?”

      戚少商上前一步按住欲跟随着顾惜朝而去的少年,双手扶上他的肩,说道:“什么也别问,让你的安出先救撒兰纳。”

      海东青将头转过来,捉住戚少商的手臂继续不死心地问道:“戚大哥,你们取回解药了?安出他是怎么了,没事吧?”

      戚少商对着少年用力地点了点头,却不知道是在回答他的哪一个问题。
      因为此时,自己的目光早已不受控制地望向正在给撒兰纳诊脉的青衣背影,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他心底的那份担心。

      一个时辰之前,就在他为顾惜朝解开封住的几处大穴之时,已经再一次地觉察到他的状况依旧,能够撑到现在可以说已至极限。

      这一路之上,戚少商一直不明其究:顾惜朝既然已经与他一起解了雪炼之毒,身上的伤口虽多却没有一处真正致命的地方,为何想尽办法仍会血流不止?仅仅只能凭着最凶险的法子才得以暂时无碍。

      想到封穴这种不得以而为之、勉强又拖延的做法,总是少了一些成功的把握,戚少商不禁紧蹙了眉头。

      将海东青带到一边,戚少商听到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的萧戈问道:“戚大哥,此番去黄龙取药,你们是不是遇到了危险?”

      戚少商点头说道:“是遇到点麻烦,不过解药现在就在顾惜朝的手里,撒兰纳有救了。”
      “那么,顾先生呢?他看起来并不好。” 萧戈缓缓说出了自己的疑问。

      “一切待惜朝为撒兰纳解完毒再说。”戚少商刚刚松开的眉头,又不禁蹙紧,目光仍是牢牢地凝望着眼前正在忙碌的身影。

      在毡垫榻旁坐下,顾惜朝只手将撒兰纳扶起来,为其诊脉。
      可以感觉到手中扶着的人,没有一丝变化的体温似乎和自己的一般冰冷。
      然而,撒兰纳体内那股温热的灵力,仍然在不依不饶地护住他的心口。

      幸好,他和戚少商能够及时赶回铁离。

      顾惜朝满意地笑了笑,取出瓷瓶内的药丸,撑开他的口将之放入。
      随后手上一用虚劲,迫使其顺利咽下。
      做完这些,已是满额的冷汗。

      抬手抹去汗水,顾惜朝回头对着戚少商说道:“麻烦大当家为撒兰纳运功,催其药力救人。”

      戚少商一听,立刻走上前去,靠近顾惜朝之时,不自禁地低声问道:“惜朝,你感觉如何?”
      顾惜朝仰头,望着戚少商淡淡地一笑,道:“我很好,大当家放心。”

      看来撒兰纳的毒只要一天不解,顾惜朝就会选择一直这样撑下去。

      于是,戚少商不再多说一句,从顾惜朝手中接过撒兰纳,盘腿落坐,双掌抵住其后心,闭上眼开始专心地运功解毒,希望撒兰纳能够早一刻醒来。

      顾惜朝见状站起身,正想退后几步暂避一旁,脑中蓦然一阵眩晕,脚下不禁有些踉跄不稳。

      身后,有一只手默默地伸过来,及时扶住了他。

      “安出,你究竟出了什么事?”海东青一边扶着顾惜朝,一边焦急地问道。
      “没事,只是受了一点伤。”

      只手撑住帐壁,顾惜朝闭眼定了定神,侧过头看着少年转开了话题:“我们离开的这几日,铁离城内可有异动?”
      “有。”海东青脸上的表情变了变,道:“昨日夜晚,我们找到了下毒的人。”
      “是谁?”顾惜朝的神情不禁为之一喜,目光却是看向了萧戈。

      萧戈即刻答道:“就是顾先生离开之前所说的那个人。”
      “果然是他。”顾惜朝再问:“你们是用我的方法引出那个人吗?”

