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洛凌尘

4、番外

　　世间传闻，水是剧毒，氧则是溶解在水里的解药。

　　据说溺水而亡的人死前都会经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最初是呼吸急促，即便再怎么张大嘴巴用力呼吸，呛入口中的也只有冰凉透彻的冷水。只为了那点可怜的氧，便自甘吞入剧毒的水。

　　然而巨大的水压在溺水的那一刻起便铺天盖地袭来，混合着藻类的泥水疯狂涌进口鼻，狠狠灌入肺部。彻底失控的水好似要将那五脏六腑都撕扯殆尽才肯罢休。

　　即将溺亡的人在水中拼命摆动着四肢，泛凉的指尖抓住的是虚无，睁大的双眼看见的是黑暗，直到最后的意识也抽离身体……这片水域便会恢复至死一般的寂静。

　　如此这般，一点一滴，分崩离析……

　　“咳咳！呼……咳咳……”

　　如同上岸后濒死的鱼儿，躺在床上的她大口地喘着气，双手胡乱挥舞着好似想要抓住些什么。她的喉咙沙哑艰涩，伴随着呼吸剧烈起伏的胸腔却好似坏掉的木门，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她分明紧闭着双眼，却好像见到了什么可怖的东西，浑身发颤个不停。

　　躺在身边的男人似乎睡得极浅，一听到这边的动静，立马从睡梦中惊醒，赶忙抓住她依旧乱动的双手。他心急如焚呼唤着她的名字：“……晴儿！晴儿！晴儿！醒醒……”

　　他紧握着的那双手冷冰冰汗津津的。显而易见晴儿是做了噩梦，尚未彻底清醒过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晴儿不断挣扎的手腕忽然卸了力气，只听见她双唇翕张几次，似乎轻轻呢喃了几句，却好似在水中闷声说话，根本听不真切。

　　她缓缓睁了眼，直到视线中那个模糊的身影逐渐清晰，终于松了口气：“……远之？”

　　见晴儿终于恢复神志，黄远之低低叹了声，仍不敢完全放下心来。他当即起身下了床，伸手摸向床旁的斗柜，稍加用力拉开抽屉。

　　自从晴儿生病之后，原本只放些杂物的床旁斗柜忽然有了它的“用武之地”，满满当当地塞了好几种药。几贴药方还有各类早就炼制好的药丸皆整齐地码在抽屉里，即便是药房里待了数年的老先生都得称赞几句。

　　这一年下来，尤其是近日，也不知是不是天气变冷的原因，晴儿遇见梦魇的次数尤为频繁。黄远之自然是担心极了，但要说去寻郎中……以晴儿的话来说，反正早就时日不多了，同样都是躺着，药房那头里头气氛沉闷得很，倒不如还是自家舒服。

　　“我没事。”晴儿强忍着喉间的不适，顾不得口中苦涩的药味，正欲从床上坐起身子，却被黄远之拦下了。

　　“你就好好躺着吧，这里有我呢。”黄远之安抚道，伸手摸向了抽屉里摆放在那个寻常位置的纸包。

　　然而，下一瞬他的手却僵在了半空中。

　　修长的指尖在触碰到那个陌生的质感的纸包时，他只觉自己好似被滚烫的烙铁烫伤了一般，狠狠颤动了一下。

　　自从晴儿病了以后，他变成了药房的常客。就连郎中都曾笑称“久病成医”这一词果然不假，只不过成医的是他这个爱妻心切的可怜丈夫罢了了。

　　原本都能把抽屉里药方药材药丸的各种禁忌都倒背如流的他，仿佛直接被一棍子打蒙了一般直接愣在了原地。

　　明明他这些日子都依次检查过……不知想到了什么，黄远之抿紧了下唇，悬在半空的指尖颤抖个不停。

　　在这昏暗的房间内，唯一的光源便是那拉得严实的窗帘中透过来的几缕暖色烛光。是屋外树上的那几盏灯笼，是这里的习俗，无论刮风下雨，就算是大年初一也得一直点到天明才能歇息。用得也是上好的烛油，罩上纸灯笼即便是在大风中都能保持几天不熄灭。

