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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梦中与现实 ...

  •   2019年1月19日 星期六
      凌晨6点,他又梦见了那个女孩。这次的地点是医院太平间,她穿着一身正式的职场OL装,感觉又成熟了一些。前面的病床上躺着一个瘦瘦小小的女人,脸上是皱纹,是病态的死灰。她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看上去还算安详。女孩在那里站了很久,一直看着那个女人,也不说话,看上去有些冷淡。卫威廉一直感知着她的思绪,知道她一直在思考怎么告别。她第一次直面死亡,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脑海中零星闪过电视里的一些画面——知道要感谢,要道别,要成熟一点,理智一点,克制一点,得体一点,像个大人一样,稳重地送走已亡人。但她却每每被以前的一些她陪伴她的回忆干扰,还没思考出一个所以然来,就率先一步意识到母亲以后不会再陪着她了,这个意识是那么清晰,就像一把小刀,尖锐地切割掉她人生最重要的一部分。这一刻,似乎再多的表现都枉然。“你知道……”她停顿了很久。“我爱你……”她轻声说,微笑中带着一点撒娇还有鼻音。在这一刻,她整个人才仿佛有了温度。
      “你知道,我爱你……”她的笑意加深了一些,鼻音却更重了一些。
      “你知道,我爱你……”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鼻尖滑落,她却依然努力保持着微笑。
      “你知道,我爱你……”她俯下身像对待贵重的易碎品一样轻轻抱着那个女人,任由眼泪落在女人的肩膀。
      “你知道,我爱你……”
      “你知道,我爱你……”
      “你知道,我爱你……”
      就在这一声声“我爱你”的回荡中,卫威廉流着眼泪醒来。他觉得他还是不够了解金银花,不了解金银花和金妈妈。金银花不是没有跟金妈妈说过“我爱你”,说了!只是都是在她的梦里,在她的臆想里,在她或她死亡的时候,直到抑制不住了,才并着悲伤、并着绝望,从眼神里克制地流露出来。所以以前他才会看不懂她的眼神,读不懂其中的复杂情绪。

      晚上,卫威廉被卫妈妈叫回老宅吃饭。今天是卫大伯的生日,所以晚饭准备得很丰盛。卫威廉看着餐桌上已经斟好的、在吊灯的照射下异常晶莹剔透、充斥着食欲的82年拉菲,心跳陡然加速。他想喝酒,无关场合,只是他酗酒的后遗症,而且总会有某些场合、某些时刻的思绪加剧他对喝酒的渴望。倒不是贪图酒精能麻痹自己然后逃离现实,他喜欢喝得有些晕乎乎的那种感觉,能放空自己,暂时忘却过往,降低自己的心理防线,然后正视自己的欲望——希望有人能来安慰他,抱一抱他,不再那么别扭。但是没有人。所以喝酒很多时候带给他的是一种孤独感,一种无人关心、无人述说、无人理会的孤独感。
      他知道他不能喝酒,也知道今天可能避不开要喝酒,所以他还在权衡。熟悉的孤独感伴随着那杯如同红宝石一样的红酒的出现又再次涌上心头,尤其造成他这般的当事人们就坐在他身边,他的眼前。他想说点什么。他想起金银花和金妈妈,想起自己坚信的“表达真实的自己才更能获得幸福”,倾述的欲望变得强烈。
      就在他思绪乱飞的时候,卫大伯举起酒杯对他敬酒。“来,威廉,我们喝一杯!”他看了看卫康、卫爸爸和卫妈妈,张了张嘴,哑着声音说:“抱歉……我不能喝酒。”
      “为什么?”
      所有人都在看着他。
      几经尝试,他的心跳几乎要跳到嗓子眼。但他还是无法诚实地说出他不能喝酒的真实原因,就像被本能锁住了说话的能力一样,他就是做不到。他想着要不撒个慌,“没什么,之前在美国开车的时候不小心出了一个小事故,做了个小手术,心肝脾肺肾都切了一点点。”用最轻松、最吊儿郎当的语气说着最严重的话,看能不能让他们错愕。但他也知道以他现在的气色根本不可能佐证他受过重伤的事实,他甚至能想象得到卫康、卫爸爸迅速黑下来的脸,卫金津一家嘲讽的眼神和嘴角,卫妈妈用手拍打他的手臂,然后小小地责怪他开这种不适合的玩笑。所以,他什么都说不了,什么也不能说。
      “最近肠胃不太舒服,可能水土不服吧。”他尽量用最自然的表情说。
      所有人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那你最近吃清淡点。”卫康说。
      “是,爷爷……”

