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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豆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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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是付清瑜。
那年淮州城外码头一别后,两人已有近十年未曾见过。
他当时猜得不错,那确是付清瑜生平头一回出格,也是最出格的一回,在书房偷看到徐知州给父亲的信后,她辗转反侧大半晚,翌日便趁天不亮,偷偷从家中溜了出来,跑到淮州去寻他。
闺阁里娇养的大家闺秀,做到那一步当真很不容易,可是天知道,在看到那封信之前,她满心都已想着,待裴家姐姐的守丧期过后,裴家便会派人前来提亲的。
那时候其实并不明白情爱究竟是什么,更不知道他是不是钟意她,只她自己见了他便觉愿意托付终身,而他是个真正克己复礼的端方君子,当初护送她们回鄞州,全程周到妥帖,却从未对她有半分多余示好。
母亲却说,互不相识的男女谈婚论嫁,最重要的是相敬如宾,初时便甜言蜜语、百般讨好的,那是浪荡登徒子,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既然答应前往鄞州拜访,那便是心仪她的。
付清瑜怀揣着母亲给予的这份肯定,在心里早早做好了嫁他的准备。
突闻裴素噩耗传来,她悲伤之余,亦不乏私心上对婚事延期感到期望落空,和唯恐夜长梦多的忧虑,是以裴素丧仪期间,她忍不住抛弃矜持给他写了封信,后收到回信,只简短几行,先谢她挂念,又称自己无碍,最后请她不必担心,寥寥数语,却也能安慰人心。
只是没有想到,收到那信后不久,裴家便出了事。
裴家当年骇人听闻的传言,付清瑜至今也不知内情究竟如何,她只是不信他会做那样卑劣的事,船上见过最后一面,她回家,父亲大发雷霆,罚她闭门思过整整一年,那一年里,她听见丫鬟们说,当初惊才绝艳的裴家三公子,也早已销声匿迹。
他就像是颗流星划过天际,余晖消散的同时,也将她初初萌动的少女心思都掐断了。
次年开春儿,启州顾家派人上门提亲,顾芳池是上届的进士,当时已有功名在身,是以没有太多波折,两家合过八字,便顺利定了亲,同年秋,她嫁进了顾家。
婚后的生活,便如母亲最初所言,夫妻二人相敬如宾,闲时煮酒烹茶,也算得琴瑟和鸣。
再听到他的名字,是那年金榜昭告天下,彼时她刚怀上第一胎不久,骤然听闻,手中茶盏倏忽晃了一晃,片晌未曾回神,然错愕过后,她亦是真心替他欣然,欣然他没有教流言污蔑所淹没,也没有教低谷沉寂压弯了脊梁,她更加高兴的是,知自己当初并没有看错人。
数年后随夫进京,付清瑜早已听过裴御史的鼎鼎大名。
那日去宫门前接顾芳池,偶然听他提起得裴御史撑伞相送,又一路听他对那位裴御史不吝赞许钦佩,她也不过莞尔一笑,她的这位夫君,性情向来耿直清高,常日夸奖人可并不多。
自然,顾芳池生性更不擅于圆融审度,也因那般性情,大抵无意中便得罪了许多人,乃至于今次骤然获罪,事先毫无预兆,付清瑜连究竟何种罪名也无从得知。
随夫上京还不足数月,付清瑜有孕在身,常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知夫婿在朝中有何十分信得过的好友同僚,权力漩涡中心,众人唯恐惹祸,遇事大多独善其身,她人生地不熟,恐怕就算求上门也连面都见不上,一时举目无助、心乱如麻间,头一个能想到的只有他。
纵然是病急乱投医,也总要先来试试。
她为救夫而来,顾芳池落难之际,能进外头那扇门已然颇为难得,焦急等了片晌,此刻转身看见他现身,再顾不得许多,匆忙提裙便跪倒下去,“恳请裴御史救救我夫!”
