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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谋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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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卯时,正是破晓时分,天光乍亮。
耶律天远没有忘记昨夜与戚少商的短暂较量,以及对顾惜朝所说的整军再攻。
今日,他必须速战速决,绝不再给铁离以一线生机。
城破族亡,是这个小小的北地部族迟早的宿命。
就算是曾经应承过一个人,只要他在,就能给予铁离数十年的平安。
那么,过了今日,自己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得到那个人的原谅了。
承诺未达,世事无常。
耶律天远的嘴角不禁冷冷地牵起,自讽地一笑。
抬眼,穿过五角枫树林,铁离城已遥遥在望。
蓦然,阵前有军探急报。
等听完探子的回报,耶律天远狐疑地蹙眉深思。
然后,转过头去看了看跟随在身后的耶律格。
阵前溃逃的严惩尚未来得及执行,耶律格十分之识时务地闭口不语,只是安静地骑在马上,不远不近地跟着。
耶律天远微一眯眼,对着耶律格下令道:“你带些人去看看。”
耶律格一惊,道:“大哥,我是戴罪之身。”
“戴罪尚能立功。怎么,你不要这个机会?”耶律天远出口的问话有些冷,表达的意思却很清楚。
见自家大哥破天荒地给了他赎罪的机会,耶律格重重地一点头,拉过马缰接令而去。
静。
出乎意料地寂静。
除了自己带着的兵马之中偶尔会传来一两声马儿的轻嘶之外,到处都是一片同样的静寂无声。
耶律格心怀疑问地眼见着自己的人,仅仅只用了短短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完成了架梯、登城、入城、大开三处城门之事。
其间,竟无一人阻拦。
听到身后传来的马蹄声,耶律格回头道:“大哥你看。奇怪,铁离城里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顺着耶律格手指之处,三门大开的铁离城内没有一丝声响,静得渗人。
晨风呜咽而过,带起满地的落叶尘土,灰濛了天空的湛蓝。
耶律天远带人骑马堂而皇之地入城,沿着城内的主道一路缓行。
愈往深处走,他的双眉蹙得愈紧。
早有兵士在耶律格的命令之下搜查了全城各处,待到耶律天远听到确实的探报之后,立刻勒停了身下坐骑的脚步。
“大哥,既然人都怕得跑光了,我去派人烧了这座城!”耶律格激动的言语尚未说完,颈上蓦然一凉。
耶律天远手中的马鞭已然缠绕在了他的脖子上,只要马上冷冷笑着的人手上一用劲,他必死无疑。
耶律格瞬间吓得再不敢出声。
他能从他大哥的目光中看到那份从小就令自己心惊胆颤的冰冷。
他亦知道,每当大哥露出这样的眼神,一定就是发怒的先兆。
耶律天远移开盯住嚷着要烧城的人看的目光,抬头,远远望了一眼城中最高处那座白顶青幔的穹庐。
倏然间,笑了,戾气全收。
只怕,这个空城计亦是那二个宋人教给撒兰纳的吧!
好,就留着你的城。
“谁若擅动这城内的一草一木,格杀勿论。”
掉转马头,耶律天远冷冷地下令:“全军回营!”
刮过脸颊的冷风似刀,疾行的马蹄声此起彼伏。
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之上,殿后的戚少商与顾惜朝催马急驰,想着在日落之前追上先行的铁离族人。
霍格雪峰渐近,与萧戈约定的地方亦快到了,顾惜朝一马当先地翻过最后一处坡岭,放眼望去。
背山低凹之地,劫后余生的铁离族人俱都聚集在那里,人头攒动,黑压压地一片。
戚少商不时亦赶到顾惜朝的身旁,二人勒停坐骑,立在坡岭高处,目视远方。
长吁一口气,戚少商说道:“惜朝,耶律天远果然如你所料,并未毁城就撤回了黄龙。铁离算是暂时逃过一劫。”
顾惜朝了然地点头,然后伸出手指向一处,说道:“大当家,你看,已经有人比你我早一步到此。”
戚少商抬头,顺着顾惜朝所指的方向看去。
坡岭下,正在原地歇息的族人之中,有一抹白裘衬红衣的娇小人影格外地显眼。
“锡伯族长木姑娘?” 戚少商有些意外。
“正是。”
顾惜朝不知又想起了什么,突然回头,淡笑着对戚少商说道:“大当家,如今人就在那里,你可是想好了用什么来赔她的宝贝白狼了吗?”