　　而这暖橘色的光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了黄远之手中的纸包上，倒是将纸包上头墨色的药名照得透彻。

　　“怎么了？”晴儿躺在床上，以她的视角自然看不清黄远之拿起了什么。

　　闻声黄远之微微扯了扯嘴角，冲她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手上却不动声色地将药包默默放回了抽屉里。

　　“没事，只是忽然想起来茶盏里的水冷掉了。你躺着缓缓气儿，我去给你烧壶热水来。”说着，他便站起了身，端起原本放在柜子上的茶盏便走出了屋子。

　　晴儿也不说话了，沉默地望着黄远之离开的背影，眼中划过些许歉意。

　　说起来这些天，自己倒是不觉得什么，可一直在身旁照顾自己的黄远之倒是被折腾得不轻，白日夜里心里那根弦总是紧绷着，想来也是好些天不曾睡个好觉了。本想着今夜定能有个安稳觉……晴儿忽然长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在为谁感叹惋惜。继而她稍稍侧了个身，伸手够着床旁斗柜上的抽屉。她稍加用力，抽屉一旁便跳出一个小暗格 。

　　“咔哒！”

　　……

　　黄远之独自一人坐在院外，蹲坐在煤炉旁，看着那幼小如初生的火苗舔舐着那黑色的煤炭。而那小半壶水被煤炉烧了半天，都不见有沸腾的迹象。

　　他伸手摸了把侧脸，有些冰凉，眼角有些酸涩。

　　外面冷极了，有经验的农夫们都说今日本该是要下雪的。可惜上回从村头阿婆那儿讨来的用于祛寒的吉祥宝还没用上，晴儿喜欢极了，现下也不知道被她收拾在哪儿个角落了。

　　昏暗的天际，黑压压的，没有月光，也没有星光，只叫人好似喘不过气来似的。

　　就像是沉没在了深海里。

　　……

　　晴儿好像做了不止一个梦，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做。梦里的世界太过真实，又太过虚假。

　　她梦到她和远之变成了宿敌。

　　【“怎么来得这么晚呢，远之。”

　　此时此刻，出现在晴儿面前手执长剑的正是刚刚冲出重围，从人群中厮杀回来的黄远之。

　　他面庞沾血，右手在方才的混战中被利刃砍伤，血流不止。

　　而她的情况更是不容乐观。白色里衣满是沙尘，脏兮兮的。沾了血。

　　黄远之按着肩膀，鲜血依旧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大片的衣裳都被血液浸湿。

　　“远之！远之！远之！”她一遍又一遍地呼唤他，像是呼唤爱人一般，却又多了一些只有宿敌才会有的恨意。

　　她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地倚着墙走来，在那破旧的墙面上擦出一道血痕。

　　分明是狼狈至极。

　　黄远之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她，忽然不清楚自己与她厮杀数年，究竟有何意义。

　　晴儿不愿自己狼狈的模样在自己宿敌面前这般显露，却只能无力瘫坐在墙角。

　　起初她的指尖还能感受到些许微凉，现在连触碰掉落在脚边的长剑都无法做到。像是被无形的屏障所隔开......具体来说，就像是是这世间的其他东西都排斥自己了一样。

　　“所以到底是为什么啊......”此刻的黄远之已经说不出什么话了，他心中一阵钝钝的痛。

　　他知道的，面前自己的宿敌，晴儿，已经撑不过这个夜晚了。他抓住晴儿的手，她的心口处，比他手臂更深的有一道伤口，正往外渗着鲜红的血液。

　　黄远之忽然便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你这家伙......”他这么说着，面色复杂，却是连“你我本就是宿敌”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动手吧，远之。”晴儿凄然一笑。

