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付之一炬 ...
-
星霜荏苒，兔缺乌沉。青崖山一战后，江湖仿佛回到了往日之平静。
杨蔚玄收到了大孤山派小弟子递转的书信，知晓大师兄为长明剑仙所救，性命无虞。老剑仙还将好人做到底，护着莫蔚虚去到竹海，将人推给沈慎后吃了两顿鲜笋才拂袖而去。
乱糟糟的人与事都在一日一日地回到正轨，温客行与周子舒带着一大家子人随七爷与大巫回到赛君府暂住，曹蔚宁伤得最重，在床上躺了半年多方才好转。也幸得那颗神药塞得及时，顾湘才没在大喜之日变成寡妇。
温客行也不知是什么妖魔鬼怪，那日青崖山上分明强弩之末，却是好的最快的一位。周子舒与赵玉颜寻到他时，这位武功高强的鬼主只剩下一口气出，净不见半丝气进。倘若蝎揭留波有一分害他的念头，怕是连抵抗的力气都没有。
不出月余，温大善人便可摇着折扇满院子溜达。不仅如此，还日日霸在周大相公的屋内，夜夜服低做小的哄着师兄上床歇息。
乌溪为周子舒上药的活计也被一并抢了去，景北渊瞧着他整日里忙活张罗，又熬药又做饭的样子，看的是啧啧称奇。还拉着家里两个小的私下调侃：“温公子朗朗清风的一位贵公子，竟也有几分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感觉，真是稀奇之事常常有啊！”
这段日子里众人忙的不可开交，养伤的、治病的、处理公务的……年轻的几位也各有事情，杨蔚玄回了清风山协助掌门师兄，曹蔚宁躺在床上养病，顾湘日日照顾着夫君，星明领着众弟子回昆州修缮四季山庄，只剩赵玉颜张成岭两个无所事事。
乌溪一瞧那姓张的小子便心生不快，日日拘着姑娘在身边学医问药。景七看破不说破，只是某天去温周二人处走了一趟，并让正经师父多留些功课给某人。
“正是意气奋发的好岁数，刻苦努力些才是正道。何况张小公子开蒙晚，若不奋起直追，只怕耽误了这副上好的根骨。子舒、温兄，你们二位觉得呢？”黑心狐狸一副“我为你好”的嘴脸，“玉颜幼时随乌溪学过些东西，虽是些三脚猫的功夫，但是也能自保。”
言尽于此，留白皆是深意。
他将话题又扯回到了姑娘身上，景北渊面上仍坦坦荡荡，端的是一心为孩子着想的模样，“自她八岁来被子舒送来府上，我与乌溪便视她如亲女。子舒是她亲近的长辈，温兄是她磕头认下的师父，有些事，现在说来为时尚早，日后便要二位多多费心了。”
在场的都是人精，三个男人的心眼加一起没有上万也有成千。景北渊暗示两人管好自己家那小子，我家姑娘还小，日后的事还说不准呢，不要现在操之过急。
“七爷说的有道理，我们也将玉颜这孩子当成一家人。”温客行扣住周子舒的手，压下了他的回答，自己先开口，“至于孩子们之间的事，我看做爹娘的还是不要轻易插手。万事都讲究一个缘字，缘分到了，自然是顺其自然、得成美满。”
温客行也回应的明白，姑娘就是我们家成岭的人，两情相悦之事，休要多嘴。
小小一间屋内，温客行与景北渊都面带微笑，周子舒在一旁无奈喝茶。
他可打不断这两只逞凶比勇的斗鸡。
这番幼稚又无聊的斗嘴倒令他想起了某位白衣剑仙，不知白鹿崖一别后，叶前辈去了哪里？
叶白衣最近忙得很，天南海北的走动着。不仅救下了身受重伤的莫蔚虚，还把人拎到了大孤山。听说竹海中的笋子用来炖汤极为鲜美，又多留了两日。
这种悠闲日子又过了几日，他带着容泫的骨灰游览江湖，偶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但大多时间一人一剑、一袭白衣，在山林荒野中独自前行。
青崖山之战他有所耳闻，但他因着自己立下的誓言，不欲见到温客行那臭小子，便没有出面。
眼见五块琉璃甲都被蝎王所得，叶白衣悄悄尾随其后，想看看这个南疆青年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天下武库，人间至宝。”
蝎揭留波的手指慢慢划过五块琉璃碎片，口中喃喃自语，“义父啊义父，您二十年来苦苦追寻的，究竟是什么瑰奇珍宝？”
