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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游珠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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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1月21日 星期一
金银花照常上班,照常下班,照常去图书馆。周六是,周日也是。卫威廉看着她白天和同事相敬如“冰”,晚上独自奋斗。虽然醉过酒,痛痛快快倾诉出来了,但感觉她到底还是难受,需要一个人静静调节。
这天晚上,金银花坐在前往海珠区图书馆的公交车上,无语地对他说:“你怎么老是跟着我?”
“我还没来过这边的图书馆,过来看看不行啊。”卫威廉不为所动。
“也不用天天看吧?”
“我也是去学习的。”
金银花被气得牙痒痒,干脆不和他说话。进到图书馆,两人隔着一个空椅子,谁也不理谁。
图书馆闭馆前最后五分钟,保安已经进来整理桌椅了。卫威廉站起来伸懒腰,看到金银花还在戴着耳机奋笔疾书。她手机有消息进来,屏幕亮了,只见上面显示播放的是一首叫《最爱》的日文歌。“前辈,走啦,保安要关灯了!”金银花摘下耳机,白了他一眼。
走在回公寓的路上,卫威廉说:“前辈,我看你私下穿得挺欧美的,怎么看你好像比较喜欢日本的东西,看的是日本书,听的是日本歌?”
“要你管。我是欧美偏美,但是你……”金银花侧过头打量了他一番,说:“日韩偏韩。我还想问你呢,你在美国上的学,怎么穿韩国风格的衣服?cosplay长腿欧巴吗?”
“我看街上很多人都这么穿啊,你不喜欢吗?不好看吗?”卫威廉无辜地说。
什么叫我喜不喜欢,这人会不会聊天?我回答是或不是都不合适好吧!金银花翻了个大大的白眼,说:“what can I say,man?”卫威廉却仿佛联想到什么,突然偷偷笑起来。
神经病!金银花心想。
“前辈,普通人是怎么生活的?”
“不知道……每个人的经历都不一样,应该有成千上万种活法吧,我不知道……我没过过正常人的生活,所以不知道。卫医生,我应该算是不正常的那一类人吧?”
“你都说了,每个人的经历都不一样,你又怎么能定义什么是正常,什么是不正常呢?我就觉得活着的都是正常人,一些个别差异明显那是因为他生病了,他只是生病了。生理疾病有中药、西药、手术,心病有‘心药’,治好就行。”
此刻,他突然萌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金银花钻牛角尖、对金妈妈的执念,不仅是因为爱,也是在追求某种人生意义。而他本人,浑浑噩噩,没有目标,看似是两个相反的案例,其实殊途同归,都只是想活得更明白一些,想知道为的什么活着,都在追求某个人生答案。他觉得不仅她需要治疗,他也需要。
金银花的人生为保护金妈妈而活着,那么他呢?他还没能找到答案。
“前辈,我饿了,我们去吃夜宵吧!”他不想那么早回公寓,于是提议说。
“叫外卖啊……”金银花不太在意地说。
“我想去个地方,但一个人去很奇怪,你陪我去吧!”说着拦下一辆出租车,二话不说把金银花推进去。
“师傅,麻烦去大沙头码头。”他同时将屁股挪了一挪,紧挨着金银花坐。
“你贴那么近……”金银花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一个皱巴巴的老头鬼跟着上车坐在了卫威廉另一边。老头鬼缓缓抬头,和金银花对视了一眼。金银花赶紧把视线移开,把任何不满的话都吞进肚子里。
他们去到大沙头码头,坐上最后一班工银牡丹卡号,夜游珠江。简单吃过一点东西后,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气氛有点尴尬。所以说,吃夜宵干嘛找她,他们两个人又还不是很熟,现在尴尬了!她现在吃人嘴软,不好说埋汰的话,所以只能闭嘴看手机。而且……她又看了一眼卫威廉。这个人眼睛总是笑眯眯的,总感觉找到话头就会一直说不停。她不擅长聊天,所以聊天什么的还是算了吧,她放弃了。尴尬就尴尬吧,就这么尴尬着吧!金银花自暴自弃地想。
夜深了,江上变得很冷,卫威廉特意点了一瓶啤酒给金银花暖身。他自己不喝,但看金银花抿了一口又一口,前两天的记忆又回来了。似乎喝了酒的她才没有那么防备……卫威廉一边想,一边动作自然地给金银花满酒。
“你不喝吗?”金银花说。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他的样子总有一种他想把她灌醉的色狼既视感。虽然她平常不怎么喝酒,但却是不易醉的体质,所以倒不是很担心会被灌醉。
“我戒酒。前两年生了一场大病,医生说不能喝酒。”
“那你之前还在公寓喝那么多酒?”而且还不是这种只有几度的啤酒,而是40度的洋酒。
“没喝,做洋酒SPA呢,有一种疗法是这样的,谁能想到我倒太多了,又开暖气,那酒一蒸发,闻着都能醉。”卫威廉一本正经地忽悠说。
金银花露出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还傻乎乎一直点头,表示自己理解。
但没过一会儿,卫威廉就动手给自己斟了一杯。
“不是说不能喝酒?”
