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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朱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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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桓自裴家回来的当日,裴家门前便挂起了白灯笼。
第二日天不亮,裴家门头至宅邸内,层层堆叠的缟素却又被人匆匆全部撤下,清晨时分雪后初晴,涂绍脚步沉沉来到书房外,才发现里头的人昨晚整夜静坐房中,一动未动。
“主子?”
进屋的步子当即微顿,涂绍心头不由得一紧,正欲上前探看时,才见椅子上的裴桓睁开眼,眼底血丝密布,形容说不出的憔悴。
他在桌案后坐直身子,嗓音沙哑地问:“何事?”
涂绍目光定定看眼他落拓模样,却不便多言,只提步至近前,奉上一纸文牒,“裴侍郎此刻正在外求见,说……他以此文牒向主子请罪,万望主子过目。”
请罪书?
裴桓眸光微熹,伸手接过,打开扫了眼。
裴延在信中痛心疾首,一一罗列出前家主裴绎数条罪状,暗害长兄、逼死长嫂,指使婢女下毒谋害结发妻子周氏,为掩其罪又构陷污蔑裴桓,巧言令色欺瞒裴家众人数年……桩桩件件为裴家不容,言明裴家已将其自宗族除名,尸首弃于乱葬岗,为野兽鸟雀啄食,难消其罪,此请罪书不日便将昭告天下,还逝者公道,也还裴桓清白。
而裴延身为家主,多年不察亦难辞其咎,是以已向京中递交辞官奏折,无颜再回京中。
长篇大论的请罪书,唯独未曾提及裴素裴芝半个字,想必已是裴延当下,所能想到最妥帖的自保法子,裴桓看过后,心绪却已无甚波澜,只就着桌边火折子点燃,丢进了早已熄灭的火盆中。
“让他回去吧。”
未曾说究竟如何处置,涂绍听罢却也没有多问,颔首退了两步,转身出门去传话。
待人离开,裴桓垂首揉了揉眉心,彻夜静坐,他周身已僵,起身稍站定片刻,方出门去唤下人备热水,一番洗漱休整,官邸外已备好了马车,淮州守官知他要走,忙前来相送。
前后簇拥着及至官邸大门前,却见裴延此时仍旧相候在侧。
待裴桓现身,裴延当下顾不得众多守官侍卫在场,也顾不得些许虚名颜面,当下提膝襕,当众屈膝跪地,恳切唤了声:
“三哥!”
多少年未曾唤过的称呼,开口已现诸多生疏,但裴延双臂在前高举过额,仍旧抓着点最后的救命稻草,恳求相拜,“罪人裴绎诸般骇人罪孽,永世不得超生也是他罪有应得,但三哥明鉴,他的所作所为,裴家上下,过去多年并不知其内情,求三哥念其不知者不罪,也看在昔日些微养育之情的份上,饶过裴家老幼,裴延代裴家上下,感激不尽!”
说罢郑重朝着裴桓足边拜倒下去。
此情此景,四下侍卫与守官当下皆是一怔,举目去看裴桓,却只见他眉尖微蹙,脚下步子只顿住一瞬,沉沉目光自地上的裴延头顶扫过,未曾多言,便径直提步登上了马车。
“启程。”
今冬天寒,雪后艳阳当头照了好几日,总算慢慢暖和起来。
冀州边界处临海,开春儿海上潮雾袭人,日日早起窗户上都氤氲着一层水雾,要到午间日光照够了才会消,眼下年节将至,书院四处,已可见福字和大红的灯笼高高挂。
枫林小筑周遭,念安也和雀梅得空剪了些火红的窗花,妆点之下,显得不那么冷清。
近来隆冬萧瑟时节,原本林中的枫树都落尽了枝叶,前些时候的大雪飘絮,又给枝干上覆了厚厚一层棉花边,倒显得那原来光秃秃的景象,无端多了几分绵软的可爱。
今日没有课,念安早起与先生同往梅园,折来些绿梅花枝,得空便倚着窗边矮榻插花,跟前小几上红泥小火炉咕嘟嘟冒着热气,旁边放着去年秋天时,她去城外的柿林亲手摘的柿子,做成糖霜柿饼,就着梅枝霜露临窗佐茶,懒散晒晒太阳,也算得闲适悠然。
四下安静间,耳边忽传来声轻笑,“这些花又是哪里惹到了你?”
