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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朱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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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相对而立,他修长身量踏上阶来,头顶斑驳日光,便在念安身前投下片浅浅的阴影。
这人骨子里多霸道,起初意志坚决送她离开的是他,而后猝不及防出现的还是他,都由他做主,他一出现,她的眼睛便除了垂头看地面,就只能仰起头看着他。
明明一年半载都不曾想起她,现在却又来乱她心神,这男人实在是太可恨!
念安低头抿抿唇,眸中映进他胸口墨蓝衣裳上的暗色纹饰,和从前一样的宽阔胸膛,她好像也该和从前一样,不管不顾地一头栽进去,偏偏这回不,她拿双握紧的拳头回敬了他。
“整整一年半,你对我不闻不问!”
姑娘家竭尽全力的一击,再微不足道的力道,捶在他胸口上也结结实实地一声闷响。
念安扬起张气鼓鼓的脸,满眼怨怼倔劲儿几近盈溢出来,望他一眼,转身逃得飞快。
裴桓生受了那两拳,唇角无奈地瞧那背影,她像是只林间躲避猎人的小狮子,逃走也要逃得那般气势汹汹,脚下扬起碎雪,袅袅在半空中飘出条蜿蜒的小尾巴。
脾气还是和从前一样地大。
旁侧看得呆怔的黛青,默默然片晌,叹口气低声道:“小姐刚刚其实原打算去宿州的……”
“我知道。”
脚下几近小跑着奔回枫林小筑,念安走得气喘吁吁,挺直脊背,奔进屋里,迎面撞见惊诧不已的雀梅,没等人开口问她怎的又回来了,径直便冲进了里间。
自顾解扣子、脱鞋……这身装扮突然间教她很是闷气,说不出的闷气。
三两下负气地全褪干净,剩下身单薄的中衣亵裤,光着脚到衣架跟前换自己原本的冬裙,侧目一瞥,眼角余光却从镜子里,瞧见横梁帷帐下,正挑帘而入的男人。
大抵并没料到她生气后,头一桩事会是脱衣裳。
裴桓脚下步子一顿,目光下意识便垂了下去,低下的目光,却又触及她光溜溜踩在地上的脚丫,眸光一停,道:“地上寒气重,先把鞋穿上。”
念安听着虎起脸,还是挪了两步,把自己的脚丫塞进软鞋里,又随手抓过来间外袍,披在了肩上,背过身去,歪坐在妆台前,眉尖皱着不乐意,自顾自地解自己的头发团子。
偏人心浮气躁时,万物都要跟她作对,发簪缠住了缕发丝,扯着她冷不防轻嘶了声。
“别动。”
裴桓在后头瞧着,不由得蹙眉出声儿。
他缓步过去,站在她身后,不顾她阻拦捏住那两只手放下去,从镜中望她一眼,念安努努嘴,别开视线,好歹不在他手里挣扎了。
他垂眸去解她的头发,忽地说:“前年你来书院的第三个月,所作的雾山图便选进了书院藏书楼,去年夏天鄞州清谈,你的绉论写得很好,文人墨客如今皆称你是才女,冀州城外,那些受过你救治赠药的百姓,则唤你作小观音,你在这里的一切,我都知道,也很高兴。”
男人修长手指间的动作很轻,勾动她的发丝,不觉痛只剩下痒,他的嗓音同样低而轻,落在静谧的室内,忽而像是覆在她耳边温声低语。
念安抬眸从镜子里瞧他,闷闷地挑刺,“你来这趟,便是专为夸我这些无关紧要的话吗?”