“我就闻闻,疗法,疗法!”
“哎,前辈,你打算就这样生活下去吗,三点一线,没有朋友,没有情人,孤独终老?”
“嗯…… 该怎么说呢?”她苦涩地说:“以我有限的人际交往经验来看,我觉得朋友之间的交往就像一种交换行为。见了面,交换一下今天各自发生的事情,很容易就能聊上。我能怎么跟人说呢,上班,下班,图书馆?而且相处久了,总会聊到过去,我能怎么说呢,家暴,争执,绝望的前半生?隐藏走不了心,坦诚吧,太负能量了,我没有好的故事可以分享,所以就……而且成年人的友情,你以为真的还会纯情到即使你不理我我也会继续理你吗?”她摇摇头,“只会‘你不理我,那我就走了’。”
“唉,前辈,你总能把天聊死,你是诗人吗?生活不是学术研究,不需要这么理性,幼稚一点也是可以的。”
“比如?”
“上次我都说你秃了,你是怎么回我的?”
“那要怎么回答?”
“‘讨厌!’然后捶我胸口,‘拿小拳拳锤你胸口’这样……”
“噢……没想到你好这口……”金银花露出一个接受不了的嫌弃表情。
大概卫威廉也觉得自己这样很好笑,他自己也在一直笑个不停。
笑过之后,金银花颇为感慨地说:“卫医生,我今年26了,四舍五入就30了。虽然是26岁,但总感觉顶着36岁的压力。”她笑了笑,“26岁以前,我也一度在想自己究竟想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人。十几年观察下来,好像世故圆滑、左右逢源的人最吃得开;再不济,强势一点也很好,别人会有点怕你。但是……就在某一天,在结束一天高强度的工作,暂停处理乱糟糟的人际关系,带着一腔怀才不遇的愤懑乘坐最后一班夜班公交车回公寓的路上,我突然间意识到自己以后会成为一个怎么样的中年人了,大概就是严肃、刻板、较真的一位老阿姨之类的。虽然性格有缺点,但是已经强烈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想改了’——因为通过观察身边不同年龄、不同阶层的人的生活、性格和处世之道,通过多种对比、博弈,感觉每一种性格都有缺点,每一种人生都有缺陷,那为什么不做自己喜欢的呢?那种不想改的感觉已经强烈到如果你硬是要我改,我大概会‘很委屈’。”不知道哪里戳中了她的笑点,她自己莫名其妙就先笑了起来。
“这种性格可能真的不讨喜,但……保持学习的心态,保持开朗,就算做个老实严肃的老阿姨又怎么样呢?
