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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秋露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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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氏医馆侧门口又推出三具死于痘疮的百姓遗体,余然将他们运上板车,有车夫等在一旁将人拉走,集中焚烧。
自从那日后,他来此帮忙已好些天了,葛大夫千恩万谢差点落了泪,在这种苦难时刻,有人相帮那是雪中送炭。
车夫是个五十来岁的汉子,他时不时盯着余然看,临走前忍不住问:“小伙子,你日日在医馆处理这些事,怎么也不拿块布遮一遮?”
小少年笑了笑,一双大眼睛看起来良善无比:“幼时得过痘疮,不怕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车夫缓缓拉着车走了:“你命好啊。”
命好么?
余然收敛笑意,抬头望向昏蒙蒙的天空。
昨日丰安一纸封令,将城中百姓外逃的求生道路截断,随着初始症状的结束,小丰安内近半数人皆不慎感染痘疮,比当年俞家村的疫病传染快、发病短,已知时日最短的是临街一户七岁的孩子,从发热到病发去世,仅仅十天。
家家户户祭拜痘神娘娘,家家户户都在死人,遍地满是熏药与腐臭的味道。
小丰安原本热热闹闹在筹办乞巧大会,来了许多外乡人,如今都被困在了这里,仅有的几家客栈关门闭户,这些人便都流浪在外,官府收容了一部分,还有一部分昨日被沈琅玥召去了她的大宅子。
余然起初很不能理解,祝云也是连连劝她,直到她红着眼睛说:“小丰安是我母亲生前最爱的地方。”
他便忽然想起他的俞家村,在阿姐牌位前端坐了一夜,苦笑着问阿姐:“我一人人惧怕的杀手,在此地做起救人的事,是不是很好笑?”
俞安不能回答他,只有摇曳烛火淌下几行斑驳烛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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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冷,秋寒入体。少年对着双手哈气,准备烧些热水沐浴更衣后去后院。
忽闻远处嘈杂,转头见有五六百姓簇拥在一块,似乎围着个人絮絮叨叨,颇有些激动。
他移了两步侧过头,这才看清中间那人。
白衣蹁跹、墨发飘逸,额前一抹银白——杜风随。
——“您是不是杜大夫啊?”
——“我也瞧着像啊!杜大夫您说句话啊!”
——“青丝簇白发!俊逸了无尘!唯有杜神医啊!您这么多年终于回来了啊!”
——“真、真的是您啊!”
“是...是杜大夫...”有年老者感怀落泪:“十多年前丰安瘟疫...若不是您...老婆子我早就入土了...当年...一直想当面谢谢您!”
说着,竟颤巍巍朝杜风随跪了下来。
杜风随立即拉住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千万不可,快快请起。”
人们越聚越多,反而更不愿就此离去。
远远瞧着这一切的余然眼中闪过一瞬不敢置信的恍惚,十年前.....十年前他感染疫病,是阿姐求来的药救了他一命。
她当年说的神医,难道是他?!
少年攥紧双手,面上被冷风吹得白一阵红一阵,他该想到的...凭一己之力治好一城疫病之人,十数年来,只有杜风随!
如今,疫病卷土重来,没有得病的人都是当年在瘟疫中活下来的人。
今年寒秋已如冬日,北风萧瑟,仿佛要吹走他身上热度,少年木然看着前方,直到杜风随劝散人群,直直朝他走来。
“你姐姐有东西给你。”他冷着一张脸,在寒风中略显消瘦。
余然扬着同样冷漠的脸,警惕又嫌恶。
杜风随拿出一件仔细包好的麻布衣衫,针脚细密的粗布短衣,小小一团躺在他掌中,是孩子的尺寸。
他记得的。余然有些愣神。
杜风随将衣服给他,转身便要走了。
“等等!”余然叫住他:“我阿姐...到底得了什么病?”
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一瞬,杜风随的声音就像这灰蒙蒙的天叫人难过:“我如果知道,就不会去找乌木芯了。”
“......”
“不过。”他背着身微微侧首:“她一直以为自己害死了你,臆症严重不似常人,本也活不久。”
少年的眼眶渐渐泛红,他攥紧衣衫:“她...还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没有。”杜风随关于俞安的回忆稀少得一个手指都数得过来:“我与她并不相熟。”
这让余然不知如何再问,见他随时要走的模样,就真如同下凡的仙人,游玩人间一番便要毫无留恋地离开。
他不得不问:“小丰安的疫病,你是不是能治?”
哪知杜风随回答得十分果断:“不能。”
“可刚刚——”
“我连你姐姐都救不了,那些人就更救不了了。”他面无表情打断他:“我不做神医,你也别叫我神医。”
余然气得呼吸一顿,果然不该对他有什么期待:“你能治为何不治?!你当年不就救过我么?”