似乎确实无关紧要,这些话,她早都在众人众星捧月的追捧里,听过无数回了。
裴桓闻言勾唇轻笑了笑,似郑重、似无奈,终于跟她说:“对不起,去年此时,我便该来的。”
为他这话,念安鼻尖霎时涌出阵酸楚,他明明也知道的,不该丢下她这么久,可却还是这些久,偏留下她一个人。
唇角不自觉地要往下瘪,她对着镜子,知道自己这样子大抵很难看,忍不住,一扭身转过去,额头蛮横地抵上他腰间玉带,藏起脸,总算可以将满心委屈发泄出来。
“我以为你再也不要我了……”
念安从前总决绝的以为,得不到还不如不见他,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他对于她而言,除情爱之外,还意味着很多很多,远不止那简单一句,得不到便不如不见。
姑娘家梗着脖子伪装出的强硬,顷刻间全都坍塌在他面前,露出柔软而不安的内里。
裴桓垂首看着身前钻过来的脑袋,心头无可奈何,掌心覆上去揉了揉,浅笑着似是而非地轻叹,“总是这般爱胡思乱想,我说过的不准,你却从来记不住。”
念安低低的呜咽声闷在他腰间,闻言顿了顿,伸臂环抱住他,变本加厉往他怀里钻了钻。
整年积攒的酸涩委屈,趁这次全冲着他倒了个干净,年末的最后一场大扫除,扫的是姑娘家那片敏感又纷乱的心底,她的双手在他腰后握紧,越握越紧,似乎要将自己嵌进去。
裴桓身形未动,都由了她去。
抬眼看窗外日头堪堪西斜,见缝插针地洒进来束金芒,正笼住相对坐立的两人,若他再晚来半分,这执拗的丫头,今晚也不知要在哪里折腾自己,风餐受冻。
她的性子,此生恐怕也不会变了。
原本以为不会出现的人,出现便是意外之喜,他此回来得突然,可既然人在眼前,念安便不想再教他走,下半晌收拾好心情,趁他前去拜访灵筠先生和赵循,便和黛青雀梅将小筑东边的偏房收拾了出来,知他畏寒,早早备上两个火盆,烘干屋里常年积存的潮冷。
眼瞧再没几日便到年节,原本聊胜于无的寻常夜晚,倏忽变得郑重而热闹起来。
估摸着近来还会有场雪,除夕当日天晴,念安一早便带着黛青和雀梅去城里赶了个晚集,采买些年货,看见有什么好东西,也记挂着给先生和赵循备了一份送去。
临海的地方潮是潮了些,可好处是海味儿种类多得简直要教人挑花眼,说来怪不好意思,前年秋天时她初来乍到,贪嘴,将柿子伙同螃蟹吃了个满分饱,当天晚上就浑身冒虚汗,疼得直在床上打滚儿,闹得先生和赵循,半夜驾车带她出去找医师,落下好大的笑话。
幸而这事并没人写信详细汇报给他,否则又多件教她不堪回首的往事。
午间领着雇来的小厮抬着箱子回来时,裴桓没在枫林小筑,晨间前去拜会陆先生,想必还没回来,倒是院门口正等着涂绍,从客栈来,手中捏着封文牒,要寻裴桓。
念安同这人向来亲近不起来,只瞧外头风冷,走过去推开没上锁的门,让他进来等。
涂绍却没挪步,瞧她一眼,将文牍递过来,“京中皇长孙来信,稍后交给主子便是。”
念安哦了声,抬手接过来,目送他转身阔步离开,自进了屋,偎到软榻小火炉旁,倒了盏热茶解渴,听黛青和雀梅在外头,指使几个小厮将东西抬进小库房拾掇不休。
目光无意落到那信上,不由得便想起萧玹来。
这位皇长孙,他那场如今不知着落的大选,先前却教裴桓要替她招婿,又萌生出送她离京的念头,照那时的说法,大选早在今年开春儿便该落定的,却到如今杳无音信,加之裴家那样卑劣的退场,裴桓赢得千疮百孔,念安也想知道,过去的一年,裴桓究竟经历了什么?
未琢磨太久,她没忍住,拿起信笺拆开了来。
然而上头并没谈什么朝政大事,萧玹所说的,竟是她,如今这位皇长孙,在裴桓巡境离京的第二个月,已顺利加冕成为皇太孙,信中自称为“孤”,他知裴桓改了既定行程,前来冀州,遂亲笔书信请裴桓带回她,也不知是第几次金口允诺,定会给她太孙妃之位。
信誓旦旦,可念安瞧着信笺蹙眉。
不明白那位只见过三面的皇太孙殿下,何以这般对她念念不忘,不愿这信出现在裴桓眼前,她索性就着跟前的小火炉,扔进去,眼睁睁瞧着那封信,片刻便烧成了灰烬。
下半晌暮色四合时分,窗外又落起了细雪纷纷。
裴桓披着风雪回来,遥遥便见院中橘黄萤灯几盏,静静燃在黯淡呼啸的林间,提步越走近,窗户上映出女孩儿临窗垂首的影子清晰起来,秀致的轮廓,像极精雕细琢的一副剪纸画。
踏进屋里去,念安正伏在窗边小几上写东西,旁边放着几根红色的绸带。
听见他进来,她忙抬手去遮,不许他仗着身量高便偷瞧了去。
裴桓无奈侧过身,避开视线,取下肩头大氅挂在衣架上,笑问她这又是在做什么?
“这是书院里的新年习俗,”念安抬眼见他没在看,抓紧写剩下的字条,“后山南面有颗几百年的银杏树,除夕写下祈愿条,开年第一日挂上去,这一整年便都会顺遂如意。”
她如今的许愿灯原来已不是他了。
裴桓眉尖蹙起些难解笑意,瞧着桌上根根堆叠的红绸带,不由得打趣她,“这样多的愿望,树神当真替你圆得过来?”
