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洛凌尘

2、2

　　林正道回来的时候天色算不得多晚。

　　但因着朝堂的事，较往日相比，他在宫内多留了片刻。如今倘若再拾掇拾掇，便恰好到了准备用膳的时辰。

　　“爹爹。”待到林韵清到达书房时，一进门就正瞧见林正道坐在书房正座，手中不知在翻看些什么书册。

　　面前这个微皱眉头，留着长胡十分威严的男人正是原主的父亲林正道。但由于作为丞相的政务实在繁忙，林正道平日里又是忧国忧民并不顾家，所以林韵清自从穿越以来和他见面的次数也算是屈指可数。

　　简单行了一礼后，林韵清便在一旁默默立定，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说一句话。

　　她一早就有意无意从玲珑那边小心地打听过林正道的为人。

　　古板，严厉，大公无私，却是一位爱民亲民的好丞相。府中上下之事皆是由林府夫人，也就是林韵清的生母及另一位二姨娘管理。林正道为官数十年载，年纪已然不小，膝下却只有大房与二房所出的两位女儿。林韵清年已十七，再过一年便到了女子可嫁娶的年纪。二房所出林韵欣年才十五，据闻还是个不懂事的。大房与二房之间向来并无多少来往，哪怕是家宴也由于林正道政务繁忙而鲜有一聚。

　　如今……父亲忽然将自己唤到书房，不知所为何事，看起来等下似乎是要一家子都聚在一起用膳。林韵清心中困惑，却丝毫不敢表现出来。

　　天色已然渐晚，屋内光线也算不得多少明亮，林正道却依旧不紧不慢地翻看着手中的书册，气定神闲的模样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

　　即便已经过去小半柱香的时间，她依旧乖巧站立在林正道的书桌旁，静静等候他翻阅完手中的书册，没有半句怨言。

　　分明早在林韵清推门前便已经感知到她前来请安了，这段时间林正道依旧面色如常地翻看着手中的书页。单薄的纸张在此刻一片寂静的书房内成为了突兀的主角，随着指节的翻动而发出异样响动。

　　显而易见，常年不管家务事一心忙于政务的林正道并非慈父那一卦，如今正在特意给她施威呢。不过林韵清可不是原主那般深居规格的大小姐，见过的大场面莫非还会少？因而即便是这般沉寂的气氛，她也能够沉得住气。

　　终于，林正道忽然合上手中的书册，抬眼看向她：“韵清，为父近日有听闻你时常来书房看书，可曾看了些什么书？”

　　听着林正道聊家常似的轻松语气，林韵清心下惊疑不定。她的心思可没有单纯到向来不关心家中事宜的林正道会忽然关切自己的女儿。难道......莫非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了？

　　“女儿愚笨，私塾老师讲的课，尚有些许不懂......只觉待在家里闲来也是无事，不如借用爹爹书房再好好将之琢磨一遍。除此之外，便只看了些闲杂游记。”

　　静下心细想，她先前从几个下人丫鬟口中打探到原主总爱跑到林正道的书房内看书，往往一看便是一整天。但都是偷偷摸摸，似乎并不愿被林正道发现。难道是为了这事？照理说古人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莫非在这女帝掌权的朝代也是如此？林韵清心中苦涩，却不敢表现在面上。

　　“还请爹爹赎罪，是韵清愚笨......”然而正当林韵清还想再说上几句补救时，本以为会心有不悦的林正道却忽然开口了。

　　“以前……是爹爹错了。韵清，你莫要怪爹爹。”林正道忽然叹着气，“爹爹面前，你也不必如此拘谨。你身为林家嫡女，将来这林府自然也是全权交托于你。以前是爹爹糊涂了，跟你娘亲说得一样，目光短浅了。”

　　“以后若再有什么想看的书，尽管随时来便是，有什么想看的孤本，爹爹也会为你寻来。”

　　“还有......上回说过的明年那届科举考试，爹爹也不拦着你去了。”

　　这下林韵清彻底傻眼了。她的爹爹，这是在说些什么......