      “是。”海东青接口说道:“安出好厉害,一猜就准!这样的法子谁会想得到。那个人一直以为撒兰纳应该是中毒了,所以想方设法要来确认。只是他隐蔽得太好,刚开始的几日,我们始终找不到他。然后,我就照着安出你说的,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学着撒兰纳的语气故意和萧哥说话让他听到。昨晚半夜,那个人忍不住偷偷进帐来,被萧哥杀了。”

      顾惜朝听完看向萧戈,萧戈亦点点头。

      虽然海东青讲的简单,但是事实上,这件事情的解决远远没有如此这般地顺利。
      只是因着顾惜朝在临走之前的猜测,自己与海东青比对手多了明确的目标,行事起来自然亦是有张有弛、事半功倍。
      然后,潜入铁离给撒兰纳下毒的那个人武功亦不高深,他们才会有意料之外的惊喜。

      萧戈轻声将事情的经过告诉顾惜朝,顾惜朝听后,点点头,道:“大致的情形我与大当家去黄龙时亦已探明,那个人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还有没有像他一样的人混进铁离。”
      “这几日,我们照着顾先生你所说的,仔仔细细地探查了城中最紧要的几处地方和一些族人,暂时没有发现还有其它人潜入铁离。”萧戈正想再说,身边的海东青蓦然叫了起来:“看,撒兰纳动了!”

      顾惜朝闻讯抬眼望去,果然见到撒兰纳的眼睫微颤,正在慢慢地睁开双眼。

      海东青一个箭步冲上去,在撒兰纳的面前蹲下,只轻轻唤了一声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撒兰纳却仿似听到了少年的这一声唤,脸上缓缓地露出一个不太明显的笑容。
      嘴唇动了动,虚弱地吐出两个字:“海…子…”
      海东青听到后一怔,随即欣喜地一把抱住了撒兰纳。

      顾惜朝只看了他们一眼,就将目光转到了戚少商的身上。
      此时的戚少商依然闭着眼,却在回掌收敛起他的内力。

      吐纳调息数个周天,戚少商还是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掌心之中似乎还残留着适才运气时的异样。
      就在刚才,他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撒兰纳体内的灵力糅合着解药的效力,在自己深厚内息的助力之下已经将寒毒逼离体外。

      轻吸一口气,戚少商睁开眼,目光所及之处,意料之外地看到顾惜朝并没有和海东青与萧戈一样满心欢喜地看着撒兰纳,而是正在凝视着自己。
      唇角还勾起了一道令他无比熟昵的浅浅弧度,淡淡地笑着。

      没待明白顾惜朝这么看着自己的用意,戚少商蓦然发现,那个用手强撑住的身影正在慢慢地沿着帐壁滑落。

      飞掠而去,展臂将顾惜朝拥进怀中。
      戚少商的心底一凉,自己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竟然发生得这般迅急,几乎令他没有招架的时间。

      而顾惜朝甚至还来不及感受到接住自己的那个胸膛的炽热,已经闭上眼,沉入了深深的黑暗之中。

      深沉的夜色似墨般漆黑。

      在明明灭灭的火光之中,戚少商放下手里的酒坛,用没有出鞘的逆水寒,拨弄了一下面前那堆快要燃尽的篝火。
      火星立即翻卷起来。
      橙红色的灰烬飞扬在暗夜澹然的光线内,舞动如濒死的蝶。

      随手掸落剑鞘上沾染了的黑灰,戚少商不禁用手指细细地抚摩着逆水寒。
      这几年,似乎只有这柄冰冷的玄铁始终不离不弃地陪在自己的身边,倒像是知己一般。

      举起酒坛,仰头。

      辛辣的烈酒入喉,有冲头的畅快,却瞬间迷蒙了双目,只看见自己凌散的头发在风中飘来荡去。
      戚少商抹去嘴角淌下的残酒,堪堪冒出的胡渣子扎疼了他的掌心。

      酒烈,灼烧着咽喉,却怎么也烫热不了心口那一丝像初冬夜晚般的冰凉寒意。

      夜,静无声,戚少商在夜风之中怔怔出神。
      一片黑暗之中,不断浮现在他眼前的,是顾惜朝英挺俊秀的脸上却清冷苍白的神情,是顾惜朝即便沉沉睡着时都极为张扬的斜飞双眉。
      还有就是自己在帐内无人之时,用指尖轻轻抚过的他的唇。
      那冰冷而毫无生气的触感令戚少商心悸却又无可奈何。

      顾惜朝已然昏睡了两日。
      二十四个时辰,两个白昼,两晚黑夜。

      戚少商忽然发现,自己除了可以坐在毡榻边凝视着顾惜朝的一眉一眼,然后握住他的手数着其缓慢而轻微的呼吸之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头一次,他有了挫败的自觉。

      枉为九现神龙,空有一身武功,却帮不上任何的忙。甚至于,比当时自己在皇城决战之后救下顾惜朝时更感无助。

      自嘲地一笑,戚少商再次取来摆在脚边的酒坛,仰头就灌下一大口,又一大口。
      第二口草原白尚不及咽下,戚少商就听到背后有人走近。

      “戚大侠。”
      撒兰纳的白色长袍在风中随着他走路的动作翻飞舞动,不过瞬间,人已经到了戚少商的面前。

      戚少商咽下口中的酒,背对着来人微微颔首,道:“撒兰纳的毒刚解,还不休息?”

