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4、朱砂 ...
-
冬日寂静长夜,晦暗难明。
屋中烛火,入夜片晌便燃尽了最后一盏,满室陷入目不能视的漆黑中,只剩下两人交融的呼吸,水深火热,织成片细密的网,将彼此的索求给予尽皆笼罩其中。
月色如银间,软榻小几骤然被碰倒,熄灭的小火炉歪歪颠簸了数下,闷闷的声响,照应着茶盏坠地碎裂的清脆动静,纤细五指忽在黑暗中抓了个空,如个溺水的人,转瞬却又被滔天巨浪淹没,颈边气息灼烧着她,男人宽大手掌却握住她的双手,不教她妄动分毫。
锦裳凌乱,念安心口怦怦直跳,隔着单薄中衣紧贴他胸膛,有些分不清到底是谁的更剧烈些,得以大口呼吸新鲜空气,她却不知所措,只迷蒙地唤了声:“聿璋……”
他没回应,回应她的,只有腰间愈重的桎梏。
固若铜墙铁壁的屋子,仿若忽从密不透风的墙壁上,凿出方墨蓝的缺口,清冷月光如水流淌进来,映在念安雾气潮湿的眼睛里,氤氲成一片流动的海,包裹住他和她。
长夜难渡,彼此作舟。
精疲力竭,默然不语。
直到晨光微熹时分,呼出的热气渐在眼前袅袅凝出白雾,窗外天光终于透窗而入,缓慢照亮枕间散落缠绕的发丝,也照亮枕边男人的侧脸。
他高挺鼻尖轻抵在念安鬓边,她被禁锢得动弹不得,只能极轻地扬起酸痛的脖颈去看,他此刻睡得极沉,眉宇间常时总解不开的褶皱舒展开来,那些不苟言笑的端肃、温文尔雅的礼数悉数抛开,便只剩下个最原原本本的他,生来最本真的模样,坦露在她眼前。
念安彻夜未眠,此时望他,心头悸动,久久不能平复。
那坛佐了整整一瓶欢情散的酒,到底教她得偿所愿,却也教她头回领略了男人那般凶狠姿态,如吃人的猛兽,温雅不再、端方破裂,远超她的意料。
君子守心,她偏将他的克己复礼,搅了个天翻地覆,落得个周身似拆的结果,如了愿,却像受了场罚,她此时方晓得自己胆大妄为,大抵是过了头。
他若醒来知晓,不知会如何生气?
头脑里的热劲儿消散过后,后知后觉的腾起些不安,正恍惚出神间,林间枫树枝丫承受不住厚重积雪,忽地咔嚓一声,被压断了,声响传进来,堪堪也崩住了念安的心弦。
腰背上紧环的手臂,立时微微绷起了肌骨,耳边随即传来声冗长似叹的呼吸,念安眸中不由得轻颤,抬眸见他眉头皱起,正陷在钝痛混沌的边缘挣扎,她便知他将醒了。
经历过宿醉的头疼欲裂,她知他此刻定然要比她那时候,更加重千百倍。
心头忽地浮出慌乱,没想好该怎么与他四目相对,念安索性闭起了眼睛。
两人相拥而眠,他的举止,方寸毫厘之间都连带触碰到她,感受到腰间禁锢的手臂倏忽僵硬几分,温热胸膛撑起来,停在她两寸距离,他正在看着她,也或者,在审视于她。
沉沉的目光落在她脸颊、颈间……当下宛若烧红的烙铁般灼人。
念安胸腔中一颗心,不由得横冲直撞起来,不敢睁开眼去看他此时神情,暗暗的兵荒马乱无处遮掩,只好囫囵而不自主地蜷了蜷身子,想朝他原本拥着她的怀里藏一藏自己,装作梦中畏冷,可却还未等得逞,身上厚实的狐裘毯子已被人拉起,严密盖拢至她下颌间。
身旁的男人随即披衣起身。
耳边传来衣料窸窣声,没有想象中的急促、回避,念安听在耳中,落在心头敲出鼓点不停,他没有来唤醒她,不知作何想法,她忍不住,终于压下毯子,悄悄露出眼睛从身后去看。
裴桓并未曾出门离她而去,而只是光着脚,步履浅淡地走到离软榻远些的窗边,背影修长萧拓,他抬手推开窗,任外头凛冽冷风夹杂着碎雪,席卷进来包裹住他的周身。
这样冷的天,那样薄的衣,念安看着眉尖微蹙,到底假装不住,忍着酸胀坐起身来。
身后的动静,裴桓能听到,但没有回头,只看着外头层叠堆积的银皑山枝,隔了片刻,肩头披上件大氅,女孩子伸出纤弱双臂,忐忑地从背后抱住了他,将额头抵进了他背心。
他没有说话,念安酝酿片晌,
“你先前教我看的,我都已经看过了,可我眼里还是只有你,容不得旁的任何人,这能怎么办?我寻不到办法,总归我已经是你的人了,你往后走到哪里,都不能再丢下我。”
她走投无路的托付真心,仍旧带着满满的执拗味道,委委屈屈,嗓音低而闷,却也无端透出几分胆大妄为的孩子气,认准了便要得到,无论如何都要得到。
裴桓听在耳中,并说不出什么别的话,难道此刻再去教她,世上男子多负心薄幸,这样的破釜沉舟,于她而言,实是件羊入虎口的傻事?
