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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豆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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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灯花儿忽地轻轻炸开,刺啦闪了一闪。
火光摇曳,照在念安泛白的脸上,紧蹙起的眉头藏不住难受,隔几步远惶惶然看着他。
有赖常日看遍医书,裴桓只略微顿住一瞬,随即阔步上前,扶住念安小臂予她借力,指腹隔着单薄衣料覆在腕子上,探了探她的脉象,立刻便对症。
他眉心蹙起些难为的褶皱,回身牵她去榻边先半卧下,对上念安坐立难安的目光,裴桓斟酌下措辞,温声安抚道:“莫怕,不会有事,你只是……长大了。”
又是长大了。
这话最开始念安身前渐渐隆起,隐隐作痛,碰不得、触不得时,黛青就说过。
她立时便听懂了,原道不是生病受伤,而是独属于姑娘家的私房事,明白过来这层,霎时间,她裙摆上的污迹、和正紧抓在他腕上沾染了血迹的手,就变得十分让人难为情。
念安好似突然被火燎到,迅速低垂长睫收回手,落在身前绞起片衣角,偷偷攥着擦了擦,余光又瞥见他的手腕,到底些微蹭上去些。
男子微突腕骨上一抹隐晦的血色,昏黄灯火摇曳下,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裴桓看见女孩子原本柔白的皮肤,渐从颈项升腾起一层淡淡的绯色,他眉心微凝,很快挪开目光,站起身嘱咐她,“暂时不要走动,我去去便回。”
“嗯。”
念安喏喏点头。
目送他衣袍迈出了门槛,她垂头瞧瞧乱糟糟的眼下,颇觉恼人地咬了咬唇,未免再弄脏他的床榻,还是稍动动身,将污迹不多的外裙先脱了,叠起来作垫,又拉过被子盖住腰下。
山里入夜后凉风阵阵,裴桓这趟去得略微有点久,回来时,屋里的灯火已经被风吹灭了。
夜里无月,昏暗漆黑,念安靠着床头,能听见他对外头的小沙弥道谢,让人将热水暂且放在廊下,待他进来重新点燃烛火,桌角已放着套干净衣裳。
他端来水,见她盖着被子,便没有上前,只留下话让她清理,而后转身去了廊下等候。
两人倏忽变得缄默起来,屋外的风声和虫鸣,一时都好像格外清晰入耳。
门关上,念安抿抿唇,掀开被子走过去,动作很轻的脱了衣裳,也很轻地拿热水清理干净身子,过去展开那叠衣裳,却从里头发现多出一支厚实的棉布条,手掌宽、半臂长,缝制的针脚透着几分不算潦草的粗拙,但外头料子,用的好像是裴桓的柔丝寝衣。
她拿在手上有些困惑,拉着系带,左右翻来覆去地瞧了片刻,倏忽觉出来用途,念安脸颊两侧的血液,顿时便仿佛壶里烧开的水,顿时咕嘟嘟沸腾个不得停了。
这匆忙赶制而成的女子私物,总不会是寺庙里原就有的……
外头廊下,裴桓仰头看眼漆黑的夜幕,天际隐约闪出一线白光,大抵是要下雨的前兆,他抬手略松了几分熨帖的领口,教凉风得以吹散整日的闷热。
不多时,寺里的小沙弥送来熬好的姜茶,他道谢接过来,待小沙弥走了,又等了片刻,屋里传来念安极轻地唤声。
“舅舅,我妥帖了。”
裴桓闻声进去,念安满心地难为情已消化得差不多,换下的衣物也团成了个包裹,只是那带血污的水盆无处藏,只好欲盖弥彰地先推进了桌子底下,等他尚且未经意,进门来让出了路,她忙弯腰端起来,跑出门一气儿倒进了旁边林子里。
那娇小、逃窜的背影,冷不防倒教裴桓出几分无奈好笑。
等人回来,他将姜茶递给她,“躺下吧,身子好些了?”
“舒服多了,”念安喃喃应声,脸颊上两团红晕消不下去,只好垂着脑袋捧起姜茶,回榻上继续偎着,刚喝下去一口,却就蹙眉吐了吐舌头,露出满脸拒绝,“好辣啊……”
“喝下去,待会儿肚子便不会那么痛了。”
裴桓眸中沉沉静静,念安觑着无话,努努嘴,还是重新捧起碗,闭口气,咕嘟咕嘟几口将热乎乎的姜茶都喝了,热流一路顺着喉咙辣进身体深处,立竿见影地便冒出点汗来。
眼下时辰已不早了,裴桓照看她清理干净又喝了暖身的姜茶,接过碗,便嘱咐她躺下休息,正要起身,念安却从被子边伸出手,轻轻牵住了他衣袖一角,软软地望住了他。
“你今晚能不能多陪我一会儿?”