他不知道为何武库成为了赵敬的执念，令他执着二十余年，最终赔上了一切。
“这武库说的再好听，也不过是个藏书的地方。更何况，当年建立时您也参与其中，为何还要重启呢？”
这个问题也成为了困扰他的执念，蝎王想不透，也放不下。他将那枚圆形的锁芯捻了起来，用帕子擦拭过后仔细穿上黑绳，挂回胸口。
或许他要去找一个知道武库秘密的人，他需要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答案，一个能令自己放下的答案。
“来人。”
黑衣青年唤来手下，一绿衫蓝裙的女子走近，微微屈身，道一句“主上”。
“千巧，你主人如何了？”
本该在鬼谷殒命的主仆二人，却出现在蝎王身边。柳千巧不记得自己与主人是如何来到此处的，只知道是眼前人在鬼谷混战中救了她们。
她曾在阿湘大婚前服下孟婆汤，忘记了那个令自己痛苦半生的男人。可是，蝎王又解除了这药性，令她回忆起往昔。
“千巧？”
蝎揭留波见她有些愣神，又喊了她一声。声音中带着些催促，脸上却没有怒容。
“主人身体恢复的很好。”
“知道了。”
南疆青年没有表现出多余的关心，仿佛只是在听手下人汇报试药的结果。
不知是否是赵敬的死亡带来的改变，如今的蝎揭留波，少了几分疯狂与杀戮，多了一丝平静。
“本王要出去一趟，你们走吧，先行一步，去哪里等我。”
“千巧明白。”
柳千巧安静的退了出去，朝罗浮梦所住的院子走去。蝎王在她与主人醒来后给了她们选择，或走、或留。罗浮梦沉默许久，只说听柳千巧的选择。柳千巧看了看那南疆青年的背影，最终选择了留下。
留下，不做艳鬼，不做绿妖，做自己。
蝎王不是一个好人，但他却渴望拥有一颗善良的心。在他未曾察觉的地方，对身边每一个曾受过伤害的可怜人施以善意。
这种“善良”太过复杂，简简单单的“怜悯”二字不能够概括完全。
他打算去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然后，为自己的人生努力活着。
“温客行，本王还是要和你见上一面。”
他从探子处得到了温周等人的消息，点了手下连夜出发。
叶白衣自下山后还有最后一桩心事未了，而解决问题的关键，就需要这南疆小子帮上一帮。
“小子，你拿到的钥匙是假的。”
老剑仙自不知何处踏风而来，吓得一众毒蝎杀手抄起武器、严阵以待。
“退下。”
蝎揭留波抬手挥退了众人，朝叶白衣轻轻点头，以示尊重。
“长明剑仙深夜来此，难不成，就是为了提醒在下曾被人欺骗么？”
“是，也不是。”
叶白衣缓缓落地，找了个干净地方盘腿而坐，似乎要在这说上几刻。
“你不是想知道武库的秘密么？正巧，我也要去一趟那个惹出是非的破山洞。我可以为你解答问题，你也要为我做一件事。”
“愿闻其详。”
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在林中交谈，夜风呜咽作响，掩盖住了两人之间的交谈。
三日后，一枚黄铜钥匙带着一张字条突然出现在赛君府，与此同时，本该安睡在各自房间的两个孩子亦不知去向。
“恭迎大驾。”
蝎揭留波只写了四个字，温客行却明白了他的意思。想必蝎王已知晓这钥匙是假的，才掳走了玉颜和成岭，并以此来威胁他交出武库钥匙。
“老温，如何？”
周子舒见他眉目紧锁，出声询问到。
“无妨，他用孩子威胁我交出钥匙，那我们就去雪山会会他。这武库被天下人盲目追捧了二十余年，阿絮，你想不想瞧瞧这劳什子究竟长什么样子？”
周子舒心中不惧与毒蝎为敌，他是担心两个孩子的安危。虽然他猜蝎王不可能对玉颜下手，但思及鬼谷一战中毒蝎与天窗相互勾结，想到玉颜与自己在晋州将段鹏举得罪到极点，又隐隐地怕某人挟私报复。
“阿絮，你在害怕什么？”
温客行仿佛已经想通了些许关窍，猜到这封挑衅书背后有人操纵，为的就是将他和周子舒一齐逼到武库。至于旁的人，他从没把段鹏举那伙子宵小当成一盘菜。在他眼里，没有了周子舒的天窗，算什么东西？
周子舒听过他一席话，也按下了心中的丝丝忧虑。毒蝎此番行动诡异，一定是有别的人参与其中。以他们对蝎揭留波的了解，这位蝎王可不是畏首畏尾、躲躲藏藏的人。