      黄础文和董裘焕接到卫威廉“出来聚一聚”信息的时候都有些意外,卫威廉回国到现在还是第一次主动约他们。当他们看到地址是在某个清吧时,立马坐不住了。当他们赶到清吧,就看到卫威廉在吧台那边摇晃着啤酒瓶。
      “威廉!”董裘焕高喊。
      “来呀!喝酒!”卫威廉朝他们慵懒地招招手。
      “喝酒?你不知道你现在什么身体状况,你还喝酒!”董裘焕焦急地抢下他手上的啤酒瓶。
      “我没喝,我就闻闻。”卫威廉趴在吧台上,双眼有些迷离。
      “没事那你还趴桌子上?”董裘焕闻了闻那瓶啤酒,皱眉说:“你是不是兑洋酒了?酒味那么重!”
      “昨天爬了山,身体有点累,但是睡不着。”他说。
      有点累那就不是一般累了……黄础文心想。这种情况通常是精神累积到一定压力,如果不排解,很有可能导致他躁郁症复发。他和董裘焕两人半扶半拖把他拉走,换一个咖啡厅让他继续颓废。

      卫威廉趴在咖啡厅里发了很久的呆,才又缓缓坐起来说话。
      “我爸有个私生子。”他说。
      “啊?你什么时候知道的?”董裘焕惊讶地说。
      “这就是你回国的原因?”黄础文问。
      “算是吧,当初鬼迷心窍的,也不知道怎么了。反正雷震廷私下查到我爸出轨的证据,还有个和我差不多大的私生子,把证据发给了我妈。而私生子呢,更绝,找了个私家侦探‘调查’自己,把所谓的证据直接寄给了远在美国的我。”
      “卧槽,该不会想‘逼宫’吧!你说你,我们家的事你也不是不知道,三天两头就冒出一个私生子、私生女,这种小事犯得着你亲自回来处理吗!打个电话,你想怎么弄他,我亲自处理!”董裘焕骂他说。
      “所以说不就是鬼迷心窍吗!”卫威廉也是一副悔恨不已的表情。“沈瀚洋说卫金津和雷震廷最近都在争取Olivine名表的亚洲总代理权,我猜雷震廷一开始‘联系’我妈只是想通过我妈把我引回来,但是没想到私生子也走了类似的棋。前几天,雷震廷约我吃饭,我在希尔顿酒店看到我爸和私生子约了饭局,那个私生子当着我的面喊我爸叫‘爸’……”
      “卧槽!这么贱!”董裘焕气得锤了一拳桌子,惹得周围的人频频注目。
      卫威廉笑了笑,用不在意的眼神示意董裘焕息怒。“听沈瀚洋说私生子走后门进了万花集团当大区管理层,也想凭自己拿下Olivine的代理权。”这个后门是谁,他们都心知肚明,不言而喻。“但他们都不知道我认识Olivine名表的CEO安洁莉娜,安洁莉娜是我大学同窗兼Peridot投资合伙人的老婆,我经常带沈瀚洋去他们夫妻开的派对喝酒。上次在白天鹅宾馆暴露我和我那些合伙人的关系之后,雷震廷就开始派人到加州查我老底。你说我要不要横插一手,搅一搅这个局面呢?”他歪着头,双眼朦胧,笑得一脸天真。
      黄础文点点头,说:“你喜欢。其实,我觉得你脱离卫家的束缚也挺好的,你看看你现在这副大佬的姿态,帅炸了。”
      董裘焕疯狂点头,就差没有竖起两只大拇指表示双手赞成了。
      黄础文又拍了拍董裘焕的肩膀,说:“你还差了点,加油。”
      董裘焕的脸一下子就臭了。
      卫威廉一下子就笑出了声,虽然有点不厚道,但是实在没忍住。他把啤酒瓶拉近自己,狠狠吸了一口。黄础文狠狠皱了皱眉,骂说:“别这样!你这样看起来特别像瘾君子!”他伸手把啤酒瓶从卫威廉手上夺过来。卫威廉又笑了笑,也不是很在意。过了一会儿,他又说:
      “我有一个病人,病情有点复杂……常年被噩梦缠身,还有某种程度的臆想症。她的原生家庭是那种充斥着矛盾和冲突的典型暴力家庭,父亲是施暴者,母亲是受害者,所以从小她的精神状态就不是很稳定。一开始只是做噩梦,总是梦到她母亲因为各种可抗力、不可抗力的因素离开她。她因为害怕,所以想逃离,于是不知不觉产出了很多逃离的联想。但因为年纪小,对社会不清晰的认识和恐惧,在臆想里面,她永远逃离失败。
      青春期因为认知开始不同还有荷尔蒙的影响,性格逐渐变得暴力,加之原生家庭的压力积压,她的噩梦升级,母亲会在梦里死去。为了寻求平衡,父亲也‘应该’在梦里死去。父亲杀死了母亲,所以她要杀死父亲。但出于从小对自己能力不足印象的心理暗示,父亲没能在梦里死去。多重压力和焦虑之下,她的臆想症也开始严重,臆想症和噩梦开始融合,分不清到底哪些是臆想,哪些是噩梦。”
      “这种情况有点危险,很多人都认为梦是带有预言性的,当臆想渗透进梦里,会带有严重的暗示,会加重病情,严重的会产生精神分裂甚至衍生出精神变态连环杀人犯。”黄础文皱眉说。
      董裘焕惊起一身鸡皮疙瘩,问:“所以呢?那个人最后有没有变成杀人犯?”
      “还没有……”卫威廉笑了笑,“她被爱束缚着,同时也被爱滋养着,她还是有刺,但更多时候是刺向自己,目前处在一个微妙的平衡。”
      “你怎么突然说这个?”黄础文说。
      “这是你在美国的病人吗?”董裘焕问。
      “不是……只是有感而发而已。我也被‘爱’束缚着,但是没人来拯救我,我感觉我的内心就像干涸了几个世纪的河床一样,没有人来滋润我!”卫威廉大声说。
      “哎呦,说的是什么狼虎之词!”董裘焕捂住他的嘴巴,权当他在发酒疯。
      黄础文看了看桌子那瓶他执意带出来的所谓的“无酒精”啤酒,皱了皱眉,“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回家吃了顿不愉快的晚饭……”卫威廉眼神空洞地趴在董裘焕肩膀上,“I want to change something,I wanna say something ,but I can’t.”他抱着董裘焕假哭,疯疯癫癫的。原来,他并不是不能倾述,只是没能遇到对的人。只是,原本应该是他最亲近的亲人,却不是他能敞开心扉倾述的对象,多么可悲可笑。
      “你爱我吗?”
      “爱爱爱,爱死你了!”董裘焕敷衍他说,手上却轻轻拍着他的背安慰他。
      黄础文他们拿他没办法,最后只能半拖半拽、按照他的吩咐把他送回星海公寓。