　　闻声，他缓缓走到晴儿的身边，蹲下身子，定定地看着她。

　　晴儿忽然觉得，倘若就这样死去也是挺好的。就算她死了，也应当死在黄远之的手下。

　　即便是宿敌，那也是她曾深爱过的人啊。】

　　她又梦到她和远之在另一个世界，再次相恋。

　　【“远之，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了，你会把我忘记吗？”

　　“怎么可能？”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发生？

　　这时的他们正在最好的岁月。

　　沙滩，海洋，还有那和煦的阳光。

　　烈日炎炎之下，他们游遍青山绿水，看尽世间美景。

　　从最繁荣的南国到最荒芜的北漠，海上，雪原，他们都依次留下了去过的足迹。

　　两人手中捧着的商街边上买的小吃，蜜糖水。里面加了不少冰窖里取出来的冰块，清凉解暑。

　　她用指尖轻轻搅动着汤匙，听着冰块与杯壁碰撞着，发出清脆响声。

　　这是夏天，清爽，美丽，怀念。

　　黄远之眼眸低垂，眸光闪烁着。

　　她稍一仰头，便吻上了双唇。宛如那灵魂的羁绊一样，纠缠，依偎，相伴。】

　　甚至于，她还梦到在她走后的某一天，远之把自己忘记了。

　　【黄远之忘记了两件很重要的事。

　　这一天，他终于想起了其中一件事......

　　晴儿消失了。

　　他向全世界打听这位名叫晴儿的女子。可就像是这世上从未出现过名叫“晴儿”的人一样。

　　除了他，所有人都不记得她的存在，或者说……她曾存在过，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只不过，所有人都不记得了。

　　他成为了黄家的新任家主，定居京城

　　却始终找寻不到记忆中那双柔情似水的眸子，再看不见那双好像能倒映出无尽璀璨星光的眼眸。

　　那个名叫晴儿的女子，真的消失了。

　　世上没有人悲伤，因为所有人都不记得她的存在。在这个世道，即便是什么达官显贵的嫡子嫡女离世了，想来也不会有多少人记得，何况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子。

　　只有他，心口好像总是隐隐发痛。

　　只不过是，他失去了某样东西。

　　这个世界，并不完整。

　　然后他开始努力回想他忘记的第二件事。

　　他绞尽脑汁地想，想啊想，想到最后都忘记了吃饭，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堂上前来上门拜访的大人们是为何事……

　　哦，他忽然记起来了。

　　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的视线忽然变得模糊，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触碰着眼角。那里略显酸涩，不受控制地涌出了眼泪。

　　那是一件更为重要的事。

　　镌刻在他的骨子里，烙印在他的灵魂里。

　　他终于想起了第二件重要的事......

　　他爱她。】

　　屋外烛光是暖橘色的，暖黄的光在这幽暗的房间，却并不曾多添几分暖意。晴儿平躺着，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屋内的景象。

　　与其说自我感动，倒不如说是自己有些魔怔了，大抵是病重得太厉害了，已经开始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胡言乱语了。

　　以上的那些，都是她的胡思乱想罢了。

　　她和黄远之的屋子并不大。就在屋子不远处的书桌上，摆着一个琉璃鱼缸，里面有两条鱼儿在水中欢快地甩着尾巴游来游去。说是“欢快”，实际他也不知道鱼儿的真实想法，只是看着鱼儿游得欢罢了。

　　鱼儿是两人前几个月一起逛庙会时买的，本以为又是“一天喂次食，三天换次水，七天换批鱼”，却不想一养便养活到现在。就连那琉璃鱼缸也是黄远之托好友才买来的，说是这样鱼儿游来游去的模样都能看见了，瞧着也好看。黄远之前些日子还在说这两个小家伙福大命大，要起个好听的名儿才好。晴儿却不让，说是给鱼儿取了名就留了念想，要是哪天真送走了定要舍不得。两人因此险些吵了一架。

　　这种鱼在多数人的眼中的确活不长久。就像其中一条皮得很，好似一天到晚都不曾好好停下歇息似的。可另一条总是一动不动地待在水底，也不知它是真睡着了还是下一秒就会翻白肚皮浮到水面上。