正如她所说,她已经是他的人,那道理,她也不必再懂。
“嗯。”
他只这样单单地应了声,温温的嗓音被风递送到身后,淡得险些教人以为听错。
念安心头,陡然定定敲响终鼓,咚得声响,没生气、不多言,他就这样答应了她。
她倏忽怔住片刻。
过了会儿,仿佛终于可以坦然面对他,脚下才挪着小步子,从裴桓背后,一点一点转去他身前,姑娘家软嫩的脚心踩上男人宽大脚背,一大一小,交叠起来。
念安低着头,终于将自己光明正大地撞进他宽阔胸膛,像只在他怀中栖枝安家的夜莺。
“裴聿璋……”她头回完整唤他的名字,却忍不住鼻尖酸酸的,“可你当真弄得我好痛……”
是痛,如同有人手持刀斧,生生在她骨肉上开凿,深挖探究,她逃不掉、躲不开,生受整晚,与这遭相比,原先以为“长大”的那些不舒服,全都变得微不足道。
裴桓闻言周身微僵。
垂眸望见她颈间红痕,他凝重眸光不由闪了一闪,无处回避,她已扬起脸来,眸光盈盈望着他,露出绯红的眼尾,鬓发凌乱、唇瓣微肿,俨然受了莫大的欺负。
偏这欺负,是他给的。
深究不得,裴桓沉默不言,当即弯腰将人横抱起,送回到里间的床榻上,握她手腕诊脉,念安不听话的眼珠,滴溜溜地总不住偷瞧他,他大抵察觉,始终半垂着眼睑。
片晌,他抬眸,念安忙垂眸,便听他沉声嘱咐了句:“今日好好休息。”
念安此刻自然无有不应,靠着软枕乖巧点头,在后头目送他背影出房间,终于忍不住内心正仿佛沸腾的开水,咕嘟冒泡,抬起双手捂住了自己后知后觉热起来的脸。
不多时,黛青雀梅两人藏头鹌鹑般进屋来,并不敢多话,各自忙活,收拾、备水。
热水舒展过通身酸胀筋骨后,念安已倦怠至极,彻夜未眠的困顿席卷上来,临睡回笼觉前,问过黛青,知裴桓洗漱过后已外出,交代晚膳方归,遂闭上眼,沉沉入了梦去。
心无旁骛,一梦沉酣。
原以为这觉怕是要睡到晚上去的,还交代了黛青,裴桓回来请他先用膳,不必等她,谁成想醒来时,并没念安想象中那么晚,窗外天色还大亮着,一问,还未及申时末。
屋里火盆燃得很暖和,念安微微睡出了汗。
黛青前来服侍穿衣,瞥见她敞开的领口中点点红梅醒目,当下倒想起来件事,取衣裳时,拿过来瓶药膏递给她,低低的说:“家主早上临走,吩咐我去城里买的,说你若醒来还觉痛,便抹点这药膏,会好受些。”
“唔……”
念安倏忽怔住下,回过神来,痛倒是不痛了,可听人提起那遭,耳根子冷不防又烧起来,接过来喃喃嗯了声,便塞到枕头底下,不好意思再在人前提起半句。
裴桓此时还没回来,念安有点饿,先独自用了份清粥。
吃饭的时候坐在整洁一新的软榻上,瞥见旁边还放着她昨夜写好的祈愿条,才想起来还有这桩大事未办,眼瞧时辰将过,遂放下碗,先带上黛青,去前头银杏树下。
昨夜一场大雪,几近封山,此刻走出屋去,举目四顾,皆是银白皑皑景象。
念安与黛青撑了伞,走在枫林小径上,林间北风无声地吹,枝干上堆积的雪,不时吹落到伞面上,直走到银杏树附近,雪白地面的脚步逐渐杂乱,沾上了满目污泥。
“可惜来晚了,没瞧着这儿的好景色。”
念安瞧着蹙眉喃喃了句,正要提步走出小径,忽地却听巨大的银杏树后,传来有人的谈笑声,似从对面林中的望山亭而来,字里行间一句“裴大人”,立时吸引了念安的注目。
