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阿絮，我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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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花，周庄主身上的凤凰心经？”
乌溪与女儿的交流，自是使用蛮语来得更方便。他先问了凤凰心经的事，知晓情况危急也没再说什么，转过头来和她讨论起了七窍三秋钉。
赵玉颜将几个月来的脉案及自己的观察详细说与乌溪，并在交流中提出自己的疑问。
这场另类的“实践教学”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景北渊找了过来，才打断一大一小两个“医痴”的对话。
“凤凰花，”乌溪最后叮嘱了玉颜一句，“既然你用凤凰心经为周庄主暂时治疗了，便不能中断，往后须日日运功，直到周庄主痊愈为止。”
一段车轱辘话讲的又快又长，随行而来的平安眼冒金星，寻思不出个一二三来。但宋大掌柜也晓得术业有专攻，乐呵呵地领着一张药材方离去。
赛君府的正院只剩父女三个，景七拉着小毒物进屋坐下。角落里独自玩耍的紫貂闻声而来，一下蹿到大巫脚下，又围着久未见面的小丫头一顿嗅舔。玉颜捉住这不老实的小貂，抱进怀里顺毛，有一下无一下地扒拉着紫貂油光水亮的长尾。
“小毒物，不是你成日说着想她么？”景北渊外壳年轻，内里是个活了几世的老妖怪，最喜欢逗弄小孩子，顺便揶揄一下自己男人，“怎么，你的宝贝徒弟回来了，竟一点也不关心？”
乌溪看着爱人的眼睛，仿佛把所有的心里话都灌进了眼神之中。
多年的默契与了解，只消一个眼神，景北渊就读懂了他的意思。这嘴巴撬都撬不开的老顽固，原来是面对着孩子不好意思了。
二人间的眼神之战又僵持了一会，几个呼吸后，不苟言笑的南疆大巫败下阵来。他尽自己所能的柔和了表情，将手放在了凤凰花的发顶上。
赵玉颜抱着貂儿，窝在七巫二人身前的梨木脚踏上。姑娘将紫貂塞进景七的怀里，懒洋洋地向前一靠，趴在两位爹爹身前，不说话，只静静享受着乌溪的抚摸。
“阿爸。”
小凤凰花忽然抬起了头，“你说这世上的人，真的可以放弃良知，做出那么多有违道德、伤害他人的事情吗？他们为什么还高兴地活着，他们难道不会受到天神的处罚么？”
乌溪顺毛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视线渐渐放远，依稀回忆起自己尚为南疆巫童时的记忆。
那时，他也不明白，那些终年弥漫着雾瘴而不见天光的密林、贫瘠大山之中撑起来的苗寨，在大庆万里山河面前，明明微不足道，甚至寒酸之极。可又是什么吸引了中原人的军队，非要攻打他们的家？
他坐在大巫师的身边，向部落里最有权威最有智慧的老人提出了疑问。
后来，大庆打败了南疆，他作为巫童，南疆的下一任继任者，以质子的身份来到了中原…
当年大巫师是怎样回答他的呢？
他的手下继续着抚摸的动作，用蛮语轻轻回答着他的小凤凰花：“会的，天神会知道的。伽曦大神无处不在，冥冥中看着所有人所做的一切，今天埋下原因，以后就会收获结果。只是凡人的生命太短，所以像地上冒出来的、马上就会死的小虫子一样，浑浑噩噩，不理解神的意志。等我的凤凰花长大了，等你见过了很多很多人、知道很多很多事的时候，你才会隐隐约约明白一点。人犯下错，神会在他的生命中给予属于他的惩罚。”
“那什么是长大？”玉颜揪了揪景七的袖子，“爹爹，我十五岁了，按照中原女子的讲究，我已经及笄了，都可以嫁人了。这难道不算长大么？”
这个问题可是难倒了我们小王爷。
景七将貂儿递给小毒物，二人换了换手底的活计，轮番上阵哄孩子。
“这个问题，爹爹也说不清楚。”
景北渊做了好几辈子的人，都不敢说自己将“人”这个字琢磨了个明白。他只能捡些轻松的话来解答玉颜的问题。
