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风击鼓》卿云~

3、第三章 青青子衿

　　“徒弟”？……这个刚刚改叫“卫青”的孩子转过头注视着灯影下的韩伯，突然意识到，韩伯的故事，可能比他知道的要长得多。
　　“孩子，”韩伯走过来，揉了揉他蓬乱的头发，“去长安也好。虽然，和你母亲在一起尚不知福祸。不过，若有事，只管找你这位郭大哥就是，但凡可以，他一定帮忙。记住，啊……”
　　“嗯！”卫青笑着应了。又抬头看了看那位“郭大哥”，只见他颇不以为意的摇了摇头笑道：“恩师果然偏心呢，徒弟倒是可以供人驱使呢，我自今日岂不是要带了个小祖宗么？”
　　韩伯倒是满意“小祖宗”的说法：“也好，你拿阿青当个小祖宗也不错。有你拿他当小祖宗，我倒也不必发愁他日后生计。”说罢，不理会徒弟的神色，续道，“你们今日早些歇息，明日天不亮就上路。晚了……恐为人知晓，就不妙了。”
　　翌日黎明，卫青是在朦胧间被韩伯晃醒的，他熟悉这种朦胧的感觉，往常他睡在羊圈的时候，伴着这种朦胧的感觉出现的常常是大娘的藤条，或者兄弟们扔来的小石头……自然，这一切今天都不会再有了，耳边听着韩伯念叨着“起雾了，起雾了”，他还是花了一点时间让自己明白现在身在何处，又记起了昨夜他说的“长安”和“卫青”那个名字。
　　“韩伯？现在就要走了？”
　　站在他面前的郭解伸手捏了捏他的脸蛋儿：“哎，倒是明白过来了呢！这就走，去长安也快。”
　　从小屋里出来，卫青就一直拽住韩伯的手，虽是做梦都想离开这里，但是真是要走了，舍不得的好像更多了。惚的，他眼前一亮，小手猛地抓住郭解的衣袖。
　　“郭大哥，这是你的马？”圆圆的眼睛中满是兴奋和期待。
　　“是啊，呵呵，怎么样？”
　　“真好！我只见人骑过，只有一次见过平阳侯府执事的马在外边，我只摸了摸……”
　　郭解只觉得攥着他衣袖的那只小手都已是微微出了汗，“哈哈，今天就让你骑个够！”说着，一把捞过身边的孩子扔上了马背，然后自己拉住马缰飞身而上。
　　“郭解……这孩子，他命苦，你……你好好待他……”
　　“师父放心就是，我倒觉得和这孩子投缘呢。阿青，我们走了。”
　　“韩伯……”他隔着郭解的望向韩伯，“我会回来看你的，真的！~我真的会回来的……”
　　“走吧！再晚……就碰见人了……”
　　“阿青，坐好了，我们走了！”说着脚踢了踢马肚。
　　“韩伯……”当卫青喊出这一句的时候，发现耳边的风呼呼的吹着，两边的树飞快的朝后跑着，一颗心，也随着马上下跳动着，原来，骑马，是这个滋味啊。
　　他看不见，身后驾着马的郭解轻轻笑着，这孩子，怎么不知道害怕呢？……
　　两人都不知道，韩伯一直站在原处看着，直到两人一马消失在苍茫的雾色里。
　　郭解的马并不慢，按照往常，中午已能到长安了，但是他存心走着逗着同行的孩子，所以，一路上到也颇费时间。时至傍晚，方才到了长安城外。
　　暮霭沉沉，因为已是傍晚，护城河上放下的吊桥行人并不多。到了平阳侯府附近，郭解勒住马，抱下了卫青，道：“阿青，往前便是侯府侧门。我不便过去，你自去吧。还有，”他伸手抚平了卫青额前的碎发，正色道：“别跟任何人说，是我送你来的。只说，从父家出来，碰到顺路到长安来的马车就是了……可记住了？”
　　“嗯。”卫青不解的点点头。
　　“乖……”他笑了，忍不住有揉了揉眼前这个孩子的头发，“若是日后不顺心，或是有事要我帮忙，只管去平阳的韩伯那里找我就是了。他知道我在哪儿。去吧……”
　　虽然只是一天，卫青不明白，郭解竟然似是老熟人一般，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舍不得韩伯，可他不明白，为什么他也舍不得郭解。
　　“乖……去吧……”郭解猛推了他一把，“就能见到你娘了呢！”
　　“郭大哥？”
　　“嗯？”
　　“我们……还会见面吗？”卫青眨着眼问道。
　　“会，一定会。去吧，天都晚了呢……”
