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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豆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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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得带几分过分旁观,任凭谁人,夫婿深陷牢狱之灾生死未卜,还能安坐家中枯等?
落雨簌簌中,付清瑜闻言不由得略怔了一怔,目光落到念安面上,显然一时没能认出她是谁,直等反应过来她唤裴桓为舅舅,才顷刻恍然。
她身旁的婢女先听不过去,正欲回呛护主,付清瑜忙抬手教婢女住了口。
“裴姑娘说的对,来这里我也知道希望渺茫,可只要有半分希望,我总想着来试一试才好,否则就算待在家中,我心亦不能安稳,并非信不过裴御史。”
那半分希望,来源于礼国公夫人的第三子,如今任职在京畿府衙,若是能进去说上话,请对方通融一二,许她进牢中探望一回夫君,便是再好不过了。
可惜……这京中当真除了裴桓,再没有人肯在此时见她。
念安看她低垂下眼睫的落寞,心下略不自在,甚至琢磨不清自己方才为何莫名开口带刺,迟疑了下,只别扭纠正她句:“我不姓裴,姓虞,他也不是我亲舅舅。”
付清瑜禁不住又稍错愕了下。
旁的寄人篱下,总想方设法将非亲非故称作是亲的,没见过还有专门同外人纠正,自己算不得真正裴家小姐的。
片刻无人说话,外头风渐渐吹得大了,伴着雨丝斜斜飘进伞下来。
念安觑见她已沾湿大半截的曳地裙摆,双手扶着高高隆起的腹部,额上隐有撑不住的汗,还是道:“回去吧,舅舅既然答应帮你,便定会尽力而为,莫再寻上门徒劳给人折辱。”
婢女也忙劝道:“是啊夫人,小公子还在府上等着您呢,您如今的身子禁不得这样子劳累,若是过些时候大人安然回府,您却又有个好歹,可怎么办?”
两相都在劝,付清瑜眉尖隐隐难堪、失望,目光踌躇越过念安,不甘心地又往园中望了眼,在外已候了大半个时辰,若非故意刁难,确实早该能进去了的。
她微微叹口气,颔首冲念安道了声多谢,这才由婢女扶着,缓步下台阶朝自家马车走去。
念安在后头瞧着人登上马车,才带黛青转身,又重新往闲庭馆回去,这厢才进园子内拢月门,却见花圃池边凉亭里,本该在馆中的含嘉郡主,正斜倚着栏杆在等她。
“那里头人多,太吵太闷,我想你大抵不喜欢,”含嘉郡主手上团扇轻摇,召一召念安,“来,过来陪我坐着说说话,你喜欢喝什么茶、吃什么糕点,教绣冬去弄来。”
这位含嘉郡主,年岁并不大,偏生面对她时,总是满副老气横秋的姿态,将自己摆在长辈的位置,处处刻意地关照她,这关照却又并不似她与疏桐那般,闺中友人的志趣相投。
一次两次下来,便令念安越发觉得不舒服。
念安顿了顿脚步,朝郡主走过去,弯唇微笑回绝,“旁人煮的茶我喝不惯,暂时也不饿,便不劳烦了,多谢郡主好意。”
含嘉郡主倒不介意的笑笑,示意念安在旁边落座,又道:“方才她们在馆中说话刻薄了些,你莫见怪,这些人便是那长舌性子,你先前可是认识那位顾夫人?”
“嗯……”念安想她是看到听到了,便如实答来,“也算不得认识,原先匆匆见过一面罢了,顾大人出事,她在盛京举目无助,大家同为女子,又何必相互为难。”
“听你方才说裴先生答应了帮她,这么说,她与裴先生才是昔日旧识?”
