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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豆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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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桓在醉意深郁的沉睡时,陷入了一场冗长的梦境。
梦的最初,是片大雪纷飞的城墙之上,城门正有长龙般的军队缟素而入,雪雾弥漫,他站在其中,看见有人素衣登上城墙,在呼啸而过的寒风中,跪地膝行数步而来,对个纤弱的女子哽咽说道:“大嫂节哀。”
那女子左右手牵着两个孩子,大的女孩儿十岁,小的男孩儿才不过四岁,听闻那话,当场便像支不堪重负的细线,教一阵风吹断了心弦,倒在冰冷的雪地中。
裴桓霎时便也感到铺天盖地的灰暗,当头笼罩而来。
当周围重新明亮起来时,他到了那间印象里从来温暖、充盈着香气的屋子里,桌上佳肴冒着热气,那个温婉的女子坐在桌边,笑着招手唤两个孩子过去,一家三口围坐一桌用了顿饭,却在这顿饭的最后,她又笑得泪流满面,递给两人一盏酒,让他们各自浅尝一口。
裴桓立时想拦住两个孩子,不要喝!
因他知道,那酒喝下去有多痛苦,满腔肺腑刀绞匕剜,生不如死。
可他们还是喝了,记忆中的痛苦也随之而来,哪怕他早已不是那个脆弱的小孩子身体,也仍旧承受不住,躬腰倒在侵袭围拢的大雾中,周遭倏忽生长出无数的手推搡着他,又传来各种声调不同,嘲讽却相同地一声声喊着
——病秧子!
这声音围着他嘈杂吵闹了许久,于是当痛楚消散,他手中倏忽生长出锋利长剑,最先便挥剑斩断了周围所有伸来的触手,那些声音也随之消失,重新恢复沉寂。
这时身后却有人拍了拍他的肩,用沉厚的嗓音说道:“做得好!”
他转过身去看,但看不到那人真切的模样,只有副拢在雾中,教人觉得祥和仁慈的轮廓,那道声音后来也一直萦绕在他左右,驱策着他,一步不停地去追逐世人眼中的荣耀。
可直到他站在光芒万丈中,鲜花着锦,却总能听到光芒之外,目不可及的暗处,有道被埋没着的稚嫩嗓音,在唤着他“舅舅,救救我!”又有女子微弱如细线的嘱咐,声声唤他的名字,说着:“聿璋,想走就走吧,再也不要被困住……”
那两道声音犹如如影随形的沉重鼓槌,一下复一下敲击在裴桓心头。
他在雾中迷失了方向,终于恍然闭目,才真切看到那些虚假的鲜花着锦背后,只有满目疮痍的真切事实,长姐泪流满面,跪在跟前求他不要追问,裴芝因溺亡而青紫肿胀不成样子的小脸……
这些充盈脑海的画面逼他再次睁开眼睛,却见面前便站着那个罪魁祸首,手中锋利的匕首已直直没入了他的胸膛。
“我原本有多看重你,人死为安,你不该再去追究这些!”
裴桓数年来,从未有一日忘记那人虚假的脸,人皮之下,原来是张扭曲的鬼面。
他倒在血泊中,清晰感受到身体的暖意一点点被抽空,四肢僵冷变得麻木,看着眼前景象从边际开始塌陷,直到铺天盖地朝他压下来,整个人随即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聿璋……”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声轻柔呼唤,令裴桓感到极为熟悉,却又无端陌生。
她温热的呼吸掺着甜软的香气,拂过耳廓,自颈间一寸寸包裹住他,双臂环抱而来,她绵软覆在他的胸膛,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一点点愈合了他的伤口,温暖柔软的感觉,教他不由得生出贪婪的心思,倏忽只想长长久久地留下她,汲取更多。
于是伸出手去,触及满掌温软揽入怀中,却仿佛不慎惊动天上人。
怀中剧烈挣扎几下,她迅速惊惶逃离,连同清甜香气和他不及握住的满怀温软,突然全都消失殆尽,裴桓不禁自梦境中追逐而出,手掌颓然垂落到冰凉的地板之上,砰地声闷响。
他惊醒睁开眼,只见黯淡月光透窗而入,堪堪照亮寂静的室内,唯有酒坛凌乱四散。
方才梦中残存温软旖旎,恍若只是梦幻泡影。
尚在怔忡出神之际,外间倏忽传来脚步声,裴桓喉咙干涩,不自觉滚动了下,凝眸穿过书架,注视着那点影绰的烛火迅速寻来,待转过最后一扇书架,露出脸,却是长荣。
长荣提着盏灯小跑到近前,大抵是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倏忽一怔,脚下踢到酒坛打了个磕绊,嘴里的舌头也不灵光地打了个磕绊,“主、主子……”
裴桓眉心皱起深深的痕迹,问他,“方才这屋里可有人进来过?”