眼见一介身怀六甲的妇人跪在跟前,裴桓眉心不由得微皱,疾步上前虚扶了她一把,“你先起来,有话慢慢说。”
顾芳池之事,他今晨便有耳闻。
自慧成太子薨逝后,皇帝辍朝了三日,三日之后再行朝会,却仍不见皇帝本人,这回连垂帘赐神符也没有,只由张福海代传旨意,将朝政诸事暂教给了信王处置,而顾芳池半年前在克州任职,整顿当地盐务,曾网罗出一批以权谋私的京中官员,其中就有信王妃母家的亲弟弟。
虽则当时得信王求情,皇帝未曾严惩信王妃母家,但顾芳池却是因此大功,才得以调任入京,眼下信王掌权,兴文字狱严查中书,顾芳池难免被牵连进去。
*
日头渐渐西斜,兰庭里,念安偎在榻上吃完了半袋桂花糖,裴桓还没有回来。
也不知那位顾夫人寻来,是不是在给他出难题,听黛青说那位顾夫人还怀着身孕,俗话说老弱妇孺,她这除了“老”,其他的全占了,若是当面苦苦相求,裴桓还真是难做得很。
靠着迎枕思索片刻,念安还是决定过去看看。
这厢提裙起身下来趿鞋,正朝外唤黛青进来更衣,雀梅倒是先从外间转了进来,说前院来了人传话,家主方才送走顾夫人,便又备吩咐涂绍马车出了门,还留话教念安今日晚膳莫要等他。
好吧……念安听着努努嘴,又放下了手里的衣裳。
雀梅又道:“家主还教雪青姐姐传了句话,说月弥如今同邓琦一道调去了郊外的庄子,将来寻个吉日由吴叔做证婚,便教她二人成亲,教小姐莫再挂念着这事不放了。”
念安听这一句,仿佛一下子能想见裴桓被她缠得头疼的无奈,倏忽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日裴桓果然回府很晚,直到快入夜时分,兰庭这边已灭了灯,念安躺在花帐中,隐约才听见影壁传来侍卫的行礼声,知他回来,她心下安定,这才闭上眼睛。
盛夏夜晚,月华皎皎充盈满室,清风伴着熏香很快入了梦。
刹那间却好似时光回溯,教念安故地重游,她睁开眼,周遭雾气消散后,便见自己又站到了那方石洞不远处的树荫底下,霞光迎面,风中仍旧掺杂了粘腻的闷热,连树枝上原本被忽略的蝉鸣都清晰起来,却唯独没有见,当时匆忙赶来捂住她眼睛的裴桓。
耳边又传来相似的低吟,相似却又不尽相同,不同在,那不是她熟悉的月弥的声音。
念安惑然微眯了眯眼,再次好奇地朝前方石洞中眺去,那片朦胧的雾气中,渐渐透出两道模糊相贴的身影,衣衫凌乱挂在肩膀臂弯,荒唐而旖靡,女子此回却仿若知晓有人在瞧,袅袅转过酡红潮湿的脸,媚眼如丝地侧目,露出的那张精致面容,竟成了念安自己。
她忽地置身其中,视线被困进这方石洞里,看到自己的双臂向上攀附着男人的肩,分不清究竟是在抗拒还是在迎合,满心惶恐却使不出力,也无论如何也看不清眼前男人的脸。
他藏在雾气里,只留给她交颈相拥时侵袭而来的浅淡香气、还有浓烈翻涌的热意。
“舅舅……舅舅……”
夜深人静时分,花帐里倏忽传出来难受的几声嘤咛,黛青在外头梨花橱值夜,听得模糊,忙执起烛台进去查看,挑开帐幔却见念安睡梦中热得脸颊绯红,蹙着细眉满头大汗。
她忙扶住念安肩头摇晃数下,将人从难醒的梦境里唤了出来。
“小姐做噩梦了?”
念安睁开眼,却呆怔片晌不知言语,尚且单薄的胸前剧烈起伏不停,只躺在床榻上定定望着花帐顶,好似着了魇,吓得黛青不轻,慌忙又连唤几声,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正当黛青焦急要朝外唤人传医师时,撑在床侧的手臂顿时一把被人捏住。
“别!”念安总算是寻回了三魂七魄,细白颈间吞咽了下,忙对她摇头道:“我没事。”
黛青放心不下,执起手帕给她擦擦脸上的汗,“小姐可是梦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这回却轮到念安讳莫如深,半个字也不肯多提,她还是摇摇头,从榻上半撑起身子坐起来,又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身前完好的衣领,黛青忙拿只迎枕塞到她腰后靠着。
念安纾口气,问她:“现下几时了?”