二人将顾湘曹蔚宁两人托付给七爷与大巫，驾着两匹快马，连夜赶到了西北地界的一座无名雪山。
这是连绵山脉中毫不起眼的一个山顶，二人运起轻功，不过个把时辰便上了雪线。山顶路都已被大雪覆盖，但依稀还能瞧见脚印，大多是官靴，想必天窗来的人不少。
两人虽然猜到了今日的一场好戏，却不清楚那背后的第三人。未免有人监视，一路上温客行与周子舒极为入戏，脸上的表情异常沉重，好像他二人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与敌人同归于尽。
“阁下既然如此费心邀约，何不大方些出来相见，也好让我师兄弟二人知晓，究竟是哪一方豪杰要开启天下武库？”
温客行朝一处山崖推推手，略轻浮的行了一礼，殊不知，他心里正吐槽着天窗这群脑子进水的喽啰。
白茫茫一片大雪山，穿一身黑衣。
躲藏的功夫还如此蹩脚差劲，怕是瞎子聋子都找得到你们的藏身之处。
段鹏举一边嘲笑着周子舒，一边带着手下走了出来。那副本就恶心的嘴脸在清冷雪光的映衬下更觉得碍眼。
这种洋洋得意的行径，在蝎揭留波眼中更是小丑一般。他嫌弃的别过了眼神，似乎身旁的山壁上有什么吸引他的东西。
他早就说过，这姓段的不长脑子，还妄图与虎谋皮。当初不让温客行杀他，是因为自己还需要找个人做替罪羊。如今他不再谋划夺取义父的大业，便不需要与这小人虚与委蛇。此番事了，他得了他想要的，就让这蠢货离开人世。
“温谷主、周庄主，想来二位如约而至，定是带了真的武库钥匙。”蝎揭留你不紧不慢的招呼着二人，语气似老友叙旧一般，脸上表情也是一股不耐烦，心中巴不得这戏快点结束。
温客行看向周子舒，二人眼神交错，仿佛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周子舒将头上玉簪拔下，温客行接过后扭动其间机括，簪子瞬间变为了一枚钥匙。
蝎王手中黑色蛇鞭扫过，卷起玉钥，送入段鹏举的手中：“这亲手打开武库的殊荣，在下不敢掠美，段大人，请吧。”
“段某谢过蝎王。”
天窗众卫将封锁武库大门的冰全数敲碎，露出一个精巧的机关暗槽。段鹏举自荷包中小心翼翼取出五块碎片，将琉璃甲自手中组装好，放入机关之中。
戴在蝎王身上的那块圆片，是锁芯，轻轻旋动后，便有机括凸出，露出一个插入钥匙的小洞。
段鹏举强忍着激动，将钥匙插入门内，却没来得及旋转，便死在了蝎王的刀下。
“你——”
段鹏举的七窍顿时涌出紫黑的血液，面色潮红而呼吸困难，直直地闭眼倒下。
“果真是颜如舜华，心如蛇蝎啊。”
温客行的预料仿佛得到了证实，这种死法，这种毒药，他可曾有幸见过一次。
“千枫之毒，呼吸间毙命。”
蝎揭留波将没了气息的段鹏举扔到一旁，引得天窗众人大乱。周子舒也知晓这毒从何而来，想必是赵玉颜给的。那么，两个孩子也是知情的，并跟着毒蝎跑到了西北。
天窗麾下晋州军手持刀剑，乌泱泱的围住了温周与蝎王。忽然间，伴随着一声巨响，叶白衣从山石后跃空而来，手持龙背，一招风来吴山将晋州军扫落在地。
雪山在爆炸下引起了雪崩，众人四下逃窜。蝎揭留波在叶白衣出场时扭动钥匙，大门缓缓开启，南疆青年拔下钥匙先行一步，身后剑仙拽起温周二人，腾空飞入武库。
白茫茫一片干净天地，这座西北的无名雪山之上，除却遁入武库的四人，皆被狂雪掩埋，无人生还。
“叶前辈，原来是你将我二人引来的。”
周子舒接过了蝎王抛出的钥匙，将机括还原为簪，插入发间。
温客行见到来人是叶白衣，像个锯了嘴的葫芦，一句话都讲不出来。
“一对蠢货，若不是你们两个腻腻歪歪，成天拿肉麻当有趣，窝在家里不出来，老祖宗我至于一大把年纪了还东奔西跑么？”叶白衣将龙背剑收回背后，接着骂到：“二十年前江湖大乱，皆是因为人心中的贪欲。容泫纠结五湖盟五子等人建立武库，搜集天下武功试图创立新法，也是为了自己心中的欲。”
提及容泫，这个令自己又爱又恨的小畜生，叶白衣也沉默了片刻。
“建武库的人错了，想夺武库的人也错了。二十年过去，江湖因争夺武库与琉璃甲已经死了太多的人。我此番下山，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将容泫犯下的错，全部了结。”
