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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新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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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少卿是被高照的艳阳晃醒的,扯了身上的被子往头上一蒙遮住光亮,翻身蜷到被子里。好一会儿,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拉下被子把脑袋探出来,迷瞪瞪地看了看四周,怎么又回来了。
掀开被子坐起来,后脊像绑了跟木头,又酸又硬,胳膊腿也发皱。
房门被推开,不及起身,芸香走进来,“呦,爷醒啦。”
“还想着爷得睡上半日呢,想是日头晃了眼?我是想着拉开窗帘放些阳光进来,睡着还暖和。醒了便起吧……”
芸香没与他多解释,爬上炕,把本就敞了大半的窗帘彻底拉开,“嘉言也是才醒没多会儿,怕吵了爷睡觉,他这被窝都没收拾。我刚带他去洗漱,这会儿被我娘拉去前院吃早饭了……昨天夜里睡得都晚,今儿就起得晚些,早饭也这个时辰了才吃。爷赶紧起来洗漱吧,还能赶上口热乎的,省得一会儿单给你热了。”
容少卿还糊涂着,听得儿子昨晚也住在这儿,更有些愕然,怔怔地想了想,多少猜到些缘故。
芸香不急着走,跪在炕上,叠容嘉言昨夜睡的被褥。
容少卿看着她,“你把我弄回来的?”
“爷不想想自己有多沉,我可没这个本事……”叠完容嘉言的,芸香又扯过容少卿还搭在腿上的被子,一并叠起来,“是周管家带人把你抬回来的,还请了人家程捕头,大夜里的在城门那儿守着,这才回得来……人醉了,腿脚倒挺利索,走出那么老远去……”
容少卿沉声,“谁又让你们瞎折腾的。”
芸香斜了容少卿一眼,用力抖了下被子,“没人!”
抖开的被子激起微小的尘埃,大片大片地浮在明媚的阳光中,容少卿下意识地抬手在口鼻前扇了一下,侧头避开。
芸香不理,仍旧对着他抖了两下,“爷不乐意,一会儿还能走,双脚长在你自己身上,我们也拦不住。就是走前好歹擦洗擦洗,出来这几日爷就没洗过吧,没闻见自己都臭了吗。”
知道他素来好干净,以为这话便可拿捏了他,谁知容少卿只无所谓地回说:“在里面二三十日不擦洗也是常事,跳蚤都不知养过几百只了。”
芸香自恼,没想被他一句话堵回来,还堪堪戳在他的痛处,面上却不动声色,“狱中也惯躺在屎尿里睡觉?”
容少卿疑惑地看过来。
芸香瞅准,“那城外多少野猫野狗,由是树林子里,最是猫狗爱钻的地方。还别说畜生,就是来往行商的、赶脚的,走过内急,也都扎到林子里方便,亏得爷还真敢在里面躺下去。昨儿夜里回来,左胳膊上沾了一大块不知什么腌臜东西,骚臭得熏人。扒下来扔在盆里泡了一整宿,今儿早晨看那水都是混黄的,若不是可惜那好料子,直接便扔了。”
容少卿打量芸香在诓她,可饶是如此,听了这话还是忍不住恶心,甚至觉得身上忽然起了一阵骚臭味儿,让他禁不住干呕了一声。
芸香顺势说开,“且不提在城外,这城里便是干净的吗?总有不讲究的随处寻个角落就方便。更有甚者,听程捕头说过,有醉鬼夜宿街头,第二日醒来,身上不知被哪个缺德的淋了尿,还不止一回。爷就这么放心地在街上躺下,也真是好胆量。”
容少卿虽知芸香这话必有几分夸张,可架不住恶心这事,呕了一声,后边便接连跟上止不住。
芸香从炕边拿了干净的衣裳放到容少卿身前,“爷穿好了先去吃饭,趁着灶膛里还有火,我烧上一大锅热水,待吃完饭便能洗一洗。”