长荣在他的注视下连眼也不敢多眨,定定看着他的眼睛,摇头说没有,“今儿轮到我值夜,从下半晌就在廊下守着,没见旁人,刚听见屋里响了声,怕出事,便赶紧进来看看。”
说完见他失神,长荣忙又问:“主子可还好吗?”
裴桓眸光闪烁了下,扫过长荣面上片刻,又环顾眼空荡的书斋,到底还是沉沉闭了目,说无事,只是后知后觉的头疼欲裂仿佛能要人的命,他落拓地重又靠回到书架上,抬手揉了揉紧蹙得生疼的眉心,吩咐长荣去备水来。
*
此时此刻的月下回廊,念安正毫无自己想象中那般勇敢胆气地,落荒而逃。
她还是太高看自己了,以为自己当真可以义无反顾、毫无顾忌,但当真切地察觉他即将醒来的那一刻,她满心都只有惶恐占据了上风,害怕被他知道,更害怕他识破她的企图之后,会露出怎样的神情?
所以几乎只是下意识的,便像只掉入猎人陷进的笨兔子,蹬腿逃得飞快。
但跑出来之后呢?
耳边风声都被胸腔中止不住的悸动震颤盖过去,她又开始责怪自己的逃走,她的喜欢若永远都这样见不得光,不能给别人倾诉,也不敢被他知道,这样的喜欢又有什么意义?
手里的灯笼光在跑动中熄灭,念安跑得快要喘不上气了,才终于不得已停下步子。
回首看看身后熙院重新点燃的灯火,她刹那间甚至冒出点疯狂的念头,想冲回去,面对面,将腰间被他大手掐出的红痕露出来给他看,也将他埋首在她颈间那一刻,她感受到的灼热触感都告诉他,做一回真正的不管不顾之事,也教他再也做不回她非亲非故的“舅舅”!
月色沉静,念安不静。
她站在兰庭与熙院的分界线上,日渐隆起的胸脯沉沉起伏,像是其下正有惊涛骇浪翻涌,手心捏着灯笼杆,不由得捏出层热汗,更加硌得生疼。
涂绍自前院归来,遥遥便已看见少女立在寒凉晚风中,明明娇弱单薄的背影,周身却都散发出满满的执拗,像是下一刻就要舍身英勇就义一般。
正当脚下蠢蠢欲动时,身后冷不防传来声粗粝嗓音,“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阔步直到走近,见她仍一动不动盯着熙院,方皱眉开口,话音一出,她却好似受了极大的惊吓,如梦惊醒地轻颤了下,转过来露出张惊惶失措的脸看向他。
“啊?”