      “救命大恩,没齿难忘!”撒兰纳的话语清晰入耳。

      戚少商像是听到了一件好玩的事,低低笑了一声,抬起头答道:“你不用谢我…”
      回头,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融入暗夜之中的穹庐,在里面躺着的人才是他现在唯一关心的。

      眸中笑意渐渐隐去,戚少商问道:“他,怎么样?”

      “顾惜朝似乎早已知晓他会这样,已经在事前就吃下了暂时控制毒发的药丸,因而……”撒兰纳的话没有说完就停了下来,他知道自己不用说,戚少商也会明白他的意思。
      顾惜朝现在的状况就如同自己解毒之前一般无他。

      见戚少商沉默不答,撒兰纳任由着被风吹出头巾外的长发肆意乱舞,继续说道:“雪炼之毒本就阴寒霸道,中了毒的人切不可妄用纯阳的内息。如若身上有伤就会凝血不易,既而失血过多,伤了真元,待到毒发之时药石无医。”

      戚少商直到此时,才明白顾惜朝受伤之后为何会流血不止。
      他见识过江湖之上数以百计的奇毒折磨得人生不如死,只是没想到这北地的毒物同样令人深感恐惧。

      戚少商不禁蹙眉问道:“你可有法子救他?”

      撒兰纳神情冷然,缓缓摇头道:“你们与我有救命之恩,只是我空有萨满高深的灵力,亦仅仅只能够护住他的心脉,暂缓一时。”

      得到如此肯定的答案,戚少商不觉眼神一黯。
      他再不死心地问道:“除了黄龙,还有什么地方可以寻得解药?”
      撒兰纳回道:“雪炼花三年开花一次,今年正好又是一个轮回。只是尚未到极寒之月,花蕾已现,盛放却要等待时机。没有花,整个北地部族任何人都无法炼制出解药。”

      撒兰纳顿了顿,问道:“戚大侠,俱我所知,黄龙的月巫女拥有二枚解药,难道你们只取回了一枚?”
      戚少商黯然,道:“耶律天远在密室内下毒,另外一枚解药顾惜朝给了我。”

      撒兰纳轻叹一声,道:“我有看透人心的能力,却从来没有看透过顾惜朝…还有你!”

      戚少商不解其意,却对着仰天叹息的撒兰纳淡淡一笑,道:“如果能够让你看透,他就不是顾惜朝了。”

      撒兰纳点头,道:“戚大侠认为顾惜朝会死吗?”
      闻言,戚少商不觉心中一震。

      死这一字,他从来就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以掩耳之势这么快地发生在顾惜朝的身上,还是在自己束手无策的情况之下。

      “顾惜朝不会这么死!”几乎没有多想,戚少商的回答已经脱口而出。

      “我也不认为他会死。”撒兰纳扬起头,说道:“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濒死的样子。一年半之前,顾惜朝救海子而身负重伤。当时我为他医治的时候,他心口后背的旧伤完全崩裂,浑身上下的刀伤无数,几乎流干了他体内所有的血。族人们一直以为是我的灵力救活了他,其实不然。”

      戚少商听着撒兰纳说着自己所不知的顾惜朝,只感觉手中的剑连着鞘被他越握越紧,而缠绕在鞘上的坚冷皮革令掌心生生作痛。

      戚少商无语,却透过眼神示意撒兰纳继续。
      撒兰纳笑了笑,道:“是他自己救活了自己。我的灵力与医术只能治好身体表面的伤口,唯有强烈到拼命想活下去的愿望才能让一个濒死的人真正地活下来。因而这一次,我不认为顾惜朝就会死。”

      撒兰纳所说的一字一句,在静寂的夜晚听起来清晰无比。
      戚少商的心像是先被人狠很地摧打,然后又被死命地挤压,揪成一团。
      以前他眼里的顾惜朝,会一直对既定的目标不择手段,令戚少商没有料到的是,他对自己亦是一般的狠决。

      撒兰纳看着戚少商又说道:“你知道顾惜朝一醒来对我说的话是什么吗?”
      “顾惜朝说,他要学萨满巫术,救活已经腐烂成骨的妻子。”

      戚少商猛然一惊。

      其实在撒兰纳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心底已经有了答案。
      能令当时的顾惜朝在意的,除了晚晴还会有谁?