　　林韵清对这个朝代的了解并不多。在此之前她只知道这是个女帝掌权的朝代，但这朝代的根基依旧是当初女帝上位前男尊女卑的腐朽旧社会。

　　自打女帝上位以来，女子地位大有提升。女帝虽以权至上，但在这等朝代之下有这等才情，即便是来自现代的林韵清也是不得不敬佩的。只不过女帝终究是女帝，若不是将权势牢牢掌握在了手中，只怕一介小小女子在这个思想制度依旧封建的社会根本说不上什么话。现如今虽然女子在世间的地位有所提高，却也只是因着女帝的权压之下。倘若某一天女帝失势……如此这般贸然颁布政令，只怕是起到了反作用。

　　可即便女帝背后的派势一手操控朝廷权势，却始终未能将朝堂化作一派。前朝旧臣大多政绩斐然，并非如棋子那般容易换洗。现如今尽管敢与女帝作对的仅有少数，但太子之位尤在。前朝太子派的根基依旧并非三言两语便可动摇。何况剩下的大多还是和林正道一般的中立派。

　　在这之下，女帝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势，自然是想方设法在朝堂之上拉拢更多自己的势力。看似最牢固的同盟往往不堪一击，以免太子派在暗中养精蓄锐，将来杀她个措手不及。

　　于是，科举制迎来了全新的革化，女子亦可参加科举考试入朝为官。

　　“您......方才说什么？”林韵清简直不敢轻信自己的耳朵。

　　她是知道的，女帝忌惮林正道身处之位，曾多次试图与林正道交好。但林正道始终持中立态度，反倒成了女帝心中的那根刺。如今又是推举出了女子可参与科举，为官当差。林正道作为中立派定然不会让自己的女儿掺和这趟浑水。

　　可......现下究竟是什么情况？

　　“先去用晚膳吧，你娘也等了许久了。”未等林韵清多说几句，林正道便出言岔开话题。

　　林韵清只好作罢。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这次晚膳除去她的娘亲，林府的二姨娘和她那位庶妹林韵欣也在。

　　二姨娘名为许芳，生得极为美艳动人。哪怕是早就育有一女，因着当年嫁进林府时年岁尚小，岁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多少痕迹。

　　相较之下，同林正道同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幼一同长大的林母更多了几分端庄威严，即便通过骨相不难看出当年，却也终是抵挡不住岁月对美人的侵蚀。

　　而她的庶妹一直乖巧地坐在二姨娘身边，即便见到自家爹爹和自己的长姐来了也一言不发。分明瞧着只比林韵清小了没几岁，却依旧对自己的娘亲依赖得紧。即便她一直躲在二姨娘身后，难掩其面上慌张心中紧张。

　　“欣儿，在那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向你爹爹和长姐请安！”二姨娘颇有所不悦，将林韵欣一把从身后拽出，低斥道。

　　林韵欣这才迎上前，低头颤声道：“向爹爹、长姐请安。”身上衣物略显皱皱巴巴，请安时显出的袖口也似乎沾上了什么灰黑色细小污渍，着实有些不得体。再加上这般寻常请安都跟没见过大场面的模样......和一旁大方得体的林韵清相较，差距实在太过明显。

　　见此，林正道暗暗皱了皱眉。

　　而此番反应，林韵清皆是看在眼里。

　　说实在的，这也怪罪不了这位庶妹林韵欣。二姨娘在林府的地位本就不如林母这位正夫人，当初二姨娘传出有喜之讯，还当是能生出个嫡长子一举翻身，得罪了不少府里的旧人。没想到只是诞下一名庶女，此后她便一直身居林府后院，鲜少外出。

　　而林韵欣跟着失势本就不受待见的她，自然也受了不少气。许是生来便性子懦弱，再加上这后天的环境促使，这才成了她这副在外人面前便战战兢兢的模样。

　　“都免了吧，想来也是饿了，快些用膳吧。”