“啊?”
稍显迟钝的反应,显然难掩心不在焉的出神破绽。
念安抬眸瞧先生温婉弯唇模样,想必是旁观她异样已久,才想起低头看手上,便见桌面上全是被剪得七零八落的花瓣,而瓶子里装着的,却只剩修剪成光杆儿的树枝。
“……”
念安言语微滞了滞,回过神,略觉心烦意乱地闭目抚了抚额角。
“先将剪刀放下吧,当心弄伤了自己。”先生见状,倾身倒了盏热茶给她,“近来见你心事重重,已不是一次两次,粗算算,似是从那日京中来人,便开始了吧?”
念安捧着热茶一僵,抬眸隔着氤氲热雾望过去,倏忽有些泄气,“赵循说的?”
“莫寻他的错处,我会自己看。”先生笑瞧她不自觉噘起的嘴,宛若在瞧个娇俏可爱的小妹,温声道:“来此一年半了,也是时候该回去了,想家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唔……可这和回家不是一回事……”
念安眉尖微微蹙着,低垂着眼睫,嗓音越说便越小了。
先生望得见年轻姑娘那点别扭的小心思,像是棵野蛮生长的小树苗,自己弯弯绕绕,将自己绕进了牛角尖,见不到阳光,便变得恹恹的,忽而轻笑问她:“那是哪一回事?”
“你的家,究竟在哪里呢?”
念安闻言微怔,竟说不出来。
她的家,在那份心思萌芽前,是在裴桓那里的,可现在呢?
她现在还能说他是她的家吗,好像不能了,那哪里才是,爹爹和哥哥从没见过,阿娘早早不知所踪,她从淮州到盛京,五岁到十五岁,眼里便只有裴桓一个人,可他不肯接受她,离开了那间不大的宅邸,她似乎便没有家了。
那封头脑发热的信,已递出去大半月,也一如既往地没有回应,他当真不担心她忘了他,兴许只担心她还没有忘记他。
无人说话,室内倏忽静住。
窗外传来刨木料的声音传进来,外头雪地上,赵循正在院子里,给两人养的猎狗搭建新木屋,先生望着忽地说:“如我与赵循,是夫妻,也是彼此的家人,问问你的心又在哪里呢?”
念安被这连番的问题,问得心头打结。
脑海里乱成一团时,却忽地又浮现出临走那晚,裴桓说过的话,他当初要她看清的,是山川湖泊、夏蝉冬雪,天地广阔,亦或者,也是她自己的心吗?
旁人成为夫妻,朝夕相伴,以作家人,可他们原就朝夕相伴,从始至终便在一起,如同两颗相互紧紧依偎的小石子,之间毫无缝隙,推动一颗进,另一方受力,自然便只能退。
念安低垂着眸望炉中咕嘟冒泡的茶水,眸中映进屋中涟漪悄然涌动,片晌没再吱声儿。
灵筠先生也不言语,垂眸轻笑摇头,留给她一方清净地,正欲起身倒盏茶水,也给外头干活儿的赵循送过去,却见院外寻来个书童,赵循前去接,说了两句话,眉目便渐沉下来。
送走那书童,赵循进屋里来,灵筠先生遂问:“可是有何事?”
赵循嗯了声,看眼念安,方从袖子里拿出书童送来的文牒,其上便盖着裴家家主裴延的印信,递给她,“陆先生教人送来的,同裴大人有干系的事,你总该知晓才对。”
念安瞧出些不寻常的端倪,眉心微蹙,放下手中已经变温的茶杯,伸手去接过来打开。
然而当目光触及文牒内容,她捏着纸张的手倏忽顿了顿。
这是份裴家的请罪书,写得诚恳无比,可总有哪里是不对的,令念安周身不适,她望着那上面每个字,明明都寻常,可合起来,满篇却仿佛都沾染着裴桓的心头血。
裴家为求自保,用他的血,书写而成裴五爷巨大而醒目的“恶”,昭告天下,自家与其没有关系,却美其名曰,还给了他一个满目疮痍的清白,与无事无补的公道。
似乎无可指摘,但……他们怎么能如此堂而皇之?