      只是,没有想到顾惜朝的要求还是令他倏然心惊。

      “顾惜朝会真的相信这般无稽之谈?”戚少商问道。
      撒兰纳摇摇头,道:“我当时也以为他失了心智,已经入土为安的人怎能再次复活?但是,他很冷静地告诉我,萨满巫子可以招魂。”
      “顾惜朝博阅古今群书,知道萨满的巫术不足为奇。”戚少商停下,沉吟片刻之后,道:“我只是想知道,萨满巫术真的可以召唤已逝之人的魂魄?”

      撒兰纳点头,道:“巫术之奇尽在于此。虽然不能令死者复生,但是确实可以招魂。在这北地各部之中,只有我有这种灵力。”

      “那么,你答应他了?”不知为何,戚少商的心中泛起隐隐的不安。

      撒兰纳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却从他伫立着的地方望了一眼整个铁离城,然后轻声地叹息道:“铁离弱小,要在这草原生存下去保百年平安谈何容易!戚大侠,我不否认对顾惜朝存有私心,因为从第一眼见到他,我就知道他可以带着铁离走上一条不同的路,这亦是我无能为力的地方。”

      撒兰纳看似是在说着与戚少商适才所问的问题无关的话语,只有戚少商知道接下去他所说的话才是最紧要的。

      果然,撒兰纳转回头,看着他继续说道:“铁离需要顾惜朝的才智,也需要他的谋略,正好他亦有求于萨满,因而,我用一场心祭来试着交换他的愿望。”
      “心祭?!什么心祭?”戚少商在刹那间再次对这些北地部族的神秘事物心生凉意。
      撒兰纳淡淡地笑了笑,道:“他所要求的趋纵死者之秘术对异族人是绝对禁止的。顾惜朝想要见到他妻子的魂灵就必须成为铁离族人,而入族的仪式就是心祭。”

      风,停了。
      天,却未明。

      一直劈啪响着的篝火,因为无人再有心思往其中添加柴枝而火光渐弱,终于完全地熄灭。
      放眼望去,苍茫夜空之中即将隐落的黯淡新月照在人身上,倍添寒意。

      从撒兰纳口中听完顾惜朝是如何接受铁离心祭的经过,戚少商只手执着的半坛子草原白酒,硬是连一口都饮不下去了。

      原来,顾惜朝掌心之中,那个一直令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细小四边棱形疤痕是这般得来。

      “疯子……”使力狠狠地捏紧手中的酒坛,戚少商不禁喃喃低语:“真是个疯子……”

      “啪”地一声闷响,酒坛在他的掌中裂成了无数片,有冰凉的液体从中一涌而出,却浇不息戚少商心底的那份悸痛。

      他不知道,究竟需要怎样坚强的意念,才能支撑着顾惜朝笑着走下那个染满了鲜血的祭台?
      他也不知道,难道仅仅是已经逝去的一缕香魂就值得顾惜朝为之付出这一切?

      撒兰纳冷静地看着散落在戚少商脚边的酒坛碎片,尚来不及渗入草丛里的清冽醇酒染上了点点殷红。
      现在他可以肯定,戚少商与顾惜朝的羁绊一定不简单,就像他当初虽然看不透这两个人,却一直有在心底隐约感觉,他们似乎已经在不知不觉之中掌控起铁离的未来。

      抬头凝神,撒兰纳的语调依旧:“顾惜朝是百年以来,唯一一个从头至尾清醒着完成我们铁离心祭的异族人。从他走下祭台的那一刻开始,他就已经是铁离族人。”
      “所以,最后你还是答应了他?”戚少商的话语之中虽然还存有疑问,但是在他心中早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

      撒兰纳点头,道:“巫秘之术在施术之时,需要雪炼花致阴的蕊心才能成功。那时距花开尚有一年半载的时日,于是,我与顾惜朝约定:待花盛放,我即替他召回他妻子的魂灵让他得偿所愿,而他必须暂留此地相助铁离以抵辽军。”