芸香说完下炕出了屋子。待听见她关门出去,容少卿才扯着衣服、抬了胳膊闻了闻,是有些味道了。只左胳膊抬起碰了脸,忽又想到芸香刚刚的话,忙把胳膊伸开,拧着眉头扭了下头。捏着左袖子看了看,虽没什么污物浸过来,但总觉得有股怪味儿,忍不住又上来一阵恶心。
芸香回正院灶房烧水,心里也是没底,不知容少卿会不会一根筋通到底,真又甩手走人了。半晌,透过灶房薄薄的窗纸,看见容少卿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徘徊犹豫,方稍稍松了口气。
没待她出去,在屋中吃饭的容嘉言便跑了出来,“爹,你醒啦。”他身后,陈伯也跟着,并不见陈张氏,还是不太待见他。
“二爷睡醒了?来屋里吃饭吧。”陈伯客气地招呼。
容少卿行了个礼,“不敢不敢,您老这是折我的寿,叫我少卿便是。”
陈伯也是看惯了他前两日无赖模样,不过是看在芸香和嘉言的面上才不好晾着他,出来与他说话,这会儿他忽然谦逊起来,不免有些意外,只道:“一样的,进屋吃饭吧。”
“不了。”容少卿脸色讪讪,“我几日未得梳洗,这身上委实腌臜,污了屋子不说,惹得您和婶子吃不下饭。”
“不碍得,进来吧。”陈伯再劝。
屋中陈张氏也是仔细听着,见他竟也知些礼数,便也起身站到门口,“进来吃吧,没那么多讲究。”
容少卿不好再多推辞,复向陈张氏行了个礼,“那便叨扰了。”
他这忽来的客气,让陈氏夫妇都有些不适应。由是陈张氏,初时也只想这人到底还懂点儿事,待与他落座一起吃饭,见他举手投足无不谦逊恭敬,与前两日那无赖模样判若两人,每每都要起身双手接下他们递过去的碗碟,见她要盛粥,便先一步起身帮她添满,她说不必客气,他便恭敬地说要的,没有要长辈自己添饭的道理。
一顿饭下来,陈氏夫妇心里都有些犯嘀咕,他这样子倒也不像是装出来的,更何况他也没必要装什么,说是租住他家的房子,可人家里给出的那些钱足够住这城里最好的客栈了,却也不必为此而故意讨好。
吃罢早饭,芸香这边的水刚好烧热,进屋帮着收了碗筷,带容少卿和容嘉言一起进了灶房。
芸香从角落里拿出一个小木盆来,放到灶台上,掀开大铁锅的盖子,白雾似的热气便蒸腾出来。
“没有浴盆,那边水缸里是冷水,干净的,缸里有水瓢,爷自己舀到这木盆里兑了热水将就着擦洗吧,往身上淋也不挨得,地上湿了我一会儿收拾便好。让嘉言与你一起洗,趁着这会儿日头足,暖和,爷儿俩还能互相帮着擦擦背。”
容少卿站在门口往里打量,除去在牢中的日子不提,沐浴这种事本是私密的享受,原就不好在别人家,况这小屋子是生火做饭的地方……
旁边容嘉言也有些为难,一来也没在这种地方洗过澡,二来听要和父亲一起洗,有些羞涩拘束。
芸香去厢房给父子俩拿了从里到外的换洗衣裳,放在灶房的木架子上。冬儿这会儿从爷爷奶奶房中出来,在灶房门口探了个头,倒是一点儿不认生地跟芸香说:“我也想洗澡。”
芸香拉了他出去,关上灶房门,“你就是想玩儿水了……”
“不是,我想跟哥哥一起洗……”
“一会儿娘给你洗。”
“不要……奶奶给洗,娘洗得疼……”
那边母子俩的声音减远,这边屋内,父子俩面面相觑,都有些无所适从。
容少卿进监狱时,容嘉言还不会爬,几年时间,父子也未见上一面,待他出来,儿子已经是个清秀懂事的小大人儿了。对儿子,他是满心的疼惜和愧疚,想要疼爱补偿却又不得法。容嘉言对这个心心念念了几年的爹爹也是眷恋又陌生,偏又是个腼腆的性子,不会一般小孩儿的撒娇腻人。父子俩都想和对方亲近,却又都不知该如何亲近,不见面牵挂,见了面又不知怎么相处,时常是两人在一处待着,还要家里其他人从旁说笑才不至于拘谨无言。
这会儿两人独处一室,气氛又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容少卿拿起灶上的木盆,到水缸中舀了几瓢凉水,放回灶台上,又从锅中舀了热水兑上,用手试了试水温,转对容嘉言,“你试试,热不热。”
容嘉言探手进去,“不热。”
“那脱衣裳洗吧,你自己会脱吗?还是爹帮你脱?”