戚少商一怔,随即明白顾惜朝是在揶揄他在雪峰之下曾经说过的“锡伯之恩当有日来报”的话了,于是,摸着鼻子苦笑道:“惜朝你别取笑我。”
“不敢!”顾惜朝回头一拉马缰,率先冲下坡岭,风中传来他的话语:“我只是知道今夜,我们都不用露宿草原了。大当家,走!”
二人不消片刻,即回归铁离族人之中。
海东青见到,立即奔过来给顾惜朝牵马,同时告诉着他有关于木沁儿早已领着锡伯族人在此迎接他们的好事。
戚少商下马后,对着木沁儿抱拳说道:“木姑娘,又见面了。雪峰一别急回铁离尚未有时间来锡伯当面领罪。”
木沁儿眨眨大眼睛,顽皮地问道:“戚大侠何罪之有?”
“龙牙救命之恩尚未得报,害姑娘失去族狼,戚某一直心存愧疚。”戚少商的一言一辞真心而诚挚。
木沁儿在听到这些话的一刹那间,黯淡了明亮的眼神。
只不过一瞬,又恢复平常。
面对着戚少商,木沁儿摇摇头说道:“戚大侠不必在意。龙牙颇通人性,如若它认为值得为救顾先生与你而死,那么,它就不会后悔这么做,我亦然。”
随后,不等戚少商答话,她又把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上,继续道:“它一直在我这里,哪里都不曾去过。”
戚少商不禁感叹,这个小小年纪的少女,竟有如此不符外表的坦荡与知性,怪不得能以及笄之龄早早地统领整个锡伯族。
众人言谈之间,日已西沉。
顾惜朝独自踱步到坡岭高处远望夕阳。
草原的落日,恢弘而壮美。
仿佛所有的一切都会在一瞬间被溶入血色的霞光之中,因而,才会有残阳似血这一说。
此际,没有战事,没有硝烟,四周宁和而平静。
只有顾惜朝知道,对于铁离,经过这一劫或许只是迈出的第一步,还会有更加艰难的前路要他们自己去走。
戚少商不知在何时也来到了坡岭之上,走近,问道:“在想什么?”
顾惜朝回身,对着戚少商摇头。
戚少商与之并肩伫立,亦远眺着黄昏美景对着顾惜朝说道:“惜朝,昨夜在撒兰穹庐内,你是不是还有话没说完?”
顾惜朝一时挑眉,反问道:“大当家何出此言?”
戚少商笑,道:“如若我没猜错,你是不是想借撒兰纳的神噱,召集北地其它部族与铁离一起抗辽?”
顾惜朝眸中神情闪动,又问道:“大当家就这么自信,我会有这般想法?”
“你的心思我还能猜着几分,不然,你也不会出这个主意。”
戚少商在草坡上坐下,仰起头来看着顾惜朝道:“前一次与你上雪峰解毒,得到木沁儿以牺牲族狼的代价相助,你就知道铁离有难,锡伯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顾惜朝低头,清亮的目光直直地望向戚少商,也不答话,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不料,戚少商却对着他摊开双手,笑着说道:“没有了,我就猜了这些。”
这回,轮到顾惜朝忍俊不禁。
“大当家说的没错,我的确是没有把话讲完。”
唇角流露出淡淡的笑意,顾惜朝回头远眺暮色渐浓的雪岭群峰,缓缓开口道:“只靠一个铁离,永远不是黄龙的对手,幸而,草原之上不仅只有铁离。撒兰纳亦不仅是铁离的萨满巫子,更是整个北地所有部族之中的神术者。由他起头,必有人相和,从而一呼而百应,势必可成燎原之势。”
听了顾惜朝所言,戚少商不禁点头,道:“铁离何幸有你。”
顾惜朝再一次低头,看向戚少商说道:“现在来说铁离的幸与噩时日尚早。不过到时候,还真的要请大当家去办成一件事。”
“什么事?”
“向宋借兵。”
“向宋借兵?!”
戚少商听了颇有些吃惊。
但见顾惜朝却在黄昏暮色中微笑着对自己颔首,以示他没有说错,他亦没有听错。
戚少商不禁失笑道:“昏庸庙堂,何兵可借!惜朝,这个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明白才是。”
顾惜朝摇头回道:“不是向朝廷借兵,而是向一个人借。”
“谁?”