      听到这里,戚少商已然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不禁一声轻叹出口。

      撒兰纳听闻着戚少商的叹息,又继续说道:“戚大侠,今日我和你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顾惜朝在等待雪炼花开的这一年之中,为铁离做了许多。你一定也看到了,没有他就没有今日的铁离,他已经是铁离人心中另一位真正的‘撒兰纳’,我与所有族人都将铭心难忘。”

      戚少商再次沉默,撒兰纳的话令他再一次相信,顾惜朝从来不是甘愿被缚住羽翼的苍鹰。

      只要他愿意,只要给予他一方天地,无论天高还是地远,他必定会势如鹰击长空般有所作为。

      部族纷争,家国天下。
      他深如海、广似天的胸怀之中装得何止这些?

      可是,这些夙愿,顾惜朝从来不对他讲。

      顾惜朝几乎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将所有的一切都牢牢掌握在他自己的手中,不信任何人。

      今时今日,戚少商猛然想到。
      当日顾惜朝等在旗亭酒肆设下圈套要杀他的那个月夜,在他们二人举杯痛饮之时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在他以谢知音为他所奏的那曲三弦竟是顾惜朝难得显露的真心以对。
      而自己至那一夜开始,亦如着了梦魇一般,不管之后被追杀的路上有多么地痛心,始终相信着顾惜朝在他所说的全部谎言之中那抹一闪而逝的真心。

      “顾惜朝不会死。他的命是我救下的,我不会轻易让他就这么死了!”

      等戚少商从沉吟之中凝神而回,这句话已然被他清清楚楚地说出了口。

      “那么,你能为他做到几分?”撒兰纳的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神情。
      “这是何意?”戚少商蹙眉问道。

      撒兰纳笑,在夜色之中,他的笑容有些飘渺而不真实。

      “顾惜朝于铁离有恩,因而,只要还有一丝希翼,我们都会鼎力相救。只是……”
      “只是什么?”戚少商的心,忽然之间悬在了半空。
      “只是那仅仅是一个流传下来的古老萨满传说,我不知道应不应该告诉你。”
      “但求一试!”

      戚少商只是简单地说出自己最想说的四个字,撒兰纳却在一时之间被其毫不犹豫的决心所震撼。

      点了点头,撒兰纳缓缓说道:“萨满有个传说,雪炼花的根出自一汪圣泉。这眼泉水就在霍格雪峰之上,四季不涸,长年温热。最神奇的是,它能够解世间百毒。”
      戚少商一怔,道:“你是说……”
      “我是说如果你们可以找到圣泉,说不定就可以救顾惜朝。”撒兰纳又笑着说道:“关于圣泉的传说历经数百年,有许多地方已不足为信,唯有它解百毒的功效却是时不时地有人得益。只不过,寻找到它的人所要为此付出的代价亦非同寻常,且都是因人而异。所以,我才问你能够为顾惜朝做到几分?因为只有老天知道将怎样来惩罚透露它秘密的人。”

      戚少商笑了,道:“我记得顾惜朝说过,他的命不由人亦不由天。但是今日,纵然是要向天要人,他的命我也救定了!”

      四周并没有风,撒兰纳却能够感觉到,伫立在他对面的戚少商身上的衣袍像是已然御风而起,猎猎舞动。
      而他望着自己的目光,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之中明亮一如星辰。
      在其中,有绝望中的希翼,更有不容辩驳的必胜决心。

      面对着撒兰纳,戚少商一字一句地说道:“告诉我圣泉在哪里。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要救他!”

      城外,草原尽头与天地相接的地方,渐渐晕染出一线模糊的天光,就像此刻说着话的戚少商脸上,隐隐展露出的笑容。

      铁离西南,霍格雪峰。

      戚少商到达山脚之时已近黄昏,天边残阳胜血。

      有些怜惜地拍了拍一路驮着他与顾惜朝二人的“踏影”,示意黑马止步,戚少商抬起头眺望不远处的雪峰之巅。
      终年积雪的峰顶,纯净的莹白被渲染上一层耀眼的彤红。