念安听着这话抬头拧眉觑他,有理有据,“我去年都漏掉了,今年自然要补上。”
裴桓无言以对。
待她写完祈愿条,依次装进红色绸带里,外间晚膳已备好,两人用过年夜饭,外间天色尽皆暗下来,雪似乎下得越来越大,落在林间隐约传来簌簌声响。
念安没教他走,自顾取来坛酒。
这是她去年夏末跟着先生学酿酒,自己得来的成果,世上只此一坛,伸手拉他回里间软榻,在矮几上支起小火炉,守着炉中炭火温温,不多时,馥郁酒香便缓缓在屋中蔓延开来。
“等再晚些,书院前面会放烟花,你陪我看完再回去,好不好?”
她双臂支在小几上,脸颊被炭火烘得微微泛红,像个熟透的桃子,眸中晶莹隔着烛光依依望住他,裴桓记得,此回前来,她从没问过他究竟何时走,亦没问过他何时接她回家,乖巧懂事,一如最开始最开始的从前,他不来,她便在原地等着。
他点头嗯了声。
念安抿唇显得很高兴,瞧炉子上的酒温好,倾身拿起来倒给他一盏,满眼期待地让他尝。
裴桓接过来递到鼻尖轻嗅了嗅,她酿的是果子酒,酒调清甜,温热之后,甜香被尽数蒸腾出来,其间夹杂一点微妙的酸,几不可闻,他抬眸看她一眼,便仰头尽数饮了下去。
“怎么样?”
“自己从前尝过吗?”
念安听他这样问,有些不好意思,“你不是都说了,不教我再碰酒,我哪里还敢碰……”
她确实是不该再碰,裴桓垂眸,心绪繁杂牵了牵唇,这世上大抵没有哪个做“舅舅”的,会做成他这般模样,失败到无以复加,甚至寻不清究竟是从哪里开始出现的偏差。
念安复又倾身来予他斟酒。
她喜欢同他说自己在这里发生的趣事,一年半载,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他还有太多不知道的,她要他猜,遇事她都如何处置,猜错了便罚酒,他也纵着她,一盏接一盏。
雪中枫林静谧,入了夜,窗外除了风声,半点多余的声响也无。
当外头漆黑的夜空里,倏忽炸开第一朵烟花时,酒坛几近见了底。
裴桓并非千杯不醉,常日端正得一丝不苟的人,此刻身子也不由得显露散漫姿态,双目微阖着,松然靠进了身后宽大的迎枕里,半倚着,很久没有动,像是沉沉睡了过去。
念安轻唤了两声“裴大人”,没有回应,便不再给他斟酒了,她起身推开窗,将最后一些,倒进了雪地里,外头的冷风却见缝插针从缝隙中溜进来,一霎卷断了小几上的烛火。
外头的烟花一朵接一朵,间隔越来越短,像极了她越来越快的心跳。
念安凝眸借着炭火的微光,望着小几对面那个教她心心念念的男人,忽地轻声仿佛喃喃自语,“我原先一直没同你说,幼时娘子临去前的那个早上,我便看见了,只是那时候不懂,后来懂了,也过了许久才明白你心里究竟在害怕什么……可我不怕,也不后悔。”
不怕,也不后悔,她像在对自己说。
片晌,外头的烟花停了,枫林小筑又恢复成满室静谧。
男人越发沉重的呼吸,没有了烟花遮盖,在黑暗中萦绕,倏忽清晰地像附在念安耳边,他在沉醉梦中并不能安稳,胸膛深深起伏,眉头紧皱,额上躁动地渗出涔涔热汗,像在煎熬,亦像是在忍耐。
念安暗自深呼吸了下,起身朝对面走了过去。
可没做过的事,直到真正去做,才知总有诸多生疏,竟教人想象不到。
她半跪在榻上,面对他任人作为的模样,竟恍惚不知如何下手,踌躇片刻,伸手环过去先摸索解开了他腰间的玉带,又倾身去解他领口盘扣……
却不曾想,指尖方碰上去,睡梦中的男人陡然惊醒,长睫掀开,眸中倒映着小几上微弱炭火,满眼暗红,浑似只凶狠恶狼。
念安惊得心头一跳,来不及反应,腰上骤然锢上只宽大手掌,镰刀割麦般便将她卷入身下,薄唇带着浓厚酒气、热意,迅疾地堵住了她唇齿间尚未溢出的低声惊呼。
唇瓣相贴,他倏忽顿了一顿。
刹那间,恍若疾风骤雨骤然凝滞一霎,转瞬,却更加猛烈冲她席卷而来。
唇齿厮磨,念安的呼吸生生被夺走,交换他满腔炙热却压抑的焰火,灼烧得她几近喉舌生疼,喘不过气,好似窒息,脑海变成一片空白,却又从空白深处,炸出朵朵绚烂无比的烟花来。
强硬的力道锢在腰间,男人紧绷而有力的小臂仿佛陷进她柔软身体里。
念安选定了路,便不作他想,闭上眼,伸出纤细双臂,藤蔓般沿着男人宽阔的双肩攀援而上,用尽全力缠绕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