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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秘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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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秘密】
[13]
竟池的出院手续办得很快,他起身把病号服换成了昨晚穿来的衣服,又拿起贴在床头的卡片看了一阵子。
像是看不到我一样,他一句话都没有跟我说。
因为心虚也因为尴尬,我一直缩在沙发里,试图和空气融为一体,轻盈透明。
我仔细回想之前看过的电视剧,企图寻找一些相似的情况来让我说出哪怕一两句话。
我也很想知道竟池下一步的计划,真的可以让我住在他家吗?
不算贪心的话,我还想问他知不知道怎样才能变回一只猫?
因为这些问题比我之前想过的任何一个问题都还要迫切和复杂,我只能一直想一直想。
成为人之后,我没有家,没有家人,没有固定休息的地方。
以前我和世界的连接是我的主人,而现在我和世界没有连接。
对于世界来说,多一个人或少一只猫好像都没那么重要,所以如果现在竟池突然决定离开这个世界,我想我甚至会加入他。
然而竟池没有邀请我离开世界,而是打开了家门,邀请我换上一双拖鞋。
当我和钊哥坐在昨天竟池昏迷的沙发上,手里握着竟池刚塞给我的热饮的时候,我只觉得什么都不想想了,我的脑袋要炸了。
原来一天的时间可以好长好长,我想要休息了。
多希望,醒来之后我又是一只小猫……
[14]
我睡了很久,从沙发上睁眼时还看到了很漂亮的天空。
它让我想起来今早透过竟池病房的窗户看到日出景象:几种梦一样绚烂的颜色交织在远处的天空上,高调地缠绕,彼此渲染。
但只消一小会儿,眨几次眼,或者晃几回神,就会有几缕光芒黯然褪去。
所以观赏夕阳应当全神贯注,这一点一直坐在落地窗前仰头观望的竟池就做得很好。
而躺在沙发上的苏嘉年,因为视线总被竟池的背影吸引,回过神天空已经变成了暗蓝色,上面有几片残存的青云。
等了一会儿青云也褪了。
竟池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像是觉得好笑,说:“没想到你看着高高大大的,这么容易晕倒。”
……
说起来我和竟池的缘分也算诡异,每次见面总得倒下一个。
竟池的沙发旁边放着一个方形的茶几,之前一直罩着白色膜布,所以看不出来材质。
这会儿膜布被撤下,下面是一张原木色茶几。
竟池端起放在茶几上的不锈钢保温桶,拧开盖子,递到我面前。
一并递来的还有一支胡桃木勺子,勺柄上浅浅刻着一滴小水滴。
作为一个身份不明还总在发呆的弟弟,我感到好幸福!
仿佛重新拥有了家,可以放心晕倒,醒来还有饭吃。于是我朝他真诚地点头,以示感谢。
竟池在对面的茶几上坐下,耐心地看着我狼吞虎咽:我是真的饿了,整整一天我只喝了一罐可乐。
竟池用手托着下巴,对我说:“看你又晕倒了我吓了一跳,不过钊哥看了之后说你这估计是情绪起伏大,再加上太饿有点低血糖了。”
等我捞起汤里的最后一支鸡腿,他又说:“这个汤是钊哥刚刚送来的,说是比较滋补。而且他说以后你要是来不及吃饭,可以去找他。”
我忙着啃鸡腿,敷衍地“嗯”了一声。
碗里还剩最后几口汤的时候,我刻意放慢了速度,握着勺子半勺半勺地品。
吃完了饭就得面对现实了:为什么要假扮他的弟弟守在他的病房里,为什么要答应医生照看他,为什么被医生单独拉去了解和抑郁症病人相处的事宜,为什么不回家,我的家又在哪里……
汤还没喝完,竟池率先开口:“你在哪个学校上学?离得远的话,你要很早出门了。从这里到地铁站,怎么也得……”他起身往厨房走,“也得15分钟吧。”
厨房里传来柜子开合的声音,大概没听见我的回应,竟池端着一杯水回来,看着我问:“怎么不说话?”
我接过水,开始编谎话:“第二中学。”
第二中学这个名字是从一个青春剧里听来的,我觉得每个城市都该有一座第二中学。
竟池像是相信了,接着问我问题:“那你的家在哪里?”