杜风随的脸上闪过一丝茫然:“是么?我曾救过你...?”
“......”
他在搞什么...莫不是和祝云一样失忆了?
杜风随低眉轻轻笑了声:“那也不治,我又不是什么大善人。”
言罢,转身离开,寒风中,衣袂偏飞的背影仍旧很有世外仙人的气质模样,但余然知道,他不是。
关了门,才发现躲在暗处的伏羽书,她正巴巴望着被木门隔断的秋风,余然肃冷着张脸:“既然看到了,怎不出去?”
伏羽书默默移开视线,眼中的落寞一闪而过:“乌木芯已经毁了,找他也无用。”
她当初是为了替宁阳山庄要回乌木芯才出来找杜风随的。
余然盯着她绞在一起的芊芊十指,忽然问道:“他收你为徒就是为了方便盗玉吧?”
这少年可真是会在别人心口上戳刀子,伏羽书鼻尖一酸,慌忙低下头掩盖来不及收回的眼泪,抱着药草陶罐,匆匆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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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然来到僻静后院的时候,祝云正忙乎着将热菜热饭端上桌。
她又做了那几道,红枣猪肝汤、炒猪肝、菠菜猪肝粥,还有核桃枣糕。
余然无语叹息:“你能换点花样么?我哥不爱吃这个。”
挽着袖子忙出一头汗的祝云回头看向纪不天,他正坐于案前写信,墨蓝的长袍外衣松松披在肩头,他头也没抬:“我最近挺爱吃。”
看到祝云骄傲的小眼神,余然翻了个白眼,认命坐下,执箸无声吃饭。
纪不天搁下纸笔,吹干墨渍,将薄纸卷起塞入小小竹节中,将其递给余然:“给老鹰的回信。”
小少年点点头,晚些他要去沈宅给琅玥送粮食药材,正好可以等信鸽回笼。
祝云不放心:“老鹰找你干嘛?”
纪不天夹起一片猪肝送入口中,绵软的口感夹杂了几丝腥味,他面不改色说道:“问我们何时回祥月镇。”
“难道有新的任务?”
“暂未。”他微微摇头:“短时间内我们回不去。”
过了午时,层云稍退,太阳洒下万道光芒,带来暖意。
三人安静吃着午膳,时不时窜出几句对话,在这疫情横行的危险地带,却有种诡异的团圆感。
祝云暗问自己,若没这痘疮、若他们不在巢会,她是不是很喜欢这样的日子?
风过,吹动檐角下的铃铛,那是医馆的小学徒挂的,佛教的惊觉铃,有祈福吉祥之意。
“——云姐姐,可有时间?”
伏羽书的声音远远从外头传来,祝云立即扒了两口米饭,匆匆放下碗筷,起身回应:“我马上过来!”
她拿起厚纱遮面:“阿莫,我去前院,晚上回来,你好好养伤,下午睡一觉。”
她这两日简直是拿他当孩子。
纪不天却很受用,墨色眼眸仔仔细细看着她:“注意安全。”
虽在医馆养伤,但祝云哪里安耐得住,如今医馆人手不够,府衙都调不出多余的人来,大家只得自救,她自然不甘人后。
祝云一走,屋中便只剩兄弟俩。
余然很快扫完碗中吃食,拿了块枣泥糕起身道:“哥,我下午给沈宅送药材干粮去,晚上便不过来了,若是祝云忙不过来我就会替她,你——”
“杜风随来过?”纪不天轻轻一句话打断他与祝云一般的循循叮嘱。
余然顺着他视线看到那件搁在一旁的麻布衣裳——他准备吃完饭后拿回自己屋的。
小少年喉咙里闷闷的:“恩。”
“那是你阿姐给你做的衣裳?”
他总是太聪明了,这都猜得到,余然默默点了点头:“是。”
纪不天伸出手,宽厚温热的手掌覆在少年肩头:“对不起,那日我不在。”
歉意与后悔经由手心的力道传达,余然视线凝在那衣衫密密的线脚之上,多日来强忍的哀伤悲痛在纪不天面前终于溃败瓦解。
小少年红了眼眶,无声落下泪来:“哥...在这世上,我再无亲人了。”
纪不天忽然想起当年在祥月镇外第一次碰到余然,那年,余然才六岁。
原该粉嫩可爱的孩子在战火中颠沛,满身狼狈骨瘦如柴,却睁着那双格外倔强的大眼睛,通红眼眶强作镇定:“大哥哥,你见过手腕上带着与我一样红色编绳的女子么?她叫俞安,我们从丰安逃难来,我和她走丢了。”
话尾带了难抑的哭腔,变成一道闷闷的委屈鼻音:“她是我阿姐...”
原来是他...原来他已这般大了。
自那时起至今,他将余然带在身边,已有九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