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鬼都爱发牢骚》深海Sorceress

1、等死之人

　　南方冬天普通的一个周末的晚上，星光点点。晚上的万花商业广场刚刚聚拢好人气，变成它一天当中最热闹的时候。广场正中有一间百货商场，商场一楼外围有一家门朝外开放的咖啡厅，偏冷色系的装潢让它看起来安静又小资。
　　咖啡厅里靠窗边的位置，有一位戴着耳机、大约三十多岁的男人在看着落地窗外面。“I’m fed up with every girl looking the same.Hit the mall to find what was the latest craze……”他双手搭在二郎腿的膝盖上，手指偶尔打打拍子，看着外面的世界看得津津有味。他有一头黑色的中长发，扎着一个小马尾，穿着一件深卡其色的马甲和同色休闲裤，看起来像沉迷艺术的画家，惹得附近的美女们频频注目。他似有所感，转过头来朝她们调皮地眨眨眼睛，害美女们都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去。
　　“好啊！胖子！回国这么久都不来找我，一找我就在这里撩妹！”此时有两个男人在他这一桌落座。他们是同样出色的男人，一个叫黄础文，一个叫董裘焕。而那位黑色中长发的男人叫卫威廉。
　　“如果不是他今天下午拿简历来我工作室应聘，我还不知道他回国了……话说你也瘦得太夸张了吧！”黄础文说。
　　“出国太久，都和国内脱轨了。我回来看看国内富二代现在都什么标配。”卫威廉说。
　　“无非就是有房有车，有个性感美艳的女朋友，平常不是撸猫、遛狗、打游戏就是旅游。在社会上拥有多重身份，不是这家公司的经理就是那家公司的总裁，偏偏平常表现得不用怎么上班的样子。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愿意承认自己富二代的身份，太low了，简直拉低我富二代的档次！”董裘焕不满地说。
　　“你这次回来，是不是你爷爷叫你回来接手你们家的生意了？”黄础文说。
　　“……嗯……”卫威廉意义不明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那你还来我这里应聘，面试得煞有介事的样子。”黄础文没好气地说。
　　“你知道我什么专业，心理学不做心理医生做什么，我回来和你一起治董裘焕！”卫威廉坏笑说，惹得董裘焕差点想动手掐死他。“我爷爷那里也不指望我光宗耀祖了，有卫金津就行。我可能只要在公司里挂个名，然后平平安安的，他就阿弥陀佛了。而且，没有多重职业身份……怎么好意思当一个‘成功’的富二代……”
　　“哇！哇！哇！都不知道你是回来救人还是害人！”董裘焕夸张地说。
　　“你牛！”黄础文笑着说。“那你来上班吧，我都有些期待你当心理医生的正经样子了，让我看看美国的心理治疗都是怎么样的!”
　　董裘焕说：“础文，那我也可以去上班吧！我们富二代三人组怎么也不能缺一个啊！”
　　“你滚，你还是治疗对象呢，明天过来我瞧一瞧，看看你是哪里又出了问题。”
　　三人侃侃而谈，打成一片，偏偏他们都长得高大帅气，所以引起不少人注意。突然，一位穿黑西装、戴白手套、身高一米七、大约六十岁左右的男人出现在他们背后。那男人弯下腰，恭敬地说：“孙少爷，老爷和二少爷都在家，正等你回去呢。”卫威廉微微叹气，说：“陈叔，说多少次了，别叫我孙少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姓孙呢。”眼前这个男人当了他爷爷40年的专职司机，是看着他长大的，这份量自然不言而喻。他对黄础文和董裘焕说：“那我先回去了，老爷子的面子不能不给。”黄础文说：“知道了，明天记得来我工作室报道。”卫威廉挥挥手，表示收到。
　　这种画面黄础文和董裘焕从小看到大。小的时候，卫威廉总是和他父亲对着干，也不太听管教，但唯独对他爷爷很好，只听他爷爷的。“他小时候那么浑，就一整个混世魔王，怎么现在这么人模狗样的，乖到不行的感觉？”董裘焕说。黄础文说：“人都是会变的，我看他现在挺好的，褪去婴儿肥终于也变成帅哥了，果然胖子都是潜力股……”“哎，础文，你真的不考虑考虑我吗？让我挂个名也行啊！我明天也想看卫威廉那小子诊治病人！”黄础文翻了个白眼，“你走开！”无论董裘焕怎么威逼利诱，黄础文就是不为所动。

　　坐上车没过多久，卫威廉就接到了一个熟悉的电话，来电显示：沈瀚洋。
　　“喂。”卫威廉懒洋洋地说。
　　“……老板，听说您回国了，需不需要我替您安排住处？”电话那头，沈瀚洋有些不安地说。
　　“不用了，我不确定我要待几天，住酒店挺方便的。”
　　前座的老司机忍不住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
　　“您在哪里，我去接您……”
　　“不用了，我现在在回老宅的路上，不是什么大事。有事吗？没事我挂了。”
　　“……没事……”知道他要回老宅，沈瀚洋心里更是七上八下的。
　　“那就先这样吧，我挂了。”
　　挂完电话，卫威廉开始闭目养神起来。没过多久，他又缓缓睁开眼睛，看向窗外，看着一路飞驰而过、既陌生又熟悉的景色，陷入深深的沉默。
　　前座的老司机又忍不住透过后视镜看了他一眼。