“一个人若要长大，并不是按照年岁的积累而按部就班的成长。年复一年，积累的是岁数，而不是内心的强大。”
“你要经历许多许多事情，可能是好的，也会有不好的。你还要遇见许多的人，他们是你的朋友、你的老师、你的敌人或爱人……”景七手下摩挲着姑娘的头发，像是给紫貂顺毛一样轻柔，“我们颜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看来这些日子在外面，吃了不少的苦啊。现下终于见到爹爹了，丫头可以与我们说说，有没有遇见志同道合的朋友，有没有看中哪位英俊风流的儿郎？”
人精一般的景小王爷将话题扯回到姑娘身上，他倒是好奇，好端端的孩子怎么忽然想到了嫁人这件事，莫不是真看上了哪个浑小子？
大巫与小王爷对视一眼，两颗心里明镜一样，都等着玉颜接下来的回答。
“没有！”赵玉颜直接反驳了他，又抬头给这个八卦的爹飞去一个白眼。
瞧瞧吧，这便是不打自招了！
景北渊心里有数，不动声色地和身边人交了个底，引着小丫头讲讲最近发生的故事。
“丫头讲讲五湖盟的事吧，如意可给我们传了消息，说你在镜湖派受了重伤，还遭了算计？”
说起自己受伤吃苦，玉颜便是讲上三天三夜都倒不尽心中的苦水。心底压抑的情绪被这一下又一下的轻抚勾起，离家在外所受的委屈，都化成汪汪眼泪，找到了释放的怀抱。
故事自湖州密信开始，七爷与大巫听着姑娘碎碎念着，将毒蝎、赵敬、周子舒温客行等人的故事听了个遍。大巫的脸上仍是没什么太大的表情，只是听到孩子受了欺负时，将着坐榻攥出了响声。
景七一贯地笑，手上却使着劲，将自己白绸雪缎的衣裳从姑娘怀里抢了出来，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心道这丫头哭起来丑得很，还妄想拿他的袖子擦眼泪，他才不能让这臭小鬼得逞。
幼稚的拉锯还在继续，期间景北渊不仅听明白了前因后果，还抽丝剥茧捋了一遍，将故事中不断出现的“张成岭”三个大字摘出来，又在心里默默圈了个圈。
“颜儿，你口中所提这张成岭小兄弟，现下被阿伈莱送到了大孤山派沈掌门处。刚刚我忘记过问温公子，是否要把他接回来。”
狡猾的大狐狸早就和温客行说了这事，也得到了他的回复，偏还要把这件事故意拎出来问问小丫头，探探她的反应。
“他…”
赵玉颜的嘴仿佛涩住，没有吐出半个字来。自己年前留书回到五湖盟，至今竟两个多月没见到他了。不告而别，又违背了一起过年的约定，竟有些不好意思再见到他。
“大孤山派有沈慎坐镇，赵敬一时半刻也不会动他，待在那里挺好的。”言不由衷的话真是说的别扭极了，赵玉颜忽又想起那被沈慎寻回的高小怜，想起他二人那劳什子“婚约”，心中便更不是滋味。
“听闻大孤山竹海景色优美，沈掌门对他又好，还有岳阳派的师姐陪着他，就怕有些人在大孤山乐不思归了……”
光滑水亮的紫貂突然嚎叫了一声，似乎是被乌溪没轻没重的手抓疼了。
景北渊笑笑这吃醋的男人，挥挥手将拈酸的闺女赶出院子。
“去西院喊你师父与周叔，他二人若是休息好了，就请他们来前厅用晚饭。”
赵玉颜领着七爷的任务走出了院，浑然不知身后两位爹爹的脸色究竟能有多么不好看。
“小毒物？”
景七把小貂抱回怀里，见这小畜生左右扭动不肯就范，干脆撒手放它自去。
“怎么，我们大巫竟然也吃醋了？”景北渊心里唯恐天下不乱地看着笑话，心说这当爹的人啊，真是视女儿身边的男子为洪水猛兽一般。
这张小公子如今在大孤山派也挺好的，若是今日站在乌溪面前，怕不是连个全尸都没了。
当日出南疆时，乌溪是怎么说的来着？
有人敢碰他的小凤凰花，就割了他的手；有人敢多看她一眼，就剜出他的眼睛；有人敢打她的主意，就把他的心挖出来，把人倒吊在树上。
景北渊终是忍不住笑了出来，面对着自家男人这一张棺材脸，更是笑的出声，笑的开怀。
用罢晚膳，一行人聊起了闲话。周子舒与温客行回到西院休息，平安带着玉颜去药房配药。七巫与湘宁来到凉亭里，煮了壶茶水打发时间。
阿湘外向，又爱和人聊天，此时正兴致大发的跟七爷讲自己与曹蔚宁的故事。
“所以，你是和你的情郎私奔来的？”景北渊品了品茶，给这对小鸳鸯的故事下了个结论。
“是啊是啊！”