如今信王理政,顾芳池明摆着是被故意使了绊子,要不为何京中那么些人,却没有一个肯接见身为其夫人的付清瑜,这种时候,裴桓身为萧玹的老师,身份本就特殊,也没听说与刚进京的顾芳池有什么同僚之谊,若是没有昔日旧识这一层,任谁也再想不到他还有什么理由答应付清瑜,出手帮忙。
含嘉郡主手里绣牡丹的团扇一顿,望着念安,嘴角笑意凝了凝,很快又变得更亲切了些。
“不瞒你说,有件事我一直有些好奇,眼下正好同你聊着玩玩,你权也当听个闲话便是,不必往心里去,原先总见裴先生独来独往,至今仍没有成家,我也是听那些妇人们说,他早前是与人定过亲的,只后来阴差阳错没能修成正果,心里放不下才耽误到现在,可是真的?”
“唔……”
念安心下暗自沉了口气,这一回两回地绕来绕去,原道是正题等在这儿呢。
她还记得当年裴桓得中状元郎时,皇帝召众臣在琼林苑赐宴,当时的含嘉郡主才不过十四岁,高台之上对台下前来拜见的裴桓惊鸿一瞥,而后便趁众千金小姐们玩儿花球,十分胆大热切地当众将自己的花球,直直就朝花圃外的裴桓砸了过去。
众所周知,姑娘家的花球也同绣球,这举动背后的意味,不言而喻。
只可惜本朝官制不同于前朝,因前朝曾有外婿窃权的先例,所以本朝有制,天家外婿皆不得入朝掌权,是以本朝数百年,从没有过天家女与状元郎一见钟情的佳话。
毕竟文人士子寒窗苦读数十年,朝廷耗费人力物力选出来个青年才俊,难道就是为给公主或者郡主招个才华横溢的驸马或郡马,让夫妻俩关起门来吟诗作对?
是以裴桓纵然接住了花球,也只是吩咐身旁的宫人递回,而后连皇帝也没有提起过此事,再后来过了两年,含嘉郡主便也就嫁了人,再过不久又丧夫守了寡。
念安着实也是未曾想到,事情过去这么久,含嘉郡主心里竟还挂念着裴桓。
她眼睛微睁了睁,略想一想,还是只好稍显为难地说:“我只知道确是有意议亲,但出了些事,并没有定成亲,至于舅舅心里怎么想,这……我可就不知道了。”
“那你可知道对方究竟是哪家千金?”
听说还当真确有其事,含嘉郡主的细眉霎时忍不住微皱起来,更加试探一步,“能教裴先生记挂这么些年,她是美若天仙还是青梅竹马?”
念安头都要疼了,听那语气,恐怕她回头更要找付清瑜的麻烦,遂只摇头说不知道,“郡主见谅,实在是过去太久,我那时才五岁出头,也未曾亲眼见过对方,现下记不太清了。”
话说出去,见含嘉郡主略有不悦,脸色也不复先前温和可亲,黛青忙插话提醒句:“小姐,今儿家主嘱咐了会早归,若是不见你,怕是又要训人的。”
念安闻言立刻会意,有些坐不住的看向含嘉郡主。
含嘉郡主自觉失态,很快收敛了神色,重新露出笑来,“裴先生向来规矩重,我也是知道的,倒是不好再多留你了,日后得空,可往东宫递名帖,我带你在宫里四处转转。”
念安眉眼弯弯点头应下来,这便站起身纳个福,谢绝了绣冬来送,自行与黛青出了亭子。
登上自家马车,顿时忍不住歪着身子倒在车榻迎枕上,拧眉抱怨这位含嘉郡主难应付。
黛青沏了盏茉莉凉茶递过来给她降火,含笑揶揄说:“那小姐合该庆幸,这样难缠的人,为了家主,爱屋及乌,待你还算优待和照顾,换作旁人被她寻麻烦,才真是有得受了。”
念安听着眸光微微闪了闪,没有多余吱声儿。
含嘉郡主眼下对她的这般好,不过是将她当个晚辈,可若她不是呢……一念及此,她忙又打住,垂下眼睫喝口凉茶,强行切断了自己止不住乱跑出界的思绪。
回到家中,先前黛青随口胡诌了句,说裴桓今日会早归,没成想倒还真是给说中了。
念安还在前院没进花厅,就见书房廊下站着涂绍,略伸脖子再往前点瞧,果然就看见被画柱挡住的裴桓身影,也不知正同涂绍交代着什么,满脸严肃。
她为那一场荒唐梦,刻意躲着他好几天了。
这日原本也还想悄悄路过,不引人注目,但上天总是不遂人愿,绣鞋才踏上回廊,对面的裴桓余光瞧见了,当下遥遥唤了声,“念念,过来。”
念安徒劳闭了下眼,深吸一口气,转身挪着小步子走到了他身边去。
刚站定,正见管家吴叔指使着几个小厮往外搬东西,从院子里过,她好奇地问:“舅舅,这是要做什么呢?”