      片刻,收回远眺的目光,低头凝望怀中拥紧的人。
      顾惜朝原本苍白似雪的脸,此刻亦沐浴在霞光之下,竟然奇迹般地透出点浅淡而温润的血色。

      戚少商的嘴角动了动,露出一丝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

      手不禁抚上顾惜朝的脸颊,却在触摸到那种彻骨冰凉之时猛然停止了动作。

      离开,握紧拳头。
      掌心之中留下了几个深深的半月形印记。

      耳边蓦然传来“踏影”的一声轻嘶。

      戚少商回过神,拥着沉睡不醒的顾惜朝一起下马,将他稳稳地靠放在冷杉树根之上,才解开了系在马上的行囊。

      此处地界,已经是他们必须要弃马而行的最后一段路程。
      接下去再无马匹可以行走的道,只能靠着他的两条腿进山。

      拿好行囊,戚少商走了几步,在顾惜朝的面前蹲下。
      用双手给他拉紧罩在青色衣衫之外的皮裘大麾,同时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饰。

      正想将顾惜朝扶起,背后传来一阵轻柔的马蹄声。
      只见“踏影”放慢了脚步走到顾惜朝的身边,低下脖子用嘴小心地去蹭他的衣襟。

      戚少商伸出手,顺着黑马柔亮的鬃毛,说道:“回去吧!我一定把你的主人完好无损地带回来。”

      “踏影”听到戚少商说话抬起了头,却依然没有一丝离开的意思,只是用它明亮的黑眼瞳牢牢地盯着戚少商看。
      像是在沉吟,又像是在审视戚少商所说的这句话究竟有多少的可信度。

      戚少商只得站起身,苦笑着说道:“马儿啊马儿,你先回铁离,待我们回来之时再在此处等可好?”

      黑马听完戚少商的话,蓦然嘶跃而起,向着他连连点头,并用前蹄不住地踏地留下自己的蹄印。末了才一个转身,展开四蹄沿着来时的路逆风而去。

      戚少商在被马蹄激起的尘烟之中淡淡地笑了笑,回身将顾惜朝负在自己的背上。

      “惜朝,我们走。”

      绚烂而诡异的霞光,仿佛给他们前行的路整个地镀上了一片金灿灿的红。

      戚少商能够感觉到顾惜朝轻轻浅浅的呼吸就在他的脖颈一侧起伏不歇,这是他还挣扎活着的证明。

      “阴阳界。”

      在心底又默默地念了一遍这个在他们临行之时撒兰纳特意告之的地名,戚少商再次抬头望向雪峰之顶。

      在那里,一眼就可以看到那道唯一通往阴阳界的路就像是一条漆黑色的蛇蜿蜒于雪峰之上,只是虽然肉眼可见,那条路却不是任何一个人都能够轻易抵达的地方。

      戚少商收回目光,回头看了一眼伏在他背上安静无声的顾惜朝,迈开步子进山。

      天色很快地就暗淡了下来。

      一阵风夹杂着几片细小的雪花零零散散地自半空之中飘落。

      洞口的蔓草被风刮开一个口子,立时有寒冷的夜风吹进了洞中。
      戚少商起身,将地上枯萎的芒草残枝收集起来,严严实实地堆积在渗着风的缺口处。

      走回到燃起的篝火旁坐下,从怀里取出一卷羊皮地图,细细地查看。

      如若不是之前萧戈告诉过他确切的地方,要在这茫茫雪山之中,找寻到一处岩壁下的天然避风之所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而自己,从明早天亮开始,必须找寻到离峰顶最近的那条山路,尽快地赶到“阴阳界”。
      不是他戚少商等不及,只因为顾惜朝等不了。

      静寂的山野之地,除了燃着的篝火偶尔爆裂开几点火星之外,再无其他的声响。

      戚少商一直低头看着手中的地图,似乎想将撒兰纳与萧戈标示在上面的所有印记一一地记在自己的心底。

      空气之中似乎起了一丝异样的变化,一直响在戚少商耳内轻弱而规律的呼吸声倏然变了。

      猛然抬头,戚少商望向对面。

      对面,顾惜朝背靠着岩壁的姿势没有任何改变,只是睁开了一双眼。

      意料之外的欣喜来得太过突然。
      凝望着顾惜朝深幽如寒潭之水的眸色在洞内彤亮的火光之中明灭不定,恍如隔世般的错觉令戚少商一时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没有料到,顾惜朝会在此刻醒来。
      可是看到他如此清朗明晰的目光,戚少商知道这并不是他的错觉。

      在与顾惜朝的对视之中开怀地笑,戚少商随即解下系于腰间的皮囊用眼神询问,顾惜朝见到之后亦微微地点了点头。

      清冽的液体缓缓入口,顾惜朝只喝了一口,就蹙眉问道:“水?”