常言有说,背后言人,多为不善。
她当下止住了步子,稍瞧片刻,便见几个猎装士子,正从对面林间结伴出来,有说有笑。
“就差一点儿,被那小畜生逃到前头了,你们竟就这样算了,当真没劲得很!”
“清远兄,你这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吧?”旁边有人调笑,“书院里谁不知道,咱们那位貌若神仙的小师妹,就住在前头,你方才一箭,明明能直接了结那畜生的。”
“就是,你当咱们瞧不出?先生们明令禁止,那后头是女眷居所,不能越界,我们可不敢跟着你明知故犯,何况咱们的小师妹,你死了那条心吧,她大抵早已名花有主。”
“谁?我怎地没听说过?”
“近来京中来的那位裴大人,早前便有人说,他不是小师妹的亲舅舅,这些日子,咱们不都瞧着裴大人日日晨起时分自林中出来,向来女子七岁避父兄,可试问有谁家的舅甥,舅舅会放着城中的客栈不住,却要整日费力往返,与已及笄的外甥女同住山间小院?”
“这般关怀备至,关怀到床笫之间,也不足为奇。”
“呸!”那唤清远的士子当下不由得拧眉,凭空唾了口,“规矩礼法当先,他身为御史台之首,掌天下监察,却倘若不能监察自身,当真如你等所言,那还配称什么君子楷模?”
这话说着,那边几人却仿佛心照不宣地笑开来,继而越发放肆,谈论起时有达官贵胄,闺房趣好别具一格,遑论唤舅舅,唤爹爹的更不在少数……诸多言辞,不堪入耳。
念安隔着几步,听那些混不吝的声音在背后对裴桓出言不逊,心中止不住的腾起怒火。
“住口!”
念安现身走出去,望着几人,目光如箭,“凭你们这些庸人也配私自议论他?于公,他在为民请命、为国尽忠之时,你们这些人,还在醉生梦死、井底观天,于私,他是我来日要嫁的夫君,我们夫妻之间,坦坦荡荡,轮不到旁人置喙,枉你们读遍圣贤书,规矩礼法挂在嘴边,可言行举止,全无半分遵循圣贤教导,书院又有哪条规矩,准你们妄议朝廷命官?”
“既然敢说方才那番话,便报上名来,我倒要看看,你们的长舌,究竟是受哪位先生教导!”
伶牙俐齿,片刻不歇。
对面到底都是年轻士子,未曾料到她会出现,突如其来地一遭质问,当下倒是教人齐齐怔住,却没等多余分辨两句,几人竟连忙纷纷拱手齐额,朝念安躬腰拜了下去。
念安瞧着眉尖一蹙,便听几人惶恐道:“学生知错,一时口无遮拦,望大人宽恕。”
她闻言总算恍然回头,才见裴桓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
穿林踏雪而归,他狐裘领上毛尖儿,凝着层薄薄水汽,长身立在霜雪之间,英逸面容平添几分清隽濯尘。
念安如今见他,总有些无处安放的羞怯,只看了一眼,忙调开目光。
他却总是淡然,并未多言便让那几人离开,而后倾身入她伞下,抬手接过伞柄,只跟她道:“人言于我并不可畏,不必为此同人争执,去祈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