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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风息雨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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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日未见,谢无恙似与往日不同了。
一场大战方止,周身内劲都供给了温客行曹蔚宁疗伤续命,赵玉颜的脸色有些苍白,也没有心情再和他虚伪周旋。
“谢师兄的前程,不必说与我听。”
她与他从不是一路人,赵敬死前关系便不好,多是谢无恙一厢情愿。赵敬已死,强系的纽带断了个干净,日后也不必再相见。
“师妹,我知道…”
谢无恙腹中早已打好的草稿,见到她时竟无一句可言明。四目相对,沉默不语,思及昨日种种,谁也不愿期待来日的相遇。
“太湖派如今一盘散沙,自义父死后多有动荡。”他尝试换一话题,打破这疏离的气氛,“师妹身为太湖先掌门唯一的传人,可愿重回湖州、为门派主持大局?”
太湖派
是了,她的义父还为她留下了一个头疼的烂摊子。五湖盟百年传承,太湖派亦是江湖中的显赫门派,赵敬多行不义已然伏诛,但活着的人总要继续向前。
这份沉重的责任,该由谁来扛下?
“谢师兄,这件事我曾与沈掌门提及。”她将太湖派掌门信物自怀中取出,“掌门人多行不义,门派必受牵连。赵敬自杀后我便想,希望上一代的恩怨到今日彻底结束。”
“你、我、蔚玄师兄,蝎揭留波,我们既是被人利用的棋子,又是为虎作伥的爪牙。如今首恶伏诛,江湖清朗,那我们这些同样作恶行凶的人呢?”
这是她思考了无数个日夜的问题,更是她一路求索的答案。
“一场白鹿崖英雄会,我和杨蔚玄从犬牙成了苦主,蝎揭留波为了自身保全而反捅一刀。”她忽然抬起头来,注视着谢无恙的脸,“我相信,你也不是毫无察觉,推翻赵敬一事,师兄在背后定也没少出力气。”
“师妹聪慧,也善于识人。”
谢无恙坦然接受了她的话,承认他自己也为压死赵敬,添上了一根小小稻草。
“义父专心图谋大事,便疏忽了太湖派事务。我名门出身,赵敬又多次暗示我与你定下婚盟,太湖上下弟子皆视我为下一代掌门,多有投靠示好者。”他自然也没有辜负义父的好意,利用手下权力之便,在太湖派中安插亲信,打压异己,经营的有声有色,不输那头上老贼。
“重开英雄大会,我从杨蔚玄处听到了些风声。义父他老人家怕是不行了,但太湖派毕竟名门正派,不能因失去一位走火入魔的掌门人,就断送百年基业。”
正所谓断尾求生,弃车保帅。
谢无恙言尽于此,便不再多说了。懂的人自会理解其中深意,而不懂的人,也无需在意。
“太湖派、五湖盟,这些乱糟糟的江湖故事本与我无关。赵敬与我父母的恩怨,也非三言两语能掰扯清楚。”赵玉颜恢复了几分力气,脸上也有了三分血色,“我自小就在不通礼仪的南疆之地长大,在你们中原人眼里,就是个无法无天、自私蛮横的妖女。”
她分出两分心神来,用手指梳理着鬓边凌乱的发丝,腕上缀的银铃子清脆作响,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与谢无恙心中的闺秀模样相去甚远,却令他心神牵动。
“谢师兄,若你说你对我有那么一分真心的喜欢,那我就要把这太湖派的烂摊子丢给你咯!”
象征着太湖派掌门人的玉佩自赵玉颜手中丢出,丢进了谢无恙张开的手中。
“纵使我回了太湖,门派上下有哪个能听我说话?我这人一怕麻烦,二又活的清醒,与其被人撵出三白山庄,不如乖乖双手奉上。”
“我…”谢无恙想为自己辩解一二,却被赵玉颜的话打断。
“论功行赏,论罪当罚,太湖派掌门人是你的了。”
她仿佛不在意的挥挥手,也未曾和谢无恙告别,潇洒的转身离去。
“师妹!”