念安双眸微睁,脸颊从内透出层绯红,却因受了惊吓突兀白了两块,看清是涂绍,当下忙又往后退了两步,好似他是何等洪水猛兽,避之不及地摇头说没做什么,而后也不管涂绍怎么看她,赶紧飞快奔回了兰庭。
进屋关门便要沐浴,但这晚上没教人伺候,将黛青和雀梅都支出去,自己对镜褪尽衣裳,她还能在腰窝处,看到红印消后,显出淡淡的淤青痕迹来。
男人的手,原来破坏力这样的大。
她还以为他那双好看的手,永远只会温文尔雅地给她诊脉探病呢,却原来那只是他在做她的“舅舅”,一旦脱离了那道身份的桎梏,他也会有另一幅模样。
这注定又是个辗转难眠的夜晚。
延捱到翌日,念安称病在自己房中用了早膳,后来听着熙院的动静,知道裴桓出门去了官署,她才觉轻松几分,坐在软榻上呆呆地没等舒口气,抬眼却见外间,黛青领着长荣进了来。
长荣进里间,看着她,眼里便满是复杂的情绪。
念安看得不由躲闪,知道他是有话要说,遂寻个借口将黛青支了出去。
等人走了,屋里只剩下两个人,长荣才总算叹出那口憋闷已久的气,皱着眉,走上前从宽大袖子里掏出个银白包裹,放到念安的手边。
她打开来,便见里头是件男子的银白绸缎中衣,粗看并没有哪里不同,但她知道这件是裴桓的,抬手翻了下,果然就露出领口,那半枚慌乱时不慎遗留的嫣红唇印。
女子的樱桃小口,生了副饱满如花瓣的唇形,非常漂亮,另外半枚,长荣昨日借着烛火,发现于裴桓耳下后颈处。
那个位置,裴桓自己自然不可能发现,长荣借着替主子宽衣的档口,捏住衣领也盖了过去,而后偷偷藏下,送过来,是替她掩藏“罪证”,大抵也算是个告诫。
“姑娘,我今日能站在这里安稳度日,都是你大发善心,我一辈子都记得你的恩情,但……”长荣顿了一顿,竟斟酌不出来什么合适的言辞,“昨日书房中发生了我不知道,可你要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啊!”
“我知道——”
他昨日见证了她捂着心口,慌不择路地逃跑,此时问到跟前,念安应得坦白又很束手无策。
她双手捏着那件中衣,指腹在那抹嫣红反复的磨,轻蹙着眉看向长荣,片刻,只婉婉问道:“长荣,你说他如果知道我的心思,会不会往后都再也不想看见我了?”
长荣闻言狠狠滞了一滞,片晌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哪怕她说自己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呢,也好过就这样承认自己的非分之想,是长荣教她唤了裴桓数十年的舅舅,却不成想有朝一日别后重逢,她却说自己对裴桓早已有了别的心思。
物是人非不准确,但长荣委实不知该作何反应,只看着念安一双明眸直直望着他,定定的,半分不曾躲闪。
念安此刻心绪倒平静下来,甚至在得知自己的秘密当真被长荣发现时,她反倒觉得几分轻松,因为终于不用独自藏着心事,有人知道,哪怕只是一个人也好。
她也不需要旁人的劝诫,只需要旁人都不要干涉便好。
只是因在廊下吹那一场风,又在风中那场心潮澎湃,念安原本已经好转的病情,隔日便又加重反复而来,裴桓一连两日未曾见她前来用早膳,同长荣问起,才知她又卧了病。
眼下秋冬干燥,风寒反复,容易落下咳疾。
裴桓放心不下,遂临时派人前去官署告了假,往兰庭去看她,进了里间,却见床榻四面帐幔垂落严密,人躺在里面,听黛青回禀他来,也不肯露面,只从里头袅袅递出个声儿。
“我这病恐怕会传人,你还是莫要过来吧,我自己喝点药便是了。”
裴桓听着蹙眉,并未言语,径直阔步走去,抬手挑开芙蓉帐,便见榻上海棠绣的锦被下,如缎青丝铺满半面迎枕,念安躺在里头,被角直拉到鼻梁上,只露出双盈盈美目,眼尾因病泛出微红,失措瞧着外头的他,愈发像是只落网的兔子。
四目相对,他早已不复那天晚上的醉意落拓,重新衣冠楚楚,袖口衣襟,连条多余的褶皱都寻不见,那天晚上的意乱粗鲁,仿佛也只有念安还深刻记得。
他提膝襕在床边坐下,瞧她怔怔凑起来的一字眉,忽而勾唇笑了笑,抬手压下被角,露出她闷红的脸颊,指尖不由得落在她鼻尖上捏了捏,“病得这样严重,还要躲我讳疾忌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