“赫连春水。”
戚少商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向正在守关的赫连春水私借兵马来保护铁离?”
“不是保护,而是攻陷黄龙。”
顾惜朝此言一出,戚少商又是心底一惊。
“黄龙既是辽国重军之城,亦是宋廷的眼中钉。北地各部虽说仍在辽国辖管之内,族心早已蠢蠢欲动,群起反抗亦是迟早之事。”
看似顾惜朝只是说了这寥寥几句,但是每一字每一句俱都确凿而精准。
于是,戚少商不禁问道:“你有此把握?”。
“战场之上,谁又有绝对的把握?”顾惜朝说着话时的墨黑眼眸,在暮色之下熠熠生辉。
回头,顾惜朝接着说道:“大当家,兵无常势,贵在谋略,奇在熟睨,胜在勇气,还要配合天时、地利与人和。不甘心失败就不应吝于尝试。”
戚少商哈哈笑道:“惜朝啊惜朝,你说的总是句句在理。”
从草地上站立起来,戚少商面对着顾惜朝,道:“放心!到时候,我定会助你一臂之力。”
岭下,传来海东青响亮的口哨声,提醒着戚少商与顾惜朝,应该与族人们一起前往锡伯。
顾惜朝再看了一眼已经完全沉入山后的金红落日,转身,与戚少商一起走下坡岭。
黄龙将军府。
夜暗风急,令石壁两侧整夜燃着的火灯忽闪忽灭。
耶律天远单手支腮,闭着眼。
梦中,他似乎总想去捉到一个白色的影子,却亦总是徒劳而返。
那人影有银发如丝,银眸剔透,更有声音冷寂似冰。
“十年之前,从你开始守护你的城,而我亦开始抛却真名实姓,我们不是就已经决定为了彼此至死不见?”
“我不再是你的月,你也不再是曾经的黑发少年,我与你就是铁离与黄龙,永无交集。”
“仅仅十年就毁了当初的承诺。我知道你一直想要什么。好,我给。”
朦胧的火光之中,那人影缓缓地褪下白色的长袍,然后自嘲地轻笑:“其实我一直无法启口,萨满神在给予我无上灵力的同时,亦给了我废残而怪异的身体。这就是天意的代价,我不能违背,只能欺瞒。”
耶律天远看见自己震惊地解下玄色披风猛地包住了在他面前坦诚以待的人,随后,梦终于醒了。
可以感到额上有凉凉的冷汗淌下,还有心口异常的鼓动。
一趟铁离,一场无疾而终的战役,耶律天远得到了只有这个梦。
他不知道这一次是否真的亦如月里朵在临行之前对他说的:此战必败。
但是有一点,他不得不承认。
在铁离的“撒兰纳”面前,在那个十年之前就已经不再是他的“月”的面前,自己还未战就已经一败涂地,狼狈退出。
猛然感觉有些异样,耶律天远立即睁开双眼。
一室昏暗之中,有其它人的呼吸轻浅存在。
略微定了定神,耶律天远对隐于暗处的野流冰挥手,道:“说,什么事?”
野流冰显身,回答:“将军,属下探得宁江州、出河口已被一个名叫女直的小部族以寥寥二千五百兵马攻破。现今,皇上有意要黄龙出兵半数以增援。”
“半数?”耶律天远眯起眼,道:“都查清楚了?小小蛮族用二千五百兵马就攻陷了州府?”
野流冰颔首肯定道:“不日,兵符就到。”
“好。”耶律天远立起身,道:“等兵符一到,你就传我的命令,让耶律格带走黄龙军即刻前去不得有误。”
野流冰躬身应下,随即一闪即消失了身影。
耶律天远踱步至窗前。
窗外,天未明,弦月被厚重的云层遮掩,光芒幽暗。
迷离的月色就似自己奉侍着的大辽皇族,前路扑朔莫测,令人看不清方向。
初到锡伯族界,已是夜深。
待到戚少商与顾惜朝帮着萧戈与海东青将族人们一一安顿妥当,才发觉天将拂晓。
冬末凌晨,天光清浅。
二人漫步于一座座相邻不远的毡帐之间,可以看到锡伯人每户每家的帐帘顶上都悬挂有一弯弓射。
戚少商指着其中的一把,对顾惜朝说道:“还记不记得木沁儿在冷杉林中试探你我时用的银弓?”