      戚少商的笑意更浓,甚至露出了颊上的酒窝:“不是水,难道你还要喝酒吗?”

      “有何不可!”顾惜朝又仰头喝了一口水,忿忿不平地说道。

      “这才是酒。”戚少商又摸出一个皮酒囊子,往自己口中灌了几口,笑道:“我会给你留着。什么时候你的毒解了,它们就都是你的。”

      顾惜朝一时为之气结。
      张了张口,却没有出声。

      因为所有反驳的话语,在看着眼前这张真心为他的清醒而喜悦着的笑脸之时,都幻化成了他心底的一丝暖意。

      从戚少商看到他睁开了双眼开始,对面坐着的这个人就一直在笑着,那么耀人眼目地笑着。

      顾惜朝垂下眼帘,些微避开戚少商地注视,缓缓地问道:“我们是不是在雪山上?我闻到了雪的味道。”

      戚少商点头,道:“我正带你上霍格雪峰。撒兰纳告诉我,峰顶有处圣泉解世间百毒,应该可以救你。”

      顾惜朝听后的表情无悲无喜,却开口问了一个问题:“我已经睡过去三日了?”
      戚少商一怔,道:“惜朝,为何有此一问?”

      “大当家,因为我服下的药只能保我昏睡三日无事。”
      顾惜朝抬起头,淡淡地对着戚少商笑了笑,又解释道:“现在我既然已经醒来,那么就说明药力期限已到。”

      话语声不轻不重,顾惜朝脸上的笑容亦云淡风轻,仿佛是在笑谈别人的生死。

      抬头望向对面端坐着的戚少商,他亦是一般在笑着,只是凝在嘴角的笑意却因为自己的这句话而多了一丝莫名的意味。

      燃着的火苗蓦然一阵乱晃,还是有风悄悄地溜进洞来,吹灭了小半堆篝火。

      戚少商站起身,继续捡拾起枯枝芒草填堵住漏风的地方,随后走近顾惜朝的身旁,落坐。

      “取药也好,解毒也罢,惜朝,你已经把什么都算计到了。”将散在火堆四周的枯枝拨拢聚在一起,直直地盯着再次攒动起来的火苗,戚少商轻声一叹:“只是,你可曾算过自己的生死?”

      顾惜朝转过头,看了一眼紧挨着他坐下的戚少商。

      在火光摇曳之中,这张脸上的神情明明暗暗,令人看不真切。
      明明是他无比熟知的一张脸,在此刻看来竟然会感觉有些陌生。

      顾惜朝反问道:“生死?我们都是死过不知几回的人了,再谈生死岂不是很可笑!”

      低头灌下几口水,顾惜朝再一次回首看向戚少商,继续说道:“说来我这条命,似乎还欠着许多人没有还。大当家可曾算计过应该先还给谁?”

      “惜朝!”戚少商蹙眉回头,凝视着顾惜朝清亮的眼眸,说道:“难道你还不明白?我从来没有算计过这些,我也不会老是想着算计你这些!你,何须时时提起……”

      对着近在咫尺,并且牢牢凝望自己的这双眼,顾惜朝一时之间默然无语。

      因为在这双灿若星辰的眼眸之中,有着太多欲语还休的神情,而偏偏,他竟然看懂亦明白了戚少商没有说出口的话。

      倨傲地加深唇角的笑意,顾惜朝说道:“谁想要,有本事就来拿。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

      “我在乎或许不能再一次地救下你;在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去;在乎明知我们努力一把就可能解了你身上的雪炼之毒却没有足够的时间。”

      戚少商的语速很快,直到这些话脱口而出,他才惊觉自己对顾惜朝说了些什么。

      自嘲地笑了笑,戚少商又叹道:“想不到我堂堂的一条龙,在这座雪峰之上也只能做一条心底戚戚然而束手无策的虫。”

      燃烧着的火苗似乎亦像是感染到戚少商语气之中的自嘲意味,原本明媚的光亮瞬间黯淡了一些。

      “你很怕我会死吗?”顾惜朝忽然开口问道。

      轻声的一句问话,在静寂的岩洞之中隐约及不可闻。

      戚少商怔了怔,似乎没料到顾惜朝会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他怕吗?