谢无恙紧握住手中白玉,不甘心的喊着,却不敢将那份悸动宣之于口,只能换一种方式来宣泄:“只要师兄在一日,你便是我的师妹,太湖派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目送着她走入鬼谷,谢无恙心知此生再无缘相见,那道清丽的影子将被他永沉心底。
来日江湖不见,唯有怀念。
我会担下太湖派,担下光复名门的责任,终我一生,为我犯下的错误赎罪。
赵玉颜回到后山山洞,被景北渊抓住一通打量,见小丫头无事,才放她去跟张成岭说话。
“玉颜,掌门令交给他了么?”
杨蔚玄此刻也是不解风情的横插一杠子,询问着她与谢无恙是否交割清楚。
“师兄放心,都与他说清楚了。”
二人点点头,了却了最后一桩心事。
将太湖派托付给谢无恙,是他们与沈慎沟通后的结果。赵敬被揭露后,江湖哗然,那些武林门派对太湖派也是心存厌恶,甚至连五湖盟也受了许多非议牵连。
沈慎是五湖盟五子中仅存的一位了,其声名武功足以接手赵敬的烂摊子,平息五湖盟内的纠葛。但太湖派一盘散沙,又似烫手山芋一块,令人拿不得、也放不下。
杨蔚玄自重启英雄会后,便一直紧盯谢无恙的动向。他对这位“义弟”的小动作,略知几分,也暗中观察着他笼络太湖弟子。
或许,从五湖盟中另择一年轻后辈接手太湖不是上上之选。于是他致信大孤山,向沈掌门推荐了出身名门、武功不俗的岳阳派嫡传弟子谢无恙。
沈慎在信中知晓了谢无恙曾是赵敬义子一事,对他接受太湖表示反对。但几番思索,也不得不认同杨蔚玄的想法。
赵敬恶名在前,谢无恙一旦接手太湖派,便要一辈子小心谨慎,用尽一切方法恢复门派声名。他若是有心悔改,那便让他赎罪。他若再想做恶,江湖各派也不会给他又一次机会。
因此,这枚玉佩终于经赵玉颜之手,交托到了谢无恙的手中。太湖派的责任与未来,也不必由她来承担。
张成岭看看四周,只觉得自己哪处都插不进去。
他本是跟在七爷与大巫身边,但此刻大巫忙着救治伤患,七爷更是孟不离焦。俨然是一对老夫老妻,谁想上去自找没趣?
再瞧瞧湘姐姐那里,曹大哥情况逐渐稳定,虽还未醒,但有新婚娘子在一旁照顾,谁敢那么不长眼的上前打搅?
视线在山洞中慢慢滑动,张小公子又盯上了自己师父。
唉,这一眼不如不看。
温叔受伤脱力,正靠在师父的怀里。师父分明那么洁癖的一个人,竟然肯用自己崭新的衣服去擦师叔脸上血迹。
温客行此刻正闭目养神、调养内息,周子舒便扶着他的肩膀,二人双手相握,真气相交,一副不容闲杂人等打搅的样。
于是乎,张成岭便把委屈的眼神投向了玉颜。他正小心翼翼地凑到姑娘跟前,便被杨蔚玄劫了胡。二人言语间没头没尾,听得他如坠云里雾中。
好容易挨到师兄妹两人打完谜语,张成岭终于等来机会,牵住面前姑娘的手。两人悄悄走出山洞,朝附近一处山坡走去。
这里脏乱一片,仍有许多药人军及武林中人的尸身横倒在地。断刃、兵器、斑驳血迹,一片炼狱模样。
“玉颜,我们究竟要来这里找什么?”
张成岭生怕地上的尸体忽然“暴起”,漏网之鱼给他两人来个措手不及,一只手紧握着她,另一只握住防身的短匕,左顾右盼,小心翼翼地向前走。
“来找琵琶。”
“琵琶?”