顾惜朝侧头问道:“就是害得大当家都狼狈躲避的那次?”
“是,当时不是背着你嘛!”戚少商开怀大笑,道:“原来锡伯部人人善使弓箭,也难怪那姑娘小小年纪就使得一手好弓。”
顾惜朝道:“锡伯只是族小人稀,他们骑马挽弓的本事并不差。”
“这个我信。”戚少商一脸笑意,又说道:“对了,还有御狼的本事更好。”
说完,还邀功似地向顾惜朝眨巴了下眼。
顾惜朝见到,顿时略感好笑般地微微摇头。
心情,却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许多。
戚少商眨完眼,又露出了他一贯洒然的笑意。
牵起顾惜朝的手,牢牢握住。
戚少商靠近顾惜朝的身旁,说道:“忧心到了今日,是不是也该好好歇息一下,我送你回去?”
回荡在耳边的话,声调低沉,语气温柔,令顾惜朝再亦难以拒绝。
此时,二人的身后,晨光渐渐地亮了起来,又是一个草原的黎明。
午后,暂时闲来无事的戚少商坐在芒草坡上,远远地看着与小狼崽玩耍得正起劲的海东青与木沁儿微笑。
一抬眼,却正好见到萧戈向自己走来。
“戚大哥,尝尝锡伯的好酒!”萧戈在戚少商身边的草坡上落坐,顺手抛过来一小坛子酒。
戚少商对他笑笑,举坛就饮。
入口的酒水之中,隐隐混有一种特别的冰冷香气。只是,待这酒水流入腹中,却另有一番灼热酣畅之感。
不自禁地又灌了一口,戚少商转头问萧戈:“这什么酒?好冷的味道。”
萧戈听了呵呵笑,答道:“就知道戚大哥会喜欢。这是锡伯独有的雪凌酒,听说是用的霍格峰顶千年冻川之水所酿而成。”
“怪不得入口这般冷冽。好酒!”戚少商大为赞叹,举起坛子再多饮了几口。
日光很好,照射在人的身上已然有了些许春日的暖意。
戚少商与萧戈,你饮罢我举坛,对酌甚欢。
听着从不远处传来的嬉闹声响,戚少商突然想到了什么,就问萧戈道:“听说,你算半个宋人?”
萧戈点头,答道:“是,我爹曾是赫连将军帐中的幕职之一。”
戚少商不禁转过头去,好好地看了一眼这位与自己并不算陌生的草原小伙。壮小伙黝黑肤质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单纯而热情的笑容。
戚少商对着他举起酒坛子,相敬后又饮下一口,继续问道:“似乎也听你说起过,你的爹娘与海子的一样,都是被辽军所杀?”
萧戈再一次点头,回道:“身亡于耶律格带的兵。”
“恨吗?”
“戚大哥是问我恨那些辽狗吗?”
戚少商正色点头。
“恨!”萧戈放下酒坛子,说道:“草原各部,哪个没有受过黄龙府耶律兄弟的气!哪个没有被辽狗们欺负过!”
戚少商听了,心中一悸。
看来这些北地部族的人心与顾惜朝所料相差无几。
“那你又是如何到的赫连春水的营中?”戚少商再问。
“自己跑去的,就被赫连小将军收留了。”萧戈笑道:“我虽说是半个宋人,但是打小就是在铁离长大。赫连小将军见我对北地草原各部都比较熟知,当时又需人潜入其中,因而他就打算着长期将我留置原籍,必要时,亦可为宋军提供消息。”
“如此说来,你必定对草原各部知之甚祥。现今你又是怎么看的?”戚少商问道。
萧戈轻叹一声,开口道:“草原百部各自偏安一偶,且俱都弱小,所居驻地又相对分散,纵是有心结集出兵,也颇有难度。除非有人能够站出来一呼百应,就像顾先生那样。”
戚少商听后,不禁点头。
想起那日与顾惜朝在坡岭之上的言谈,竟与此时和萧戈所聊的大意相同。
戚少商不得不承认,这些事,顾惜朝从来都是看得最清晰明了的那一个,比之任何人都强。
日头偏了,金芒尽敛。
只有云层重重叠叠着,不肯让最后一丝金色的亮光完全散去。
坛中的酒亦差不多快要饮尽。
戚少商抹了抹嘴,仰头叹道:“如若铁离日后真能走出草原,你将何去何从?”