“睡不着?”
念安诚实地说睡得着,但依然拉着他那截衣袖不愿意松手,蹙着细细的眉头,不觉露出几分孩子气的执拗,“可我就想你在这里。”
在这里,还像小时候她害怕打雷那样,看着她入睡。
裴桓起身的动作一顿,坐在榻边替她压了压被角,瞧她躺在那里,乖乖地,只露出个脑袋,他忽而轻笑勾唇,“学了这些年端庄娴静的闺秀做派,怎的只长了年纪,却不长性子?”
念安眼睛弯成月牙,闭起来,不吱声儿,只指尖伸过去,悄悄话似得挠了挠他的掌心。
夜里丑时果然降下场大雨,雨丝敲打得周遭山林簌簌作响,幸而并未打雷,没有扰到念安的清梦,只这遭来寺中作法事,因她身子不适,裴桓也不便多做耽搁。
翌日清早晨钟响起,他便寻方丈,交托余下法事,又借用了山下平日采买的马车,带念安回府。
走时雨势还未歇,道上松脱的青石板一踩一汪积水,姑娘家的珍珠绣鞋禁不得淌水,若穿着湿鞋捂回城,恐怕又要腹痛难忍,裴桓遂将伞交给念安,弯腰抱起她,自廊下,一路直将人送到了山脚马车上。
自念安几年前“长大”后,两人再没有过这样亲近的姿态。
重又靠回到他怀里,念安心下有些暗暗地欢喜,伸臂环住他脖颈的举动自小熟稔,搂住了,顺势依回到他肩上,仿佛这才总算觉得,长大,也没有那样令人失望。
进马车坐稳后,裴桓敲了敲车壁,请驾车的僧人启程。
这厢却未等马车在官道上行出太远,远处雨丝飘零中,便忽听有马蹄声急促奔来。
因是下雨天,寺中今日除了昨日上山做法事的二人,并没有再留宿别的香客,裴桓闻声越过车窗外的雨幕看去,见那马上的人,果然是本该两日后再前来的涂绍。
他心知大抵是出了何事,遂唤驾车的僧人停下,露面拦下了赶路的涂绍。
“良朝,何事?”
涂绍勒停骏马,身披斗篷到车窗跟前,半个字也不多话,“是东宫,昨夜太子殿下呕血,听闻情形不好,众多朝臣都去了安定门守着,卫国公和祁王叔昨夜寅时得召,此后便没再出宫,卯时钱新德传来口谕,太子特召大人觐见,还请大人即刻回城。”
裴桓数年前殿试时见太子,太子便已是日薄西山之态,能撑住这么久,已经大为不易,其实早从几个月前东宫闭门,朝中许多人便心照不宣,他怕是熬不过这个夏天的。
昨晚宗亲王公围守整夜不散,多半就是送最后一程的意味。
太子那厢延捱不住,裴桓眉心不觉紧了几分,立刻便得赶回去,只这样的雨天,道路泥泞,念安颠簸不得,他遂吩咐涂绍护送她回城,而后披上斗篷,扬鞭往城中去。
到安定门外时,宽阔的城墙根儿下,已聚集齐了朝中大半官员。
时任中书舍人的顾芳池也在淋雨等候的人群中,见裴桓前来,正欲招手示意,便又见城墙门下等候已久的东宫首领太监钱新德,匆匆撑伞上前,直将裴桓迎进了宫门里。
“情形如何?”
钱新德极轻微地摇头,声音压的很低,“殿下这病拖了数年,世上的良药都已用尽了,大人前去看过便知。”
裴桓心下更沉几分,与钱新德一同入东宫,才踏进正殿大门,扑面而来便是股行将木就的腐朽药味,里头又掺杂着苦恶的血腥气,死水一般毫无生机。
此时南侧的床榻之上,太子已屏退左右,形销骨立靠着迎枕喘气,听闻有人进来,虚虚抬起目光看过来,钱新德便悄然止步步子,退到外头去守着了。
裴桓独自几步上前,躬身拱手朝榻上行了个礼,“臣裴聿璋来迟,望殿下恕罪。”
“聿璋,不必多礼,到近前来说话。”
太子嗓音已十分微弱,似乎每喘一口气都在消耗他的命数,裴桓应声上前,立在榻边。
“殿下有何旨意?”
“今日不谈旨意,孤只想当你是个旧识,”太子轻微抬了抬手指,教他落座,“先前钱新德传话,回来说你不在府上,去了大金山寺?”