　　毕竟鱼没有眼睑，而唯一的判断方法就是看鱼儿什么时候愿意吐上几个白泡泡，再摆动鱼尾在水里畅游。

　　正胡思乱想间，黄远之便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块热乎乎的湿毛巾。

　　“怎么还是起来了？你方才出了一身冷汗只怕是要冻着，我来给你擦擦手。”明明自己才是那个只穿了单薄中衣顶着一头略显凌乱的发丝在屋里跑来跑去的人，黄远之还是满心都是躺在床上的晴儿。

　　晴儿从黄远之手中接过茶盏，里面装了半盏茶的温开水。她小口地咽着温热的水，将口中苦涩的药味逐渐冲淡：“我真的没事。”

　　闻声黄远之地看了他一眼。虽然他眉眼中的忧色不减，但看着晴儿不知为何比往日似乎更有光彩的眼眸，却还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从指尖擦到手臂，熟稔却不厌其烦地替她擦拭着汗迹。原本早已凉透的冷汗贴在后背上变得湿湿粘粘，确实算不上有多舒服。热乎乎的毛巾擦拭过皮肤，好像原本几乎没有什么温度的身子都变得暖烘烘了不少。

　　黄远之用暖和的热毛巾捂着她的手，心疼地看着捂了老半天也依旧没有半分血色的指尖。

　　“都怪我，早知道多备些热水了。”

　　“不，怪我。”晴儿难得眯着眼笑了笑，“是我睡前想着要多喝几口。这大寒天的，再烧一壶热水也是麻烦。”继而她又伸手指了指书桌上的鱼缸：“倒是鱼儿要怪你，你看看，今晚是不是又忘了换水？”

　　黄远之顺着他的视线瞥了眼。的确，鱼缸内的水比平时浑浊了些，底部还有几粒未被鱼儿吞食，被水浸泡得即将溶解的饵食。

　　“瞧我这记性……”陈佳航苦笑一声，说着就要起身，却被拉住了手。

　　“也不急这一时半会儿的，明早再换也是一样的。”晴儿轻声道，“早些睡吧，你还只穿了件单薄的中衣，外面冷得慌。”

　　黄远之应了声，小心翼翼地将被子掀起一个角再度躺回了她的身边。

　　于是房间里又陷入一片昏暗。

　　躺在床上的晴儿使劲眨了眨眼，这才再度适应眼中干涩不适。她的手环上了黄远之的腰间，感受着那温暖健壮的胸膛，得以听见他那沉稳有力的心跳。

　　沉寂之中，晴儿忽然开口道：“明早儿会下小雪。”

　　“嗯，好像今年还不曾下过这么一场初雪。”

　　今夜的晴儿好像颇有聊天的兴致，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好些年没下雪了。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就是这样的天气，冷得很。那天我还记着，原本你说你三姨娘要给你介绍好姑娘来着，可惜最后没能去成……”

　　“晴儿……”

　　“……好，我不说了……早些睡吧。”

　　黄远之默默翻了个身，伸手同样揽住对方的腰。他们紧紧相拥着，好似这样就能将自己的温度都传递给对方。

　　“晴儿，你不要忘了，你答应过我要一起去看雪的……然后等来年冰雪消融，一起将鱼儿放归大自然的，”陈佳航听着怀中之人微弱的呼吸声，“鱼儿的名字我取好了，想了整整三天。一条叫思晴，另一条叫念远，你觉得如何？”

　　窗外橘黄的烛光已然被风熄灭，通过那细缝儿透进窗子的是如同初雪一般的天光蒙蒙亮。

　　鱼缸底的鱼儿在沉寂的水面吐出最后一串泡泡，也翻了身子陷入了安眠。

　　黄远之静静躺在她身边耐心地等了很久，久到窗外照进正午的暖阳，也没有等到她的回答。

　　这一天，是下初雪的日子，同样也是冰雪消融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