　　回到卫家的大宅子，卫威廉看到大厅里坐得整整齐齐的爷爷卫康、卫爸爸、卫妈妈、大伯、大伯母还有堂哥卫金津，顿时压力山大。他假咳两声以显示自己的存在，然后一边不紧不慢地走到离卫康最远的沙发坐好，一边斯文有礼貌地问好：“爷爷好，大伯、大伯母好，爸、妈，我回来了。”
　　爷爷卫康虽然已经七十多岁了，但身体相当硬朗，卫威廉最怕的就是他了。而此时，卫康正用着卫威廉最害怕的严肃神情看着他，不满地说：“哼！还知道回来！回来也不说一声，也不先报平安，在美国学的都是什么！翅膀硬了是吧！”卫威廉讨好地说：“不是，爷爷，我在外面一个人惯了，回国又不是什么大事，不用这么劳师动众……”卫威廉出国十年，逢年过节没回来过一次，卫康有心想发作，狠狠训他一顿，但听到他在外面独立惯了，就不由想起他还是个小胖墩的时候，一想到那么软萌的一个小胖墩在美国读书不知道受了多少苦，眼眶就忍不住湿润。他难得妥协，说：“……算了……待会儿让秋姨煮碗面给你吃。”卫康突如其来的柔软让卫威廉感觉他苍老了许多，心里突然弥漫起这十年没回过家看望他的愧疚。
　　“回来就好，反正来日方长……威廉，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要不要进公司帮我忙？”卫金津出来打岔。
　　“刚好，金津刚刚当上华南区域总经理，你进去帮帮他！”大伯父高兴地说。大伯母保持着优雅的微笑，但是抬眼冷冷瞪了大伯父一眼，没有插话。
　　卫威廉连忙拒绝：“不不不，大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是经商的料！我在美国是以心理学专业毕业的，帮不上堂哥的忙！而且我已经跟隔壁家础文说好了，去他工作室上班……”
　　“胡闹！”卫康发怒了，“万花集团是卫家的根基，能轮得到你选，说不干就不干？什么心理医生、工作室，一听就不正经，这种小打小闹也就适合黄家那二儿子，你要是跟着胡闹，我第一个收拾你！你必须去商场工作，没得商量！金津，你明天就回去安排，后天让他上班！”
　　“是，爷爷。”卫金津顺从地说。
　　卫威廉用目光一一扫过在场所有人的脸：卫妈妈，卫爸爸，卫爷爷卫康，大伯父，大伯母，卫金津。十年的光阴都在他们脸上留下了痕迹，但他们的眼睛、眼神还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样，有喜爱的、冷漠的、嫉妒的、狠毒的——所有人都维持着虚假的笑容，流露的却是试探的眼神。所有人的视线都在他身上，所有人……都等着他做出抉择。十年不见，他以为有一些冲突和矛盾会有所淡化，谁能想到一回来就仿佛处在矛盾激化的前一秒钟，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出国的前一天。
　　“爷爷，础文来咱们家串门的时候，您可不是这么说的。础文要是知道您这么嫌弃他，要哭死了！”卫威廉哭笑不得地说。
　　“你去还是不去？”卫康又问了一遍。
　　气氛变得更加焦灼。卫威廉笑了笑，看着他们。他知道这里面有的人希望他答应，不要反抗卫康；有的人希望他像十年前那样激动地反抗、拒绝，再次和卫家断绝关系，然后躲回美国去，眼不见为净。十年前的他，不会选，没得选，现在……
　　“那好吧，我去。”他笑了笑。

　　金银花这辈子爱的人只有一个，恨的人也只有一个。
　　长久以来，她有两个梦魇。一个梦里，她爱的人一直死去，以各种方式，无限循环，原因都只有一个，因为她恨的那个人；一个梦里，她一直在尝试阻止并杀死那个她恨的人，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屡战屡败。如今，她爱的人真正地死了，恨的人也死了，爱消失了，恨也消失了，就只剩空洞了。
　　晚上八点的海珠涌，河涌一边是灯火通明的高级公寓，河涌另一边是暗淡无光的老城区。站在狭小的阳台，金银花从河涌的这边眺望河的对面——高级小区高耸的商品房，那里亮得有一种现代的美感，有一种鲜明的活着的气息。即便她现在脚踩一张高脚的椅子，感觉也没能拉近一点点距离。
　　她一直不明白人们为什么能这么日复一日、忙忙碌碌地活着。难道他们都没有那样的困惑吗？就像她一样，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在活着，还要活着。悲伤的事情接踵而来，一拥而上，完全将她吞噬，她再也处理不了任何事。她真的……讨厌活着，非常、非常讨厌，讨厌到食不下咽、寝食难安。现在这种状态，如果不是还有体温，她其实跟孤魂野鬼没什么区别。
　　“追求幸福难比登天，**却……”她喃喃自语。
　　她低下头，看着最底下海珠涌那黑漆漆仿佛深不见底的水面，望眼欲穿。一阵诡异的兴奋感从她心底钻出来，她明显感觉到肾上腺素开始飙升，呼吸稍稍变得急促。冷风穿透她单薄的睡衣，直击她灵魂最深处，即便这样，也无法冷却她脑海沸腾至极的情绪。最疲惫的身体，最亢奋的情绪，她就是这样一步步被折磨疯的。但在某一刻，身体和情绪开始诡异地统一，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跳下去。就这样吧，只要她跳下去，就解脱了……她睁圆了眼睛，疯狂地想。
　　但为什么还是会有一丝丝空落落的感觉，仿佛还有什么没有做呢？
　　是了，还有……
　　她叹了一口气，从椅子上下来，带着说不清的遗憾感觉。而且她知道，要她再次站上去，要有比现在更大的勇气才行。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大概也适用在这里。
　　从现在开始她就等待一个契机，到时候她一定——一定结束她自己，结束这二十几年来的反复挣扎，不再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