这在血淋淋的战场上,可真是个极为突兀的物事,叫张成岭听后一头雾水。可他却没有多想,而是问了琵琶的模样,想着帮玉颜一起寻。
“你一定见过,它与寻常乐器不同,银弦铁板,是蝎王操控药人的武器。”
赵玉颜的描述勾起了他许久前的回忆。
那时他身在岳阳派,夜里被毒蝎掳走,在分舵内受尽折磨,周子舒与温客行前来解救了他。那天晚上,师父还因过度运气勾起了七窍三秋钉的旧伤,师叔说了好些似是而非的话,也令他听的困顿不已……
现在想来,那时的一切疑惑都有了答案。一路走来,有些事他原不明白,可也渐渐有了答案。
周子舒也好,温客行也罢,师父与师叔都与自己一样,是背负着痛苦的可怜人。
但上天待他们终是不薄,他在酒肆桥边遇见了那个落拓汉子,又遇见了风流潇洒的白衣公子、蛮不讲理的紫衣姑娘。四个人走着走着,又撞上来一个清风派的大傻子。
或许,老天还施舍给他一件珍奇。
是掌中柔,是眼前月,是心上人。
他忽然想起了娘曾经说过的话,一生一世、成对成双,千金难买是鸳鸯。
曹大哥与湘姐姐日后定是一对恩爱夫妻,师父与师叔这两个受尽磨难的可怜人,也终是拥抱住了彼此。希望上天真的有月老牵线,保佑世上有情人平安喜乐。
“成岭,成岭?”
赵玉颜唤着他的名字,将这个感叹红尘紫陌的小古板招过神来。琵琶是被她方才丢弃在路边的,但那只是一时情急,才不得不抛下这沉甸甸的物件。
蝎揭留波那样性子的人,若知道她扔了琵琶,定要记仇的。她不想惹那罗刹来闹,也不想把这琵琶丢在荒郊野岭,趁着洞内众人都忙着,遂拉了张成岭出来寻。
“这琵琶要物归原主么?”
张成岭见她擦拭着银弦上的斑斑血迹,眼中带着些忧虑,小心询问着。
“这琵琶…”她顿了顿,本想说自然要还给那臭蝎子的,她留在手里做甚。可转念一想,自今日鬼谷一别,她与蝎揭留波,他日恐怕是再不相见了。
“罢了,咱们把它带回去吧。”
姑娘将染血的帕子丢弃,紧了紧琴弦,随意拨弄着调音,“成岭,你听过我弹的曲子么?”
操魂摄魄的杀人武器,却又能弹拨出缠绵悱恻的曲。琵琶在她与那人的手中,既可控制药人,又能闲时抚乐。杀戮与雅致,充满了矛盾与痛苦。都说物似主人行,琵琶有两面,蝎揭留波未尝不是。世人大多见过毒蝎头子杀人不眨眼的凶恶,却不曾知晓,他也是个喜欢抚琴,喜欢烹茶,一心只想获得他人认可的小南蛮。
“成岭,你觉得遇见某人,会不会改变自己的一生啊?”
曲罢停弦,赵玉颜将琵琶丢给身边的小子,不知想到了哪里,忽然提了个问题。
“我…”
一双灵动的眼眸直勾勾盯着自己,脸上的神情忽然间自忧转喜,还带着几分古灵精怪的玩闹之意。赵玉颜甫一发问,就令他脸红心跳,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回答。
玉颜这是,在问我们两个么?
中原小古板的脸皮还是薄的很,一想到姑娘向自己开口发问,逼自己剖白心意,他便止不住的紧张。尤其此刻只有两人,相对而立,眼神交接时的情意,令短短一刻变得格外漫长难熬。
“你…怎样?”
赵玉颜倒是没与他一般想歪,她问的并不是张成岭所想的那件事,而是指他遇见周子舒。或许,也是指蝎揭留波遇见赵敬吧。
“我..不愿这辈子永远唤你师姐…”
一句话说的干巴巴的,又分了好几段才从牙关挤出来。张成岭不敢说的太直白,又怕说晚了会惹姑娘不高兴,终是思来想去的开了口,自觉隐晦又真诚的坦白了心意。
“我…”赵玉颜却被他横插一杠子的表白搞得头晕,“你说的是什么东西?”
聪慧如她,立刻明白了他语中含义。
什么开门见山、奔放热情的大胆表白,她在南疆没听过一万也有八千句。还有旁征博引、文采飞扬的诗词歌赋,亦或是回环曲折、小心翼翼的隐晦暗示,自她来到中原后也收到了不少。情情爱爱这些东西,景北渊不仅耳提面命给她上过课,更是身体力行的和乌溪日日上演。
她心里开心的不得了,既高兴自己喜欢的傻子也喜欢自己,又高兴这个谈“情”色变的小古板主动开口,嘴角已经向上勾起。
等等,慢着,小王爷的言传身教在紧急关头起了作用。景七那唯恐天下不乱,见不乱更要捣乱的恶趣性子,想想也教不出什么好话来。
“张成岭!”