      千里追杀的路上,他怕过。
      甚至怕到什么人都不想见,只是不想连累到更多的人为他做无谓地牺牲。

      可是在最初的悸动过去之后,他告诉自己。
      天无绝人之路,他戚少商什么风浪没见识过,跌倒了可以再爬起来,浓云遮了前路可以拨云见日。
      就算是失去了半生基业,只要人还在,他就可以沉冤得雪,重头再来。

      似乎没有永远消除不了的仇恨,似乎也没有毕生解系不开的心结。
      活着,就有机会去尝试着做到这些。

      这么久以来,他几乎快要忘记了害怕的感觉,却在顾惜朝轻描淡写的一句问话里忆起了全部。

      原来他还是会怕的。

      他怕的,是如果有一天这个人真正不在了,自己会不会后悔。

      顾惜朝没有给戚少商太多的时间来回答他的问题,却顾自喃喃低语道:“晚晴死的那一刻,我真怕了。”

      举起装水的皮囊想凑近唇边,手却不可抑制地轻颤。
      冰冷的感觉来之于身体深处的阴毒寒意,亦来之于铭刻心底的难忘记忆。

      顾惜朝蹙眉,负气地放下皮囊,闭上双目,将头抵在坚硬的岩壁上叹道:“她说的那些话,否定了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她叫我跑,我就跑,她叫我疯子,我就为她疯。我怕我不这么做,她就会死不瞑目。”

      “惜朝!”戚少商痛心地轻唤道:“太深的执念于己无益。”

      “我知道。”顾惜朝抬头,似有一丝眩晕狠狠地掠过脑际。

      “今生,我还欠她一句话没有说。”

      睁开双目,顾惜朝努力想在眩晕之中看清楚身旁坐着的这个人,于是,他将头侧过去,对着戚少商淡淡地笑道:“原本我是想亲自走一趟黄泉了却这桩心愿。是你死活救下了我,让我可以活着再见晚晴,还放下狠话说除了你,没有人能左右我的生死。这些你都忘了?”
      “没有,我没忘。”戚少商回答得很干脆。

      顾惜朝听后,笑意更深,道:“所以,在没有见到晚晴之前,我不会甘心去死。”

      洞内的空气开始肆意流动。

      在顾惜朝的眼中,戚少商的脸已经开始在他的面前不住地晃动,愈发显得模糊不清。

      瞧着顾惜朝眸中逐渐迷蒙起来的神情,戚少商问道:“那么,在见到晚晴姑娘之后呢?”

      顾惜朝眸中的神情似乎是变了一变,却只是低声问道:“大当家,你究竟想知道…什么…”
      话音未落,清亮的双目已然缓缓地闭上,顾惜朝整个人顺着岩壁滑落,头亦沉沉地靠在了戚少商的肩上。

      戚少商终于放下一颗悬着的心,伸出手将顾惜朝拥住,靠近自己。

      皮囊之中的水里,早已被他事先放入了一些安神助眠的药剂。

      戚少商不知道顾惜朝是不是在喝第一口之时已经发现了其中的玄机,但是他顾不得这么多了。
      因为在这一路之上,他不想再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节外生枝。

      且不说顾惜朝中毒之后需要更多的歇息,就算是他自己,亦要保证充沛的体力,才能尽快在这雪山上寻找到圣泉。
      他真的不想在某一日清晨醒来之时,会看到顾惜朝不辞而别,从此消失于茫茫雪野,无影无踪。
      凭顾惜朝执拗的性子,完全有可能骗得自己团团转而无计可施,令他悔恨终身。

      冬日山野的寒意冷彻透骨,但是与顾惜朝相拥碰触到的地方却比燃着的篝火更加温暖。

      尽量地将他拥住贴近自己的胸口,戚少商用皮裘大麾裹紧二人的身体。

      拂开怀中人垂落在脸颊边的碎发,露出一张沉静安稳的睡颜。
      戚少商笑了笑,低声对着顾惜朝说道:“惜朝,聪明若你,还会不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下巴抵住这人光滑的前额,戚少商将手臂再拥紧些,亦闭上了双眼。

      徘徊在心底有一句话始终没有说出口,但是戚少商知道自己会在顾惜朝毒解之日亲口告诉他。

      而现在,他只想他好好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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