　　因着有林母主持大局，这晚膳倒也并未有想象中那般难熬。

　　尽管一大家子人摆了一桌子的吃食，却都是一些寻常家里的菜肴，以素食偏多，荤腥几乎少不可见。

　　毕竟林丞相的勤政清廉可是全天下有名的，府中上下也不敢有任何奢荼。林母跟了林正道多年，再加上本就倒也早就习惯了。

　　吃罢晚膳，众人依旧围桌而坐，饮茶歇息。

　　二姨娘虽往日骄纵了些，却也并非无智之人，自然晓得今日一聚绝非林正道忽然转性开始关心家务事了。定是有什么要事要讲。

　　果然，待到众人皆茶足饭饱后，林正道才缓缓开口讲起明年科举考试一事。只不过他现下所言跟方才他在书房对林韵清讲述的似乎有些许不同。言下之意，林韵清明年参加科举考试一事似乎是圣上授意的。

　　“怎会如此！”

　　不光是二姨娘惊得叫出了声，就连林母都愣住了，一副不敢相信自己亲耳所听的模样：“圣上......她当真有此意？”说着，她的视线落在了林韵清的身上，目光忧虑：“我家韵清只在私塾读了一阵子书，仅认得几个字，也未曾面见过圣上，这若是去参加那科举......若是男子也就罢了，女儿家的出此风头，岂不是叫人家听了笑话。”

　　作为一名母亲，比起女子参加科举考试这事带来的震撼，更关心的却是自家女儿的名誉和此事带来的压力。

　　“老爷！那咱们的欣儿……”二姨娘显然也是急了，险些拍案而起，“莫非欣儿也要参加那什么考试？”

　　林正道摇摇头，伸手示意她莫要失了仪态：“欣儿年纪尚小，暂不思量这些事，日后再说。”

　　继而，他接着道：“韵清，自明日起你便不要去那私塾了，爹爹会替你寻几位教书的太傅到府上来，你安心念书便是，别的无需忧心。”

　　林韵清抿了抿唇，眼眸低垂轻声应是。

　　晚膳便此结束，林正道便起身又和往日一样回到书房忙政务去了，只留下妻女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作何感想。

　　趁着下人们收拾餐桌的空档，虚惊一场的二姨娘也带着自家女儿回院里去了。最后只剩下依旧坐在正座上的林母和不曾起身的林韵清。

　　“韵清，你过来。”自林正道离席后便一直沉默的林母忽然开口。

　　果不其然，林韵清前世研究透了所谓的微表情，方才一看林母的神情便知她定是有话要对自己讲，这才特意留下。

　　但她依旧装作些许无措的模样快步走到林母跟前，“娘亲？”

　　林母伸出手，似乎有些不安似的，讲她的双手紧紧握住纳入掌心：“韵清，你可真心愿意？你若心中不愿，便告诉娘亲，娘亲定会想法子为你做主！”

　　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暖，林韵清心中却依旧一片苦涩。

　　她并非原主，自然不曾知晓倘若原主站在这里，其会做出如何决断。她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也不知这世道的未来之势，如今能够站在这里安然无恙也仅仅只是凭着自己前世的几分演技，再加上几分揣测，甚至几分冒险。

　　但倘若此刻站在这里做出选择的是她自己，林韵清缓缓抬头看向林母。

　　那么......她定然遵从自己的内心。

　　“相亲？”

　　林韵清猛得从椅子上坐起，这竟是自穿越以来第一次如此惊慌无措。

　　大堂之内，坐在林韵清对面的刘媒婆手里拿着一摞画册，笑得眼睛缝儿都眯不见了。

　　“林大小姐，您再好好看看这画册，瞧瞧有没有什么中意的人选啊？”

　　尽管当今朝代，原本常言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人们心中早已有大改观，但事实上但凡到了适婚年龄的姑娘们，定然早就被所谓的媒婆上门说亲，险些踏破了门槛。