萧戈听闻,立马憨憨地笑,回头对着戚少商道:“戚大哥,我不是什么大英雄,因而去留遂意。你听了可别笑话我。”
“不会,你说。”戚少商亦笑,目光真诚。
“山野闲居,几亩良田,无怨无悔地过完这辈子。”
简单平实,寥寥数语,却是在这个乱世之中最难得的人心所愿,让戚少商不禁脱口而出一个“好”字。
萧戈听了却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拎起脚边的酒坛子,道:“戚大哥见笑了。像你和顾先生才是做大事的人,不像我。来,敬你!”
二人齐齐仰头,一口饮尽坛子中的酒。
放下酒坛之时,戚少商远远地瞧见,有一抹熟悉的身影走入了撒兰纳暂居的白色毡帐之中。
闭目静坐的撒兰纳听闻有人入帐正想睁开双眼,一阵熟悉的激痛毫无预兆地卷袭而至,额头上瞬间冒出了缕缕冷汗。
顾惜朝一见情形不妙,快步上前出掌运功,掌心抵住撒兰纳的额头正中,将自己的内力缓缓送入。
疼痛渐渐减退,撒兰纳轻吸一口气,睁开了眼。
还没等他开口,顾惜朝已然道:“你的双眼,是不是看不见了?”
“原来已经被你看出了端倪。”撒兰纳苦笑着摇头,道:“我早知晓瞒不过你。”
顾惜朝不免感叹,问道:“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撒兰纳继续摇头,回答:“时好时坏。还能感觉得到一丝光亮就是。”
顾惜朝蹙眉:“因为雪炼之毒?难道你身上的余毒仍未清吗?”
撒兰纳点头,道:“我习的萨满刚阳灵力最遇不得的就是雪炼阴毒。纵有解药,多多少少还是留了遗憾。”
二人一时相对静默无语。
撒兰纳笑了笑,开口道:“顾先生今日来,是不是有话要讲?”
顾惜朝点头道:“想知道撒兰纳你之前说的那句话是何意?”
“哪一句话?”
“霍格峰下,不仅有铁离。”
撒兰纳听后笑意更深,道:“顾先生在当时既然已经回答了我,难道还不知其意吗?”
沉吟片刻,顾惜朝说道:“我只是想知道铁离对你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全部。”
撒兰纳立起,他能感到帐外的日头偏了,透过帐顶直射而入的最后一丝亮光就弥漫在他的身周,然而他却看不清近在咫尺的顾惜朝。
“顾惜朝,虽然我们之间始于一场交易,然而愈是纠缠其中就愈难以脱身。我谢你助铁离逃过所有劫难,我更相信你不会甘心只留在一个小小的边陲部族里。所以,如今你要说什么我都会听,因为只有这样,铁离才有明日可言。”
顾惜朝轻叹道:“果然是可以洞测未来之灵力。”
“可是你一直是不信的?”撒兰纳问道。
顾惜朝傲然一笑,道:“对!我不信老天不信神。我命由我,我信自己。”
“那么,你是不是已经想好了铁离的出路?”
顾惜朝收敛起笑意,点头说道:“结盟。”
见撒兰纳听了他的话一时怔住,顾惜朝继续说道:“你这个拥有萨满灵力的巫子会不了解草原各部蠢动的心思?”
撒兰纳摇头,道:“结盟谈何容易,我只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
顾惜朝了然地点了点头。
果然如自己所料,撒兰纳像是已经知晓了什么一般地没有问他必须要这么做的任何原由就同意了这个结果。
于是,顾惜朝又道:“我会让萧戈先去几个其它部族打探消息,之后我们再议。”
撒兰纳赞同地附和。
见顾惜朝转身欲走,撒兰纳蓦然出声唤住:“还有一件事。”
顾惜朝停住了脚步,只听到撒兰纳说道:“顾惜朝,在我应承替你唤出你妻子的魂灵之时,你曾问过我:为何有此神奇的灵力?当时,你可也是不信?”