“小丫头！怎的一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景七看见阿湘的样子，不禁感叹女生外向，又不自觉的想起了玉颜。看小毒物恨不能杀了张成岭的样子，说不好哪一天，自家丫头也会乐呵呵地与情郎私奔去了！
“当然了！”阿湘说起来便是一脸的骄傲，“我能把曹大哥拐走，说明曹大哥对我的心意，比什么江湖臭规矩都重要！我当然是开心的咯！”
“说得好！”
大巫竟是一脸认同地开了口，看着阿湘的眼神都多了几分认可：“阿湘姑娘敢爱敢恨，有我们南疆姑娘的风采！”
景七斜了他一眼，眼眉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嫌弃。有些人啊，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今日轮到他的凤凰花为爱私奔，还一脸得意的逢人便讲，恐怕这位南疆大巫的脸都会气绿咯。
景北渊实在是想笑，可也得在外人面前给小毒物留几分面子，只稍稍揶揄了他两句：“是啊，跟你们南疆人一样，擅长拐跑好人家的孩子！”
此中意有所指，却是另一段故事了。
乌溪听后也是一怔，而后对着小王爷笑笑。这铁树开花的稀奇样子，倒叫阿湘开了眼界。
我滴个乖乖老天爷，南疆大巫竟然是会笑的！而且笑的这么好看，这么自然。这两人看着年轻，可她却觉得分明是一对老夫老妻了。
“对了，小阿湘，给我讲讲你俩是怎么私奔的？”景北渊也是个爱听人家热闹的性子，而今更多了一份取取经的心思。万一玉颜也和张小公子私奔了呢，他呀，先替小毒物学着。
阿湘这一张嘴，大抵是可以去说书的。故事讲的精彩万分，连大巫也听得入神。
“不对，赵敬与莫怀阳，一早勾结了。”乌溪刚在屋里听了赵玉颜的版本，现下又听了顾湘的版本，找到了两个故事不同之处，一语中的，指出问题之所在。
“是啊，不过他隐瞒了此事，没有告诉那位义子，蝎王白白大动干戈一场，自然是气疯了。”景七心思玲珑，智计双全，这种弯弯绕的事看了几辈子，只消一二刻思索，便将这局阴谋看破。
“不对…”
小王爷话一出口就发现了漏洞，“阿湘，既然你们俩决议私奔去过日子，怎么跟鬼谷的人碰到了一起，又是怎么找到我们的？”
温柔儒雅的俊公子用清清浅浅的话刺中了阿湘所瞒之事。顾湘意识到不对，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嘴，曹蔚宁见状赶紧出来插话打圆场。
“那好，不说便不说吧，没关系。”
七爷笑了笑，将此一节揭过。
有些事不必顾湘曹蔚宁张嘴，他大致能猜想出来。更何况，后院里还有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傻丫头。自家的孩子自己了解，一会去套套话或许知道的更多。
……
赵敬广撒英雄帖，号召江湖各门派齐聚青崖山下的白鹿镇，举办除祟大会，一举剿灭鬼谷。
顾湘越想越不安，踌躇之下劝温客行不要再回鬼谷，并苦苦追问他和蝎王的协议。温客行拒不回答，只说这些事日后慢慢告诉她。顾湘不服气，她也害怕温客行孤身一人回到鬼谷有危险。当日在清风山，她亲眼看到蝎王用药把几头恶鬼降服，无常开心等人浑像是哈巴狗一样听话。
但温客行不在乎，所谓与虎谋皮，谁是猛虎，谁是猎人，此刻尚未可知。当务之急是让阿絮调理好身子，尽快取出体内的七窍三秋钉。
“也是，你不管我一百次，也不会不管那个痨病鬼的！”顾湘有些生气，主人做什么都不跟她说，满心都是周絮。
“你吃一个大男人的醋，不对，你吃我的醋干嘛啊？”温客行被顾湘逗笑了，“你怎么不吃你家小曹的醋！”
“我吃什么醋，他才不会让我吃醋呢！”
顾湘挥手打断了两人间的调侃与笑话，忧心忡忡地拉起了主人的手：“主人，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对你家主人有点信心好不好，傻丫头！”温客行终于安抚住了这个小管家婆，将她送出了自己的屋子。
可这打开门一瞧，另一个小冤家站在门口，手里捧着漆黑一碗汤药，等着他出来。