　　一个再也寻常不过的早晨。铜镜中映出一个女子的容颜，那面容高贵间又有一种不堕凡尘的美丽。此时，她眉宇间就像有几分愁绪一般，修长的眉不知为何笼上了一丝阴云。她身后梳头的侍女看着这位年轻的主子，揣摩着她的心事。主子到底有什么不开心的？她是今上的爱女，陛下的心头肉；几年之前，她的胞弟又顺利坐上了太子的尊位；如今又嫁了开国名臣平阳侯曹参相国的曾孙曹寿，这位平阳侯又是位温文尔雅、知书达理的人物……她想不明白。镜中的女子，看侍女一连茫然也觉得好笑。“你怎么能明白？”她暗想。这分心事，谁又能明白？天子爱女，侯爵夫人……可谁又能知道这位平阳侯根本不是自己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在她看来，这天底下能配的上她的人必然是一位叱诧风云的人物，一位内平叛乱外御强敌的英雄。而曹寿，文无治国之才，武无统兵之能。她的父皇说，这是无奈。大汉祖制：列侯尚主。眼下，寻遍了长安城平阳侯也算是个不错的人物，更是万户侯之尊……思至此处，心中又泛起一股苦水。
　　身后的侍女见公主脸色不善，就故意找出一些轶闻趣事跟她解解闷儿。可任她说多少，那主儿就是一言不发。正无法，突然想起今早听说的一件事。
　　“公主，奴婢今早听见个稀罕事。府中浣衣的卫大娘公主可知道？”
　　“卫大娘？莫不是歌姬中少儿和子夫的娘？”身边有那么两个美若天仙的女儿，她自然知道这号人物。日后，这两朵姊妹花自然另有大用。
　　“是啊！那卫家说来也真是奇了，三个姐妹出落的一个赛一个漂亮，如今那卫媪的一个儿子也来了，虽说是下人但模样果真是难得得很。”
　　听到这儿，公主竟有了一丝笑容。那卫家的人各个品貌不俗，卫少儿、卫子夫的容貌难道就不难得？这孩子倘若真是龌龌龊龊的到才是稀奇了。接着就听侍女续道：“这孩子是卫媪私生的孩子，几年前为脱奴籍送到了父亲家，不想那嫡母甚是凶悍，他父亲又惧内。整天对这孩子非打即骂。奇的是，虽然嫡母凶悍，每日只当他连个下人都不如，这孩子却还知书知礼，还会些剑术。”
　　“哦？”公主奇道，“真的？”
　　“可不是！还有更奇的！这孩子一个人，就敢到长安寻母呢！”
　　她转过头盯着侍女，目光中有些许质疑之色。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有这份决心？从从平阳到长安，就是大人也……何况是个孩子？
　　“奴婢可不敢欺瞒公主。却是实情啊！也是老天有眼呢，让他碰见了顺路到长安的好人，现在阖府上下都传遍了呢！”
　　真有这样的孩子？她很好奇。
　　“你去把他带过来，我见见。”
　　“诺。”
　　未几，一个身量清瘦的男孩被带了过来。男孩跪下，行礼。
　　“见过公主。”
　　“罢了，起来，让我看看。”
　　男孩缓缓站起身，抬起头。只是眼帘低垂，不敢直视。
　　公主笑了，真不愧是一家人。
　　“抬眼说话！”
　　“诺。”男孩终于抬起了一直低垂的眼帘。
　　眼睛像卫子夫。姐弟俩这双眼睛都像水一样。
　　“叫什么名字？”
　　“卫青。”
　　“哪个青？”
　　“回公主，是‘青青子衿’的‘青’。”
　　“你通文墨？”
　　“在乡下学馆外听先生讲过《诗经》。”
　　“能背否？”
　　他微愣，第一次有人问自己会不会背《诗经》，别人都说那是公子们才背的，他是个下人，人下之人，凭是读多少书，都是个下人，是个奴隶。他，挑了一篇自己最喜欢的《邶风•击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这是一首出征将士写给妻子的诗，慷慨激昂间又有凄婉绵密之意。他清亮的童音竟在室中激起一阵回音。公主不知为什么，在听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句的时候心神竟然一荡。正欲插在发髻上的金步摇险些落地。诗三百，她最爱这篇《击鼓》……她上下打量着这孩子，到也还真有些不同寻常呢。
　　“你以前做过什么？”
　　“放羊。”
　　公主又笑了。
　　“这儿可没有羊。你跟着我的车夫老张养马吧。”
　　“诺。”
　　思虑片刻她又道：“闲时找个府上的门客教你读读书。”
　　听到公主竟许他读书，他再拜于地。
　　“谢公主！”
　　她挥了挥手，让他下去了。卫青，卫青……她默念。“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