　　“李家的公子，陈家的少爷，还有赵家的秀才……喏，您瞧瞧，这些都是小姐您当年推掉的良配。如今他们呀，各个早已婚配，结成金鱼良缘。哎呀，还有那位王家的，娃娃都已经生了两个了。一个大胖小子一个娇贵千金，刚刚凑一个‘好’字，幸福得不得了哦！林大小姐呀，前几年您还说年纪尚小不急不急，眼瞧着就要年满十八了，莫非当真要等到变成老姑娘了，然后给哪位官大人当二夫人小姨娘？”刘媒婆嘴上麻溜地说着，面上却一副委屈模样，好似林韵清已经不是第一次推脱此事了。

　　然而事实上的林韵清这一次依旧想要推脱：“刘媒婆，今日我娘亲不在府上，这事还是等......何况你说的这些公子少爷也未必中意于我，现下都讲究自行谈亲了......”

　　“怎么就不中意您了！圆杏眼，柳叶眉，我这一老婆子瞧着都欢喜你这绝世大美女。堂堂当朝丞相的嫡女，哪家小子若要是敢瞧不上，我上门削他去！”

　　林韵清也是头疼不已。这刘婆算是京城里顶红的媒婆了，说下的亲事上百件，家家都说好。偏偏碰上了原主这一根硬骨头，这说亲的事也是自前些年开始一拖再拖。毕竟在这朝代女子往往早在适婚前便定好了亲家，定亲下聘什么流程一走，算时间刚刚好。

　　然而林韵清依旧态度坚决，险些便叫刘媒婆下不来台。

　　“哎，真是纳闷了，这年头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愿成亲了。”只见刘媒婆终于打算满脸愁容，一副受挫的模样，将手中满满一摞画像收了起来，放进来时的包裹。

　　然而一个不察，一张单独收放的画像却在刘媒婆这略显粗鲁的动作中从包裹中飘了出来，掉落在地。

　　刘媒婆手中的画像都是给谋良配的两家瞧的，若是瞧上眼了，说上亲了，这画像也就撤了。而这张画像上的男子虽然生得极好，瞧着俊俏模样，画像纸张却被翻折多次，显得有些皱巴巴了。约摸着便是被拿取多次却依旧不曾被撤下的。

　　刘媒婆从地上捡起画像，看看林韵清，又看看手中的画像，再看了看林韵清……

　　“我说林大小姐啊……这富贵少爷您不依，书香世家您不愿，这……您瞧着边疆的大将军要不要啊？”这听起来颇显无奈的话一说完，连刘媒婆自己都愣了一下，连忙补话道：“哎呀瞧我这张嘴，老糊涂了。这将军都快年过三十了，自然不符您的择夫人选。”

　　林韵清眉间一挑，却不曾接话，只另外开口道：“刘媒婆，明年我便要去参加科举考试。索性今日便把话挑明了，这说亲的事……还是多过些时日再说吧。”

　　“科举考试？你？”刘媒婆一听，险些都忘记两人身份了，只苦口婆心道，“哎呦喂，我的傻姑娘。你这是哪门子想不开要去参加什么科举考试啊！那都是些男人们要劳心的麻烦事儿。大小姐您又貌美又年轻，哪儿愁找不到什么好人家？这真要是都瞧不上这些公子少爷们，老婆子我就算砸上这招牌也定给你找到啊！”

　　大抵在刘媒婆心中，想要参加科举考试的林韵清便是和那些想要脱离世俗的出家人一样了。若非寻不得好人家，这天下又有哪个女子会这般不愿意寻亲出嫁相夫教子，偏要去当什么劳神劳肝的官差。

　　说着，刘媒婆便站起身来，不等林韵清再开口说些什么，拎着包裹便快步向门外走去了，站在门外的下人们拦都拦不住。

　　唯有林韵清独自坐在原位无奈扶额，哀哀叹气。自知自己这“林大小姐”说的话又是没被那执拗的刘媒婆听进去。

　　望着窗外春景，花儿开了满园，无心赏花的林韵清却只觉乏惫无力。

　　唉，这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