顾惜朝回头,微微颔首。
撒兰纳笑了,道:“其实,我没有告诉过你,我与其它萨满巫者最不同的地方就在于这对眸子。它们可以看到阴阳,亦能洞悉未来。”停顿片刻,撒兰纳又叹道:“只不过,拥有这双眼是铁离的幸事,却是我悲极人生的根源。所以,它们看不见了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好。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完成承诺,以谢你对铁离做了这么多。”
“其实见了又如何,不过惘然一场。”
这话一出口,连顾惜朝自己都不免心神一怔。
撒兰纳更是大感惊异。
从什么时候开始,顾惜朝心心念念想要达成的这份心愿,甚至为了此愿不惜竭力相助完全与已无关的铁离,到今日,竟然变成了一句惘然?
于是,撒兰纳不解地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了灵力的双眸再不能来助你?”
顾惜朝缓缓摇头,他也不知是怎么了就脱口而出这样的一句话。
掌心之中久未感觉的细小伤口,倏然间钻心般地疼了起来。
心底仿似有些预感,该来的迟早会来,任谁都逃不掉,也许就在今夜。
撒兰纳见顾惜朝沉默不语,回身取来一只木匣,在他的面前打开。
一整朵几乎全是透明色泽的雪炼花静静地放置其中。
顾惜朝知道撒兰纳施术需要用到雪炼,却不知他在此时拿出这隆冬之花所谓何用。
只听见撒兰纳说道:“这是我向锡伯求来的雪炼之花。我已算过,过了这三日,想要趋魂就必须待到下一个月残,只怕这双眼熬不到那个时候了。所以,今夜子时,你随我到一个地方去,我施术让你得见你的妻子。不过,我的灵力正在褪减,需要一个人相助。”
“谁?”
“戚少商。”
子夜。
霍格峰下。
身周,已不再有冰冷刺骨的夜风刮过,却仍感寒意袭人。
戚少商盘膝静坐,正在运气周天。
半个时辰之前,他将自己的真气赠与撒兰纳,以助他的灵力暂时提升。
因消耗颇大,竟令得他不得不当即坐下,原地调息。
撒兰纳带他们来到的,是位于霍格雪山西侧一处山岭的背阴面,在那里有一片枝林繁茂的雪树林子。
事关萨满巫子行术之时的神秘,戚少商只能眼看着顾惜朝只身前往,与撒兰纳一起步入林中,不能靠近。
缓缓睁眼,四周月光清冷,戚少商抬头仰望墨兰苍穹。
天,那么高。
云,那么远。
只有一弯残月斜斜地悬挂在半空,月边仅存孤星一点。
体内疲累的感觉仍未完全消失,但是已无大碍。戚少商突然有些后悔,没有带壶酒出来。
因为,这般景色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数年之前,与顾惜朝初识的那个月夜。
那一夜,他们把酒欢言,至情至性。
他,对他说起自己的江湖红颜。
他,对他谈及自己的新婚妻子。
一夜不长,就像天地间的月落日升,瞬息万变。
天亮之后,他就被此生唯一的知音追杀千里,逃亡路上血流遍地。
激怒过,愤恨过,无奈过,叹息过。
谁又能料到今时今日,红颜渐远,发妻已逝,最后留下了,还是只有他们二人。
而直到现在,那碗炮打灯里的惬意与知心,亦是想忘都忘不掉。
戚少商始终不觉得顾惜朝适合高高庙堂,尽管他是一介读书人。
深埋在那里的腐朽、昏糜与黑暗会毁了他的傲气与他的清明。
或许,反而是机缘巧合之下来到的茫茫草原,枫城铁离,更能让这个写出了七略之书的人有雄心得展,壮志得酬的机会。
自嘲地笑了笑,戚少商知道自己无事又在月下想多了。
而今,他不是就在顾惜朝的身旁?