温客行与周子舒心中赞同，对叶白衣的话也表示赞同。
一行四人中的第四人却不爱听这些，蝎揭留波转身离开，朝武库深处走去，其余三人跟在他身后，来到一扇石门前。
“一座日晷，一栋破藏书楼。”
义父，这就是你执着的地方吗？
温客行取出了火折子。点燃了两侧的石灯。
周子舒拾起了脚边的竹册，吹去上面的灰尘，定睛一看竟然是《阴阳册》。
“阿絮，竟然真找到了一件宝贝，这可是神医谷的绝学。”温客行接过了这竹简，看过后塞回周子舒怀中，“来，你替我收着，万一出去之后用得着呢？”
温周两人落后了叶白衣与蝎揭留波一段距离，前面的两个人似乎直奔中心而去。
叶白衣从石台上取下了写有《六合心法》的册子，将它引火点燃。一旁的蝎王静静看着，并没有夺取心法的意思。
“这可是世上唯一一本六合魔功，小子，你费了这么一番功夫来这里，难道就想看我烧了它么？”
叶白衣倒是小瞧了这个小南蛮，这可是赵敬终其一生没能得到的无上功法，他的义子竟然不动心，真是奇怪。
“剑仙都说了，这是害人害己的魔功。我若是夺来练了，能不能成先放在一边，只怕您也不会放过我。”
蝎王坦然的回答了叶白衣的问题，倒叫老剑仙心里对他有所改观。
“哈哈哈哈哈哈，有意思！”
叶白衣被他这坦荡荡的剖白逗笑了，这笑声也引来了温客行与周子舒。
“前辈，现在大雪封山，我们难道要等来盛夏雪融才能出去吗？”
温客行瞅了一眼阿絮，心道这个老妖怪肯定有办法脱身。
“是啊，叶前辈。你说我们在此饮冰食雪的，最多能活多久啊？”
“小蠢货，祖宗我一日不骂你便不好受？”叶白衣没好气的回了他：“我看你们三个，少说能熬十天半个月的再死咯。”
至于他自己，继续食冰饮雪，能活很久很久。可是那种滋味，真的太难受了。
但他还欠蝎揭留波一个解释，所以，他决定为三人道出了百年间他付出的代价。
为何他能活一百多年，为何他下了山吃饭时就像个饿死鬼投胎一般？
“逆天改命是有代价的，神功既成，自然可以重塑全身经脉，令容颜永驻，神仙般的活下去。但也有极大的弊端，不然我为何在长明山上待了这么多年？一旦踏入天人之境，就必须永居极寒之地，从此风餐露宿，食冰饮雪，若是吃了人间烟火便会天人五衰。”
叶白衣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淡淡的，“想要炼就此魔功，还需要找到你心意相通之人，一同修炼。一人修炼得成，另一人则衰亡早折。所谓的天人永生，不过是，一场骗人的梦罢了。”
话音落尽，故人的身影仿佛出现眼前。
难寻少年时，总有少年来。
“与其这样活，我宁愿死去。”
长青，你看到了吗。
这害人的魔功，我已经毁了。
这份天人合一的诅咒，不会再有下一场悲剧了。
......
“好了，小南蛮，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在这里一并说了吧。”叶白衣将阴阳册的后半卷抛给温客行，在地上找个了蒲团，坐了下来。
“再无疑问，多谢前辈解惑。”
蝎揭留波也开始在武库里闲转起来，他好像看见了一本毒经，百无聊赖的翻看着书页。
见这做局的二人一个赛一个镇定，入局者也静下心来，翻看着典籍打发功夫。
约莫过了一日左右，外面突然有了动静，厚厚的积雪仿佛被人从外部挖掘开来，武库大门上发出了铁器敲击的声响。
温客行在叶白衣的示意下点了点头，拔下周子舒头上玉簪，找到了门上隐藏的机括。
门外来人竟是玉颜与成岭，两个孩子领着毒蝎众多手下，雪崩后两个时辰便在门外铲雪，挖了整整十二个时辰，才助他们脱身而出。
“好孩子，辛苦你们了。”
周子舒抱住两个孩子，并没有追究二人不告而别之事。温客行替熬了一日又冷又饿的两人输了些内力，暖一暖他们的身子。
叶白衣看着缓缓闭合的大门，扔出了火折子。
天下武库，付之一炬。
作者有话说
第70章 付之一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