“我自己可以。”
“哦。”
父子俩都不太好意思“坦诚相见”,只赤了上身,穿着裤子,一人拿了一条手巾,浸到温水盆中,投湿拧干,文质彬彬地各擦各的。
容少卿想为昨日的事跟儿子道歉,又有些说不出口,踌躇了一会儿,终是放弃了,拿了一旁的两个板凳,让容嘉言坐下,“来,爹帮你擦擦背。”
容嘉言端端正正地背朝父亲坐好。
容少卿用热手巾温柔地敷在儿子背上,轻轻擦拭起来,“你跟爹出来,不想太祖母和祖母吗?”
怕爹爹再赶他回去,容嘉言忙道:“虽然想,但这儿离家也不远,才几条街而已,我想祖母和太祖母了,走着便可以回去看他们。”
“这儿?”
“嗯,姑姑没跟爹说吗?她跟大伯说好了,以后我们就住这儿了。”
“姑姑?”容少卿手上滞了滞。
“嗯……就是,冬儿弟弟的娘……”
容少卿把手巾浸到水盆里,又投了投,“她让你叫她姑姑的?”
“她不是梅姑姑的姐妹吗,所以我才叫姑姑……不应该吗?”
“没有,就叫姑姑吧,挺好。”
容少卿给容嘉言擦了背,又用胰子在他背上滚了滚,怕洗不干净,手巾上多带了些水,以致水留下来,淌湿了容嘉言的裤子。他索性让容嘉言把裤子脱了,彻底洗一洗。容嘉言和父亲坐了这一会儿,倒也退了些羞涩,待父亲帮自己洗完,便也主动要帮父亲擦背。
一双小手沿着胰子滚过的地方,轻柔地抚过,认真地涂抹均匀,再用沾了水的毛巾一点点擦拭,因为太轻,以致有些痒。
“可以再重些。”
“这样好吗?我怕弄疼您。”
“不会,很舒服。”
父子俩擦洗完,换上干爽的衣裳,敞开灶房门放潮气出去。
芸香一直在爹娘房中,见这边开了门,便过来收拾,让容嘉言进屋和弟弟玩儿会儿。容嘉言要留下帮忙,芸香说不用,我来就好,正好我和你爹说点儿事。容嘉言闻此便撂了手上的东西,去了陈氏夫妇房中。
容嘉言走后,芸香一边收拾灶房一边对容少卿道:“知道爷昨儿甩手走了,是为了孩子好,甚至打算离了安平,也不考虑自己一个人在外面怎么过活,该是想着自己离了安平,大爷那边就只得接嘉言回去了。可爷知道孩子的心吗?昨儿爷走了,嘉言就坐在院外门槛儿上等着,谁劝都不走。说‘爹爹就是想让我回家,我若回去了,他就更不会回来了’,爷的那些心思,孩子都明白。”
容少卿立在一旁,没言语。
芸香也故意不看他,只忙着手上的活儿,“爹娘一心为了孩子,可孩子的心,不过是想有爹娘在身边陪着,哪怕过得苦些也不打紧……我幼时家里穷,又赶上灾年,爹娘便把我和妹子卖了,能得几个钱养活家里那几张嘴,也未尝不是盼着我们姐妹俩能有个好去处,起码能日日填饱肚子……”
“我也算运气好,进了容家,跟了好主子,不论吃喝还是穿的用的,哪样都比从前好不知多少倍。可便是这样,心里还是会想,若当日不被卖出来,苦是苦些,可能跟父母姊妹日日在一处……有时也怨爹娘,怎么就不能咬牙熬过那两三年呢……”
“嘉言他自幼没爹没娘的,好不容易把爷盼回来了,爷要再就这么撇下他走了,可想没想过孩子受不受得住……我也不强逼爷留下,你若执意要走,也没人逼得了,爷自己拿主意吧。”
芸香说完,容少卿仍是未应,她也未再多劝,默默收拾灶房。
许久,容少卿方才开口,也不说留或不留,只说:“收留我们这一大一小,容少谨给出了多少?”
听得他这话,芸香便放下心来,回说:“五十两。”
“才五十两,小家子气。”
知他这便是别别扭扭地应下来了,芸香便也顺着他转了话题,“五十两还少啊,爷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普通人家一年到头奔命地挣去,也没有五十两。若是不嫌老旧的,都能买一处房子了,再往更远的乡下去问,起一片院子也未必用得了这些。”
容少卿不忿,“他现在当家,五十两在他不算什么,既是他非要把我们父子塞给你,你便该趁机讹他一笔,二百两,三百两,便是你不要,分给我一些做本钱也好啊。”
芸香无奈笑笑,抓了他的手腕在他眼前晃了晃,“这双手可不就是本钱吗,爷有手有脚,自己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