怎么敢如此!?
待看完整份文牒,念安眉尖无端皱起些无处安放的怒意,复又想起自己那封信,心下五味杂陈,低着头极轻的平复了下心绪,方抬头看向灵筠先生。
“今日多谢先生点拨,我知自己该去哪里了。”
夫妻二人起身相送她到院门口,此时天晴化雪,林间风声簌簌,女孩子那道娇小的身影,却如春日盛开的虞美人,复又变得生机勃勃,一步一个脚印,飞快的延伸往枫林小筑去了。
回去方迈过院门门槛,念安提着裙摆步子急急的,便唤黛青和雀梅。
两人同在屋里熏衣裳,应声瞧她奔进来,没等问何事,便见她一壁直奔进里间去换方便出行的衣裳,一壁指使着,催着,“帮我收拾东西,我现在就要出发去宿州!”
“如今距年节已没有几日,没有船,只能走陆路,雀梅留下收拾所有行装,黛青你与我二人,轻车从简、日夜兼程前往宿州,大抵还能赶得及,快,去收拾些随身的细软金银。”
眼下时辰已不算早,冬日又暗得早,念安眉眼沉沉嗯一声,毫无玩笑的心思。
她这厢一声令下,雀梅黛青稍怔住片刻,问也来不及多问,便连忙齐同准备起来。
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念安再出门,已换了身利落的短袄配长靴,黛青那头已备好了包裹,马车需得去书院西北门的去借,她等不及,半句不多话,便领着黛青大步出了门。
林子里还有薄薄一层雪未化,青石板小径半湿不湿,踩上去很有些滑,日光照在上头还略微晃眼,黛青跟在后头,步子追得急促又小心翼翼,深怕她摔着。
临到枫林边缘,日光越来越盛。
两人自小径尽头拐个弯儿,前头树影遮挡后,蜿蜒曲折的台阶之上,却忽然出现道修长身影,长身玉立在斑驳日光中,便那样猝不及防地,撞进了念安匆忙奔走的眼底来。
她脚下步子骤然一顿,冷不丁儿浅浅在雪地上打了下滑,及时扶着黛青伸来的手才站稳,抬眼怔怔,复又恍然梦中地去看,那人肩头的黑狐裘大氅衬出张玉质的面容,沉静眉眼一如往昔,四目相对,他亦微停了一停,而后便仍旧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朝她而来。
念安刹那间,连眨眼也记不起。
脚步踏在雪地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心头,闷闷作响,眼睁睁看着他走近,到下方台阶止步,正正与她视线齐平。
裴桓浅色地眸中映出她此刻模样,从前钟爱的漂亮裙子,此刻换成了短袄长靴,平时爱梳发髻带钗环,眼下全都一股脑在头顶扎成个团子,她这一身,简直像个雄赳赳气昂昂要出征的小战士。
“这是打算去哪里?”
男人沉厚如温水的嗓音,钻进念安耳朵里,大抵太久没听,拂得她耳膜都仿佛痒起来,刹那间拉回她凝滞的神思,却被林间湿冷的风,倏忽吹红了干涩的眼睛。
“我……”
念安望着他,开口才觉自己嗓音不成调,鼻腔酸楚不争气地翻涌,争前恐后地要往她眼睛里钻,心口无端闷住一口气,不肯显露这幅不争气的样子,拧眉垂睫调开了视线。
“我出来随便走走而已,裴大人到此有何公干?”
“我来看看你。”
向来克制委婉的男人,这回却突然格外坦诚而直白,嗓音里似有若无的浅淡无奈,仿佛在说她明知故问,也仿佛在告诉她,这里没有公事,只有她。
念安眉头便不由皱得更紧了。
裴桓提步走上最后一阶,眸光微凝,落在她面上,像只无形的手,描摹了一遍她如今的眉眼、轮廓,似乎没变,可她身上总有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俨然已变化了许多。
他望着她负气半垂的长睫,总算问:“许久未见,打算就这样一直低着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