看得见他的人,摸得着他的脸。
更能与之并肩沙场厮杀,亦或相邀饮上一壶好酒。
他说了自己信他,那么,就会一直相信下去。
有时候,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作为。
因为直到此刻,戚少商才真正明白。
世间有些东西,不需要考验,不需要证明,亦不必斗智斗勇,只需要用一颗平静的心去面对即可。
身后,传来有人踩着落叶残枝走出林子的轻响。
戚少商回头,见到撒兰纳只身一人正慢慢地走出雪树林。
靠近戚少商,撒兰纳抬眼对着他点点头。
“惜朝呢?”戚少商脱口而问。
撒兰纳往身后望了一眼,叹道:“他还在里面。”
戚少商不觉心中一悸,想问缘由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撒兰纳似乎是看出了戚少商的迟疑,于是疲惫地笑了笑,说道:“那么,我先走一步。”
戚少商点头应了,随后,闪身进入林子。
直到再也听不见身后远去的脚步声,撒兰纳才蓦然扶住一旁的雪树,大口地喘着气。
不死心地伸出手掌举到自己的面前虚弱地晃了一晃,眼前,果然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
撒兰纳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疲累到极点的身体再次立直。
不禁想到戚少商适才急切的问话与擦身而过迅疾的动作,似乎都在那么明显地告诉着自己,仍然留在林中的那个人对他的重要。
淡然的笑意流露,撒兰纳缓缓迈步往前走。
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开始思念起一个人了。
淡淡的月光穿透繁密枝叶,从树梢之间照射下来,细碎的光影洒了一地。
戚少商迈步雪树林中才发现,林子中央竟有一片无人空地。
而就在那片空地之中,月光之下,正孤身伫立着一个人。
静立的颀长背影清冷茕萤,令戚少商不自禁地就放轻了脚步。
在离他几步之遥处停住,戚少商开口唤道:“惜朝。”
低沉的唤声,几多情深。
良久,顾惜朝才缓缓回过头来面对他。
待到戚少商在朦胧光线下看清了对面之人脸上的神情时,不知为何顿感心头一酸。
昔日在皇城殿前的生死决战,在傅家灵堂上的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地齐涌而现,历历在目。
他的惜朝,竟然在这样的月色之下,又一次地流露出了当时当日的神情。
那般痛心的眼神与冷清的模样,令戚少商的胸口揪心般地痛了起来。
然而,偏偏就是露出了这样让人揪心神情之后的顾惜朝,却还是在唇角缓缓地牵起了一丝笑说道:“大当家,是否不曾拥有,就不会为失去而伤心?”
轻描淡写的语气,一字一句慢慢地从这个人的嘴里吐出来,听在戚少商的耳中嗡嗡作响。
说完,顾惜朝也不求回答,仰头直直地望向夜空。
适才,就是在这片高远而深邃的地方,晚晴永远地消逝而去。
戚少商走过去,在意识到自己的心思之前,已然一把将顾惜朝拥紧在了自己的怀里。
两只手牢牢地抱住这个人,彼此心口紧贴,让二人之间不留一丝空隙。
顾惜朝因为戚少商突然而至的动作全身都轻微地震了震,仰起的头这才缓缓地低下,最终靠在了戚少商的肩上。
耳畔,能够听到戚少商的呼吸。
心口,能够感觉到戚少商的心跳。
顾惜朝不禁闭上眼。
他从来不知道,人与人的相拥可以是如此温暖。
然后,他感到戚少商温热的嘴唇贴住了他的耳根,低沉浑厚的声音在回答他刚才的问话。
戚少商说道:“惜朝,人的一生要是什么都不曾拥有过,岂非太过苍白?你就不会遗憾此生此世没有肆意爱过吗?现在,至少你不会后悔。”
顾惜朝依旧闭着眼,听后却轻笑道:“难得大当家也学会安慰人了。”
“这不仅是安慰。”戚少商放松些拥抱的力道,抽出一只手抚上顾惜朝的脸,柔声说道:“其实你心里始终明白,这一路走来,我们都无悔。”
顾惜朝没有说话,却在戚少商顺势再一次地把他拥紧之时,亦伸出手回抱住了这宽厚的背。
仿佛只要还能这般相拥住,就是一份救赎与安心。
掌心之中,刚刚因为撒兰纳对他施术时的灼痛亦在慢慢消失。
曾经以为要见晚晴的执念会陪伴自己的一生,然而在刚才真正见到之时,他竟然释然了。
情再长,长不过红尘过往。
他已经从晚晴的眼眸之中,看懂了她要对自己说的话。
就像戚少商所说的,无悔付出,然后放手。
顾惜朝生涩地回抱住自己的动作令戚少商颇有些意外,只是,他选择了愈加用劲地拥住他。
戚少商知道自己不会问顾惜朝究竟是否真的见到了晚晴的魂灵?与她说了些什么话?
因为,他已然从这个彼此间的拥抱之中明了了一件事。
今夜之后,自己怀中拥抱住的这个人,即将真真实实地从另一个人的死亡阴影之中解脱出来,活得更加肆意而潇洒,这对他来说,就够了。
残月东移,月光照耀在相拥的二人身上,映在地面的漆黑影子融成了一个。
苍穹上的云层被风吹散,夜空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