“我正要同你说,”裴桓交代完涂绍,先教人退下,转过身来垂眸瞧她,“明日众臣要随行前往行宫围猎,我有几日会不在家,府上侍卫我已让涂绍重新部署,你寻常便尽量少出门,待在家里,照顾好自己。”
又要出门?
这当真是每日都能见时,她躲着他,待等知道要好久瞧不见他了,她立刻又想黏着他。
“那我能去吗?”念安忙转了性子,抬手拉他衣袖撼了撼,“你带着我一道吧,旁的官员也会带家眷的吧,我在家闷得慌,也想出去瞧瞧新鲜风景,保证不会惹祸给你添麻烦,好不好?”
她忍不住挪了挪小步子,仰着脸直凑到他跟前来,裴桓身子略后仰,掌心抵着额头将人推回些,“莫要胡闹,我去是有正事,不是游玩,乖,你在家琢磨完两幅画,我便该回来了。”
念安不觉噘起嘴,有些埋怨下令去行宫的人,“宫里不是才办过丧事吗,这种时候应当严谨享乐的吧,怎么还要去围猎啊?”
裴桓勾唇轻笑了笑,“你都想得到,下令的人会想不到?”
那便是有意将已故去的慧成太子不当回事,念安听着努努嘴,对那宫墙里的天家人,更添几分薄情阴狠的坏印象,适逢裴桓问起她今日去梅园如何,她便索性将含嘉郡主给抹了去。
翌日行宫之行早早启程,念安起身到府门前送了他。
站在高阔府门前,直瞧着他的马车拐过街道,她回身进府,便吩咐两侧的侍卫,关门闭府,这些日子遑论谁来、谁送口信,都只说府上无人,图个彻底的清净。
窝在府里沉下心画画,时间倒也过得快,不知不觉便过去了六日。
距离裴桓说好的归程日,尚且还有几天时,这日午后,念安小憩方醒,雀梅却从檐下快步进来,半是欣喜半是安抚地跟她说,行宫围猎的队伍提前回城了,家主此时也已经回府,可就是提前的原因,是家主在行宫受了伤。
念安一听这话,原本残存的惺忪困意立刻烟消云散,赶忙下榻趿鞋,飞快地提裙便往对面熙院奔去了。
出来时连睡乱的鬓发也没想起来整理,更记不起来先着人通传的礼数,直直奔进正屋最里头,一眼却见裴桓长身玉立在衣架跟前,外裳挂在旁边,银白的中衣正褪到一半。
他平日包裹在衣料下宽阔的肩背、遒劲的臂膀,连同壁垒分明的窄瘦腰腹,倏忽全都教她尽收眼底。
“唔……”
念安陡然怔怔定住了眼。
她仿佛方才后知后觉,原来这些年不止她的身形在变,变高、变袅娜,他也同样在变。
变得不再如少年时单薄,而是蕴藏蓬勃不息的力道,他永远整齐得体的衣裳下,坚毅的肌骨不像涂绍那些武人般一眼看去粗犷,而是透着股斯文又清隽的含蓄,刹那间,连其上残留着多年前隐约的鞭痕,也仿佛有了些别样的味道。
只是可惜她尚且未回神,裴桓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侧目一瞥,目光触及她正呆怔怔的双眸,他眉头顿时不由得皱得极深,转过身一把拉起半褪的衣领,重新严密地遮住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