裴桓说是,“臣在寺中供奉着已故亲人灵位,昨日前去做今年的法事。”
“你姐姐……”太子闻言忽有感叹,“孤当初年少巡境,在裴家遇见你姐姐,一眨眼这么多年都过去了,那时你才不到十岁,如今你姐姐都已去了近十年了。”
“忧思伤身,长姐当年走时安详,殿下保重御体要紧。”
“聿璋,关于你姐姐与孤的传言,这些年你从未问过孤,孤如今时日无多,却想同你说说真心话。”
太子说着忍不住咳嗽,仍接着道:“你姐姐她蕙质兰心,孤当年如何会不心仪于她,但孤心中对她万分珍重,从未有过非分之举,当年事出,孤听闻传言,亦想过将错就错,修书一封至淮州,问她意思,只需她点头,孤便愿意认下,可惜她并不愿,书信回绝了孤,后来裴家严惩于她,孤心下万分后悔,当初若坚持迎她入京,她兴许不会那样早亡。”
病中弥留之际,太子召他前来第一件事,未谈公事,却是言真意切提起了裴素。
可长姐之事,裴桓却不愿再多言半句,只道:“阿姐当年的事,我知与殿下无关,长姐后来重病缠身,也不是殿下的错,殿下无需自责。”
他嗓音浅淡,只说自己未曾因为传言生怨。
太子闻言抬眸看他神色片刻,忽然又问起,“那孤再问你,数年前那场科举,孤一时偏信市井传言,在殿试之上当众问你裴家旧事,事后,你心中又可曾怨过孤?”
当时裴桓时隔两年再度现身人前,太子当众问起他遭裴家逐出之事,是有诘问刁难之意的,然而那时裴桓面对皇帝,也只一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再没有多余解释,那日殿中众人,包括太子,皆以为他恐怕自此无缘功名,却谁料最后皇帝钦点,金科榜首仍旧是他。
“臣亦从未怨过殿下。”
裴桓字字坦然磊落,立身端正,仿佛过往种种传言中伤,在他眼里也不过等闲鼠辈所为罢了,如此浩然君子,又岂会拘泥于区区裴家方寸之地,做出那等阴狠之事?
太子听罢,恍然自嘲地笑了笑,“孤早该信你为人。”
“那年殿试时孤便知晓,你能在裴家耳目下销声匿迹两年,都是宸王的手笔,是以两年前陛下调你入东宫教导玹儿,孤心下十分不愿,是玹儿早早敬慕于你,劝说孤答应,现如今看来,你将他教导得很好,是孤枉有仁善之名,却一直在以小人之心度你。”
“聿璋,”太子沉沉注视着裴桓,“孤现今已油尽灯枯,唯余一双儿女悬在心头放不下,望你日后看顾些许,时时督促玹儿,莫要教他将来行差踏错,你可愿答应?”
常说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太子已注定会走在皇帝前头,待来日储君之位空悬,皇嗣之中,明争暗斗必不可少,萧玹哪怕不主动去争,也绝不能出错。
裴桓望着面前形容枯槁却眸中殷切的太子,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复又郑重拱手行过一礼,“殿下言重了,天地君亲师,君在前、师在后,尽心教导小殿下,是为臣的本分。”
得他这句话,太子心头一块大石终得落地,强撑已久的脊背总算松懈下来,长舒一口气,重重靠回到迎枕上。
这时,钱新德在殿外回禀,说是皇帝驾临了东宫。
太子的托付已了,裴桓不再多言,冲榻上长揖一回,却行几步退出了内殿,往安定门众臣等候的空地上去。
直到午时三刻,宫中鸣起丧钟,宣告太子薨逝,众臣一时齐同举哀。
天色阴沉罩顶,隐隐可听闷雷轰鸣,未时末,雨雾溟濛之中,皇帝近侍张福海现身传话,体恤众臣雨中辛苦,令众人回府,不必再苦守。
裴桓出宫,才见不远处灰蒙蒙的宫墙下,早有暖黄孤灯在候他,姑娘家撑着把油纸伞立在马车边眺望,烟绯色的身影袅袅娉婷,犹似这灰暗天地间一道妍丽晚霞。
周遭众人个个愁眉苦脸,宫里丧钟长鸣,可在她眼里,仿佛都比不得他有没有淋雨要紧,
见他现身,她忙眉眼弯弯地提裙上前来,举高伞柄遮住他头顶。
裴桓眸中映出些柔光,抬手接过伞柄偏过去些,容纳住她,恍若纳住一只栖息在他苍郁枝叶下的小夜莺,“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