“丑时刚过而已,”黛青拿扇子在旁轻轻的送着风,又劝:“小姐才睡着没多会儿呢,快躺下吧,还得两个多时辰才亮。”
念安却是这晚都再不敢闭眼了,只稍想想方才梦中经历,便只觉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似得。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才有所梦,那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垂眸瞧见小臂上散落的青丝,却也好像看见了烦恼丝,她蹙了蹙眉指使黛青道:“去备水吧,我睡不着,想沐浴。”
说罢也不等黛青多问,起来趿鞋,走到窗边推开窗,心虚地朝对面熙院看了眼。
待黛青受命出了寝间,念安忙回身,轻手轻脚走到软榻边,拿出白日藏起的诗集,一溜烟儿收进了妆奁最底下,在心里暗暗发誓,往后再也不瞧这劳什子邪门儿物件儿了。
直把人都瞧疯魔了,可还行?
后半夜睁着眼熬过去,翌日原就还没想好怎样面对裴桓,正打算称病糊弄,索性熙院那头早早派人传话,说他近来都会忙,不得空陪她用膳,让她照顾好自己。
这大抵是头回,念安听说他缺席,心下未觉失落,反倒默默松了一口气。
七月打头,哗啦啦畅快下了好几日的雨,临到含嘉郡主生辰当日,早上才些微放的晴,未及中午又是乌云盖顶,几阵大风刮过,云层承不住雨,一股脑又全都浇下来。
念安的马车中途路过未央街,道上一处坑洼积起了足小腿的水,马车不便过,绕了些路,待到梅园正门外已耽搁了些时辰,含嘉郡主倒还遣了个近身婢女撑伞在等。
因这一遭,守门的侍卫连名帖也未看,直接通了行。
她进门时,旁边台阶上还有位夫人带着婢女撑伞在雨中,面上隐有焦急,兴许也是来晚了,在等小厮通报,粗粗扫过两眼,却莫名觉得对方的面容,有些熟悉。
可念安一时没想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
直等这厢进了梅园闲庭馆,里面一片咿咿呀呀声中,含嘉郡主神情恹恹坐在礼国公夫人的主座旁,瞧不出几分兴致,见念安来了,便朝她招手,她受了格外优待地坐过去,同周遭几名贵妇人场面寒暄过后,方听接人的那名婢女低声凑到含嘉郡主耳边。
“主子,那位还在外头等着呢。”
这话实则是说给礼国公夫人听的,礼国公夫人当下颇为扫兴地皱起眉头,“怎的还在,不是让你告诉她,说我今日头疼,不方便见客了吗?”
婢女故作委屈道:“奴婢说了,可那位顾夫人浑似是没有听进去,说她可以等。”
念安听这一句,方晓得门口的年轻夫人便是前些日子上门的顾夫人,抬眸觑眼那婢女做作模样,瞧方才门外的情形,谁知道有没有真的传了话,有些底下人,比主子还乐意磋磨人。
这时旁边有位夫人不忍,开口叹气道:“她也是可怜,怀着身孕,这样大的雨天还要在外头为夫君奔波,不若便教她进来,你不召她上前说话便是。”
“可怜?”礼国公夫人不愿意半分多事,“天底下可怜人多了去了,偏生那小地方来的,眼皮儿浅得教人头疼,浑似听不懂人话,明明白白得罪了信王,让她进来杵在跟前,我今儿一天的心情都要糟蹋了!”
……
那厢几个贵妇人在底下热闹唱戏,台子上的伶人们也在唱,含嘉郡主恹恹地不答话,念安在旁听了半会儿也没吱声,只是少顷,忽地站起身带着黛青离席,直往外头去了。
冒雨到梅园正门,顾夫人果然仍等在原地。
念安提裙快走几步过去,但还没等到近前说上话,越离得近、看得越久,她脑子里陡然电光火石闪了一闪,骤然想起来自己究竟是在哪里见过这位顾夫人了。
是船上,那艘从淮州离开的船上,她从裴桓船舱中离开时撞到了念安,还在哭。
这厢步子快快地走到人家跟前,念安却陡然因那一遭旧事,突兀愣住在当场,预想好劝人打道回府的话没想起来说,刹那间四目相对,显得尤其古怪和尴尬。
付清瑜略定了一定,还以为是个跋扈大小姐偏要从这处过,遂垂眸往旁边让了让。
念安总算回过神,眨了眨眼,却莫名忍不住蹙起了细眉,“你回去吧,里头的人不会见你的,你既然已经请到舅舅答应帮你,何必还出来自取其辱,要是信不过他,大可不要再教他费心,这世上若有他都做不成的事,凭里头那些人,更是痴心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