突然被喊了大名的他浑身一颤,不住的担心自己会不会被打,又或者自己哪里冒犯唐突了佳人。
“在…”
弱弱蚊蝇的回应,无辜又透着可怜的羞红小脸,一副与气氛不符的样子套在他身上,令赵玉颜一下子笑了出来,原本故作深沉的脸也维持不下去了。
“我问你,你那句废话说出来什么意思?”她有心逗弄这傻小子一番,端看对方如何接招,“自离了越州,你喊过我一回师姐么?”
他的那份小心思,温周二人不知打趣了多少回,顾湘更是拉着曹蔚宁一起,支持金豆侠和傻小姐。岳阳派时谢无恙视他为仇敌,赵敬明示暗示他亲上加亲。每个人怕不是都能看出他心悦玉颜。
“我…不是…玉颜……”
他真是急得语无伦次,恨不得身上长出一百张嘴来解释。不,或许依靠他这个笨脑子,一百张嘴都说不清楚。老天为何不能将温叔的嘴借他用用,那可是能把死的说成活的,骗得过人间的人以及鬼谷的鬼呢。
最关键的是,温叔哄师父的本事啊!
“你不想喊我师姐,喊什么?”
羞涩如耗子满地乱窜的张成岭,又是迎来了对方的“步步紧逼”。眼见是毫无抵抗,丢盔卸甲,几欲投降了。明明已经长了一岁,十五岁的半大小子已经身量渐壮,高了眼前姑娘一头还要多。气势上却压根不见涨,用操心的老父亲温客行的话说,“恐怕我们成岭日后,定是夫纲不振啊!”
“不如日后就喊赵小姐、赵姐姐,或者赵姑娘吧。”赵玉颜眼中含着满满的笑意,“好心”赠他几个选择,实是以退为进的激将法。
小古板,谅你斗是斗不过我的。
这份稳占上风的得意维持了好一会儿,正当她要开口重提先前之问时,却被张成岭突然打断。
“玉颜,我想唤你玉颜。”躲闪的眼神忽然间注入了勇气,连声音中都多了些坚定,“你可以是南疆的赵姑娘,是太湖派的赵师姐,是将军府的赵小姐,但我不想与他们一样称呼。”
张成岭认认真真地说着,一只手握出,没有了原本的小心翼翼,没有了一贯的仔细试探,直接地、不容拒绝地握住了她。
“当我家破人亡的时候,我会觉得救我逃出生天的师父是改变我一生的人。当我颠沛流离的时候,我会觉得一路护我助我的温叔是改变我今后生活的人……”他一字一句的回答着她的问题,注视着她忽然变得躲闪的眼睛,“我终于找到了真相,为镜湖派上下报仇雪恨、为江湖重现光明的时候,我觉得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它让我遇见了师父、师叔,遇见了湘姐姐曹大哥,遇见了沈叔叔高师姐,遇见了杨师兄、赵敬、蝎王这些人。”
“师父有了师叔,湘姐姐有了曹大哥,他们每个人虽然都经历了命运的不幸,可是他们也找到了自己最重要的那个人。”
他是个失去了家的孩子,有幸在红尘中遇见了新的家人,组成了一个虽然有些怪异,却又温暖的“家”。
“颜姐姐,我还想再贪心一些。”
他时隔多日再次喊了她一声“姐姐”。
张成岭也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
郎情已剖明,只待妾意回应。
“成岭。”
眼前姑娘穿着玄紫色的衣裙,却像极了一朵映日而生的凤凰花,明媚而又绚丽。
“姐姐这个词不许再喊了,叫的人平白显老,又讨厌又难听。”
她才不做含蓄害羞的闺秀小姐,她是南疆的凤凰花,是直率任性的南蛮妖女。
两情相悦,是这世上最不该隐藏的事。
张成岭高兴的连话都不会说了,此刻除了激动与欢喜外,竟然只能想到温客行曾经在湖边对他说过的话。
“傻小子,须知烈女怕缠郎。”
温叔真是这世上最最聪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