总之,学会接受自己的缺点并且释怀人生不会完美之后,一些乱七八糟的摇摆不定就少了很多,但是我还是时常有这样的顾虑:我所认为的一切、我所坚持的一切都是正确的吗?如果在二、三十年后才发现是错的,我的人生就完了。抛开一切责任,自私一点,做自己其实很简单,但是偏偏……我想坚持的人格帮不了我挣大钱,我还没有那么自由可以随心所欲……
性格有缺陷?我当然知道我有缺陷!我看弗洛伊德《梦的解析》,也看《超我、自我与本我》,我甚至看《犯罪心理学》,看着上面一条条表现充分在我身上体现,也是挺绝望的。但我不想改了,我真的不改了,就这样吧!我也知道充满仇恨的人生不会有出路,但是我没有办法,我的人生已经被一些坏人破坏得乱糟糟的,真的要吐了……”她苦笑。
卫威廉看着她通红的眼睛,想了一下,很快说:“金小姐,人的性格形成无非有三点:基因遗传,成长期发育,社会环境。基因遗传无可厚非,成长期嘛,固然你父亲对你影响不好,但难道你母亲就对你没有影响吗?我就觉得她把你教得很好啊!至于社会环境,你这么聪明又有主见,我看你也在很努力地不让一些不良的社会文化影响自己,规避得很好啊!所以不用这么悲观,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
金银花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哇……卫医生,你果然有当‘渣男’的潜质!”
金银花笑着摇摇头。如果不是留意到卫威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其他特殊的表情和反应,金银花几乎都要怀疑他是不是喜欢她了。“我就觉得她把你教得很好啊……”这真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动听的“情话”。她曾经幻想过,她的人生会出现那么一个人,会陪她哭,陪她笑,温柔地陪她成长,开导她长成一个成熟开朗的人,就像她母亲曾经做的那样,就像现在这样,虽然不一定是眼前这个人,但一定会有这么一个人。但想象终归只是想象,她从很久以前就已经不相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了。她不信人生会那么幸运,她不信她会那么幸运。她又抿了一口啤酒,企图分散一点注意力。
“我怎么就渣男了?”
“油腔滑调约等于渣。”
“嘿,我这小脾气!”
“卫医生,你今年到底几岁?”
“问这个干嘛?”
“感觉你就跟我差不多啊,或者比我小?被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同辈站在专业心理医生的角度开导感觉挺诡异的。”
“如果我比你小,你就能质疑我的专业能力了是吧?”
“倒也不是。有些人就算活到死,心性可能也比不上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小学生。不是有那种连环杀人犯吗,童年受过创伤,然后病态地执着于一些小时候的事……还有从小受虐待,长大变帮凶的,斯德哥尔摩症……”
“哇,你现在比我还‘专业’,你牛!”卫威廉好笑地看着她,看她头头是道、呆头呆脑的样子,突然间就想起了“书呆子”三个字。不愧是泡图书馆的女人,果然有书呆子的气质!
金银花感觉自己有些醉了,话有些多了,于是不再喝酒,改喝热茶解酒。卫威廉看她逐渐清醒,也就停止套她的话了。
下船后,他们又沿着江边散步消食。江风迎面吹来,冰冰的,凉凉的,卫威廉却只觉得惬意。他拉住金银花,说:“来来来,本医生再告诉你一件事。你抬头看看,天空是不是很黑?”金银花点点头。“但是呢,你看看,路灯是不是很亮?”金银花点点头。“你再看看,马路上的车是不是很多,很热闹?”金银花点点头。“你再闻闻,江上飘来的独属于江水的气息是不是在这个热闹的混凝土城市中显得很特别?”金银花点点头。
“你再感受一下,晚风吹拂过你的头发,你的脸颊,包裹你身体的感觉……是不是有一种很鲜明的活着的感觉?那你再看看我呢?是不是就不孤独了?下一次,当你晚上还是看到这样的天空,这样的路灯,这样的车河,吹到从入海口吹进来的还带着点点海腥味的江风,打给帮你制造这个记忆的人,约她!这样新记忆就会不断产生,快乐的记忆也会不断产生。所以,人生不仅是过去式,也能是进行时,只需要你在不忙的时候稍稍停留一下,你就会发现……”他嘎然而止,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或许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当然,我说的不是我哈!哈哈哈哈,我就只是提供一个方法,你懂的!”
“哇,卫医生,你果然是‘渣男’无疑,骚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金银花开玩笑地说,表示没将这些话放在心上。
卫威廉笑得僵硬,心跳却在狂跳。他这个老司机也终于翻船了,前一秒才说自己是专业的,下一秒就“说错话”,啪啪打脸。
“回去吧。”金银花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并自觉坐到副驾驶,并没有让这场尴尬持续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