“玉颜，进来说话吧。”
温客行接过瓷碗，也没有多问，将这苦药汤一饮而尽。
其实他已经恢复了记忆，只是强行突破孟婆汤的药效，落下些头疼的后遗症。小徒弟知道后，巴巴地配了汤药，又亲手煎了端过来。这份孝敬，让温客行的心头不免触动。
“你周叔的伤…”
温客行话说了一半，想到她才是医家，照顾伤患定是比自己尽心尽力。
“我晓得的。”
赵玉颜点头回应了他。
她耳朵好，在门外听了温客行与阿湘姐姐的对话，知道他要去面见蝎王，也知道温客行打算瞒着周子舒。
但有件事，她需得告诉他知晓。
“师父，周叔在天窗受了穿骨钩。”
她自那日晋州劫囚就摸清了周子舒的心思，为何要把背上贯穿的伤口独独用披巾遮住，又为何让星明为他更衣，不让平安与温客行帮忙？
他是不想让温客行知道，他在天窗受了多少折磨，不想让他看见自己满身伤痕累累。
尤其是，蝴蝶骨。
这是甄衍一辈子不能释怀的痛苦。
也是温客行的致命梦魇。
“周叔心里定是希望我瞒着你，可我觉得，至亲至爱之间为何要遮遮掩掩呢？”
温客行被徒弟连珠炮似的话说得发懵，竟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只等待她说完后，才切入正题，焦急询问周子舒的伤势。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又向眼前的丫头问了一遍：“穿…穿骨钩？”
何为穿骨钩？
温客行没有亲眼得见，想象不出那究竟是种什么厉害的刑罚。
“两弯发锈的粗铁钩，在炭火上烤的发红。钩子自背后蝴蝶骨处刺入，人的皮肉先被利刃割开，再将铁钩贯穿插入身体。上刑的熟手往往能避开背骨，却又紧贴着骨骼深入。铁钩伤穿肺腑，阻碍鲜血奔涌，钩上的纹理令血气缓缓沁濡，呼吸间连绵不断着作痛……”
停下！够了！不要再说了！
温客行仿佛是亲身经历了一场酷刑，薄唇被咬的苍白如纸，眼眶泛红、眉头紧锁，冷汗顺着鬓角颗颗滴落，一副发疯的模样。
“阿…阿絮…”
温客行仅是听了一半，就心痛得快要窒息了。他不敢想象、不能想象也想象不到周子舒该是有多痛。
他恨不得回到过去，将天窗的杂碎全部撕碎，将段鹏举身上的每一块骨头都捏碎，一寸一寸的，把他的皮剥下…
那是他的阿絮，是他的周子舒，是他身上神清骨秀的蝴蝶背脊。温客行连亲吻他的爱人都来不及，却总有人如此伤害他。
“师父，现在想想，那夜你在镜湖山庄救我，或许就是因为我被人穿了蝴蝶骨，勾起了你的恻隐之心。”赵玉颜想起了那个白衣折扇的救命恩人，“后来周叔也说起过，蝴蝶骨对你来说有着极深刻的意义。这才不想让你发现，不愿我告诉你。”
“你也是这样，害怕自己此去恐有不测，就要瞒着所有人，不告诉湘姐姐细节，不告诉周叔计划。”
“就像是你自己一样，他们也会希望自己的爱人、亲人能与自己坦诚相待。”
多少人因为隐瞒而错失了爱人，多少事是因为隐瞒而错过了美满。赵玉颜之前犯过错，对温周与成岭隐瞒了许多，也因此尝到了自己种下的苦果。
“我年纪小，或许这话从我的嘴里说出来太过可笑。但我知道一个道理，那便是人这一辈子都不要做令自己后悔的事，哪怕是善意的谎言，哪怕只有一次。”
温客行强忍眼泪，听完了小徒弟的话。
他点点头，来到周子舒的房间。
“老温，现在就要启程了？”
周子舒尚未休息，外袍褪下、身着白色的中衣，头上仍带着他赠予的玉簪。
温客行没有回答，红着眼眶走到那人身前，想从背后抱他，却又害怕触碰伤口。
因着七窍三秋钉的缘故，周子舒的痛觉已不太灵敏了。加之赵玉颜佐着凤凰心经为他治疗了一日，肩胛之伤已愈合大半。
“周子舒，你信我么？”
温客行还是没有将计划说出口，只是隐晦的，求他的师兄相信他。
“老温，我信。”
周子舒似乎明白了什么，笑了笑。
他主动的抱住了他，抱住了他的师弟。
“阿絮…”
温客行带着哭腔跟自己的爱人作别。
“我在。”
“阿絮，我疼…”
夜风清冷，唯爱人的怀抱温暖滚烫。
作者有话说
第60章 阿絮，我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