“嗯……我暂时还不能回家,我估计我的家人不认识我。”我知道这个回答很难令人信服,又补充道,”我身上发生了一些事,我觉得我的家人现在还接受不了我。”
我觉得有点委屈,世界上有那么多只猫,即使同一栋楼里也有很多只小猫,为什么偏偏是我变成了人?
可现在,我首先要找到一个可以住下来的地方,竟池的家是我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地方了。
于是我劝他:“你看医生也让我照顾你,我自己也很想照顾你,而且你家也有两个房间……”
我甚至盘算好,如果他追问我的家庭情况,我就跪下来求他再收留我几天,反正几天之后,我应该也变回小猫了。
不过他没再追问,仿佛真的把我当作了弟弟……不太靠谱的那种。
竟池带着我走到卧房里,从衣橱里找出了一套睡衣给我。
又带着我去卫生间,从洗手台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了些瓶瓶罐罐,教我怎么使用淋浴设备。
做完这些事,他递给我了一把钥匙以及小区的出入证。证件上的照片被黑色的水性笔涂掉了,留下几行斑驳的字。
做完这些事,竟池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还落了锁。
我想敲门告诉他,医生今天嘱咐我,尽量不要让他把自己锁在房间里面……但他们也说过抑郁症患者需要自己的空间。
医生说的话真矛盾,我决定今晚先让他做自己想做的事。
[15]
做猫的时候不喜欢的事情,成为人之后竟然会如此享受——洗澡就算一件这样的事。
不过我没能记住每个沐浴产品的功能,现在头发有点发黏。
都怪刚刚竟池在跟我介绍这些东西的时候,我一直在欣赏他的那张脸。
走进卫生间的竟池显得比平时都要放松一些。在医院昏睡一天之后,他脸上的暗沉褪去,皮肤细腻又白净,睫毛干净纤长,从那双让我想要一直凝望的眼睛边缘伸展,像姿态优美的鸟类的羽翼。
竟池的鼻骨很高,显得覆在鼻子上的皮肤轻薄宛如透明。钝圆的鼻尖微微上翘,比起现在的我更像一只爱撒娇的小猫。
当他认真思考的时候,会不自觉地抿起嘴唇,然后在他放松嘴唇开始说话的时候,嘴唇的颜色会比平时更加粉红,带着一点点水光。
于是我就一直盯着看,直到他的嘴唇变回干燥的粉色。
我想,“池神”一定是高宸根据他这张漂亮的脸而起的昵称,他比电视里的出现过的所有人都要好看!
今天我看了很多不同状态的竟池:在病床上昏睡的竟池,和医生僵持时一脸严肃的竟池,坐在落地窗前看夕阳的竟池,认认真真读产品包装的竟池,伸手测水温却被水冷得一激灵的竟池。
以及一天前的竟池,那个双目无神,面无表情,孤单单地站在天台上的竟池。
所以在这晚的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深夜,不过这次我没能拉住他,只好跟随他坠落。
但我们并没有极速下降,而是轻得像两朵蒲公英一样,被风裹挟着晃荡。
竟池的眼睛始终望着漆黑的天空,没有惧意,甚至有些享受。我多想抓住他的手,却怎么也抓不住。
他距离我好近,甚至开始露出微笑。但传到我耳边的风声听起来却那么像是呜咽:压抑、沉闷、格格不入。
早上醒来时,竟池已经穿好衣服准备去上班了。
我建议他遵照医嘱多休息几天,他抻着脖子打领带,一面解释不能突然请假,不然他的同事会忙不过来。
竟池今天戴着一副银框细脚眼镜,不管说什么,都让我觉得很有道理。
我和竟池一起下楼,他问我要不要坐他的车去学校,我强烈拒绝,借口说要熟悉新的通勤路线。
我们在电梯里分别,我在一层下电梯,蹲在住户告示栏下面发呆。
竟池在负一层下电梯,说要从那里开车去工作。
担心一出小区路过超市时碰到了钊哥会穿帮,所以我只能在小区里面耗时间。
又过了一阵,估摸着竟池已经开车走远,我便安心回家。
因为还没学会操作电梯按键,所以我只能哼哧哼哧地进行着一点也不必要的晨间锻炼——爬楼梯。
爬回27层时,我已经汗流浃背。
我心里盘算着,等会儿我要先去洗个澡,然后美美地睡个回笼觉。
等我挂着毛巾正要走进卫生间时,竟池回家了。
[16]
钥匙捅进锁眼的时候我已然紧张,旋转拧动锁扣的时候我觉得浑身上下的毛孔都张开了,它们正吵嚷着大事不妙。
随即,我感到身上的汗毛都一根根竖起,头皮又冷又麻。
我想赶快躲进房间,但双脚却变得僵硬沉重,单是维持站立都很难——刚刚爬楼梯的时候应该劳逸结合一点的。
竟池的视线穿过客厅落在了全身僵硬的我身上,不过他看起来并不惊讶。