      2019年1月20日 星期日
      凌晨7点,卫威廉又梦到了金银花,只是这次梦到的有些不一样。梦里早上8点34分,身穿粉色卫衣、蓝色牛仔裤的她正把新买的书和老旧的手提电脑放进背包,手机突然响了。“铃铃铃……”手机铃声持续响着,她看了看时间,又盯着来电显示犹豫了一下,才接了电话。
      “喂,你好。”
      她走到阳台,往下一看,看到一个披着长卷发、穿着OL装、黑色高跟鞋的女人在楼下等她。“你等等,我现在下去。”
      他跟着金银花下到公寓门口,远远便能听到环卫工人用木扫帚扫地“唰唰”的声音。
      “怎么了?”他听到金银花在问。
      卫威廉看不清眼前这个“田晓萌”的长相,只听见她说:“我妈前天下楼梯不小心踩空去世了,我今天凌晨6点下的飞机,刚从洛杉矶回来……”“我听我哥说,你妈一个月前就去世了,胃癌。你爸好像第二天就将她火化了,也没有办丧礼,也没有通知任何人,骨灰现在正寄存在殡仪馆,你要不要跟我回去一趟……”
      ……
      然后,卫威廉就自然醒了。
      之后,他再也睡不着。他起床倒了杯水,来到阳台透气,发现环卫工人在对岸拆护栏。他盯着环卫工人的动作,一边出神地想金银花的事情。
      目前,他前后一共做了七个关于金银花的梦。
      第一、第二个梦都是她小时候的事,都是在他不认识的、老旧、具有年代感的环境,应该是真的没错。
      第三个梦,他梦见的是她中学的时候,开始出现了金妈妈“死亡”的预兆,但她走出学校大门的时候,那个学校的名字竟然是江南外国语学校,就在他去南北广场那条路上!由此可知,第三个梦应该是她的臆想。
      第四个梦,他梦见她误入歧途当了陪酒女,开始假借他人之手杀金边度,但那个娱乐场所露斯玛丽就在回星海公寓必经的路上!由此可知,第四个梦应该也是她的臆想。
      第五个梦,是她开始亲手杀死金边度的梦,但很显然,她没有杀死金边度,她也没有坐牢,由此可知,第五个梦也是她的臆想。
      第六个梦,他梦到金银花在太平间和金妈妈道别。但是他第一次和金银花接触的时候,金银花说她不知道金妈妈死了,是一个月之后才收到金妈妈死讯的。因此,第六个梦也只是她的臆想,只是为了弥补她没有去送别金妈妈的遗憾。
      第七个梦,是她在星海公寓楼下得知金妈妈死讯的梦。综合之前她在诊疗所的时候说的,这个梦应该是真的。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由真实到臆想,再回归真实,这些梦到底想说明些什么呢?金银花这个人有精神分裂症吗?他头痛地皱了皱眉。而且老实说,即使换了地方,即使没有了金边度,那些伤害导致的臆想还是会像梦魇一样渗透到她的现实生活,星海公寓方圆三公里这块地方此时此刻对于金银花来说就像牢笼一样。只要放不下过往,她人在哪里,梦魇就会在哪里,牢笼就会在哪里。
      八点钟左右的时候,一辆挖掘机开到对面的河涌边,开始往河涌里堆碎石。卫威廉疑惑了一下,心想:难道这里要填平,做成公园之类的?也不是不可能,之前这条河涌的水都是死水,容易滋生蚊子。河涌两边都是居民区,改成公园,再增加一些公共健身设施,应该也挺便民。可惜了,他其实还挺喜欢这条河涌两边的景色的,尤其是那些勃勃生机的树和花,但如果没有这条河涌的映衬,又仿佛少点什么。他遗憾地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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