他的嘴角扬了起来,带着一种料定的得意:“我以为你至少会在外面溜达一天,等到下午才回来的。”
他在沙发上坐下,神态比昨天更轻松一点。
我这才想起,高宸曾埋怨过竟池从他们的工作单位突然离职,所以他说出门工作其实是诓我的……
“那个……”我只能坦诚,“我其实不是学生,我昨天骗了你,也骗了钊哥还有那位医生,对不起。”
竟池倒是没花什么时间就接受了这个道歉:“我知道的,常市没有第二中学,我上高一那一年,第一中学和第二中学就合并了,现在它们都叫菁华中学。”
他神态真诚:“不过我也得跟你道歉,昨天你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在说谎。我也利用了你才能让医生同意出院,对不起。”
我摇摇头,要说利用,我们也是彼此利用。
“我估计你是离家出走了,你赶快回家吧,我可以资助你路费。如果你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我可以帮你跟你家人解释,就说……你是来常市参加竞赛或者考察理想大学?” 竟池掏出了手机,问我:“你家在哪里,我给你订票。”
一听竟池要送我走,我心里一阵慌乱。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也想不出其他借口甚至谎话能应对这个状况。
我一着急,直接大步跨进客厅,一把按在竟池拿着手机的手上。
我说:“我跟你说实话,这是我的秘密,我不要求你也保密,但我希望你能相信我的话。”
我在地毯上坐下,抬头看着他,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些肯定。
不过他好像更在意我盖在他手上的手,于是我赶忙把手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我不再看他,低下头继续告白:“前天晚上,就是我们在天台上相遇的那一晚……那晚之前,我是一只猫,我和我的主人就住在你家楼下。”
头顶传来的竟池的声音,像是轻笑,或者轻叹。
竟池不说话,我就更心虚:“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问楼下的住户是不是丢了猫……但你现在去的话她应该不在家,她这会儿肯定在工作,所以你要晚一点问。”
害怕他不相信,所以我只能把想到的能证明自己是猫的证据一股脑全说出来:“你家的小猫是跟着你一起搬来的,我在家就闻到了他的味道。他的味道很香,所以刚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女孩子。”
竟池还是不作声,没办法,我只能继续说:“猫的耳朵很敏感,所以我能听到很多声音,也能听得很远。”
“昨天我坐在你的病房外面,但是你和医生的对话我能听到。她说你的抑郁倾向很严重,让你住院治疗,但你不肯。医生还问你家里有没有人陪,你说你的父母和爱人都死了”。
我突然开始思考要不要继续说下去,因为我现在讲述的已经不仅仅是关于我的秘密了。
我害怕抬头,害怕去看竟池,我怕在他的眼睛里看到愤怒或者冒犯。我犹豫着继续:“我知道你想利用我骗医生出院,我答应不仅是因为我没有地方住,我还想陪着你,我不想你像钊哥的弟弟那样,一个人孤单地死去。”
长久的寂静中,我看到一滴水滴落在我的手上。
抬起头,视线里只有竟池泪流满面的脸。
他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竟池的哭泣和我之前见到的任何一种哭泣都不同。
他的哭泣是静默的。
竟池紧咬着下唇,双手微微颤抖。他的眼眶越来越红,鼻尖也红了。
他在痛苦,也在忍耐。
人类有很多种方式表达痛苦,包括哭泣,暴怒,沉默或者往嘴巴里塞入大量食物。
人类也有很多种方式排解痛苦,包括哭泣,暴怒,沉默或者往嘴巴里塞入大量食物。
这一点猫和人还挺像的:猫在应对痛苦时也会哭泣,暴怒,沉默或者舔舐自己的毛发。
我无法感受竟池正承受的痛苦,所以我只能用我最习惯的方式安慰他。
我起身环抱他,下巴抵在他的头顶。
等我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时,我正在卖力地舔舐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