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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月下相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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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奕租住在民宅,院子不大,却黑压压立着近二十名便装官兵,甚至连屋顶上都有人把守,人皆佩刀,严阵以待。
许是守卫太过森严,张静姝一走近这座院子,便感到十分压抑,不由自主地放轻了脚步和呼吸,变得小心谨慎起来。她忽然庆幸,以这情形看,张政公然打了方奕还能安然无事,实属侥幸之至。
一名官兵将她带到门外,也不多话,便即自去。闻得房内有说话声传来,她便驻足等了等,说话之人显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房子甚小,她还是无意中隐约听到了一些什么“萧氏族人”、“逃逸”、“匪窝”、“妇孺”、“围剿”之类的。
那人低声说了一阵,有个熟悉的声音回了一句。
“格杀勿论。”
张静姝蓦觉背脊一凉,秋风起兮,凭生一股冰冷肃杀之意。
须臾门开,一人含首而出,目不斜视,疾步而行,跨马便去,匆匆奔进夜色中。张静姝朝屋里看了一眼,方奕正坐在几案后,泚笔作书。
他穿得一身黑,黑衣黑鞋,连裹发的帻巾都是黑的,仿佛一团化不开的浓墨,数月不见,人更消瘦,双颊轻微凹陷下去,连骨态都凸显出来。这么个瘦法,都称得上“枯瘦”了。
看到方奕那刻,张静姝只觉这座院子里的气氛更令人压抑了。
她轻叩门扉,方奕应已得通报,知晓是她,头也未抬:“进来。”
张静姝合上门,到几案旁坐定,方奕自顾自写信,仍未看她一眼。他手旁放着一碗不见一丝热气的粥,粥里泡着一点掰碎的馒头,旁边的碟子上放着半个馒头,馒头皮旱地似干裂着,掉了一盘渣。
张静姝打开食篮,取出两只螃蟹,一碗白面,一壶汤,周氏细心,将面和汤分开放的,汤在木桶里,尚且温着,她将汤倒进白面中,搅匀后推到方奕跟前:“侯爷,面还热着,趁热吃罢。”
方奕握笔的手一顿:“你做的?”
“周氏做的。”张静姝道。方奕又继续写信:“等会儿吃。”
张静姝将筷子杵到他面前,一副他不接就不拿开的架势:“先吃饭。”
方奕不接。张静姝索性在他眼皮底下玩起了转筷子的小把戏。方奕被搅得眼花,这才放下笔,接过筷子吃起面来,吃了两口,忽道:“我都不知道你做的长寿面什么味道。”
张静姝给方奕做过七回长寿面,自然,他一回都没吃过。她笑笑:“就我这厨艺水平,想都不用想,肯定不好吃。”她将螃蟹推过去:“吃螃蟹。”
方奕道:“麻烦,不吃。”
张静姝二话不说地挽起袖子,自将螃蟹剥了,将剔好的蟹肉蟹黄放到面碗中:“吃。”
洗罢手回来,方奕也放下了筷子,张静姝擦干手,见面还剩半碗,遂道:“侯爷,你吃得太少了。要不……让周氏到你身边来伺候罢?”他身边虽也有人,但那些官兵显然只负责保障他的安全,不负责照顾他的生活。
“不必。”方奕断然拒绝,抬头望向她,郑重地道,“你跟她说,我希望她放下我,为自己而活。”
张静姝不复多言,忽注意到方奕唇边发青,嘴角还裂开了口子,结的血痂被面汤泡软,此刻又流出了血,染得他的嘴唇殷红一片。他方才不是低头写信就是闷头吃面,加之夜里光线暗,她倒不曾发现他脸上挂了彩,愣愣地问:“怎么弄的?”又即恍然:“是不是张政……”
方奕抿了下唇,将血咽掉:“无妨。”
张静姝心中好生愧疚,掏出帕子想去给他止血,才靠近过去,方奕猛地打开她的手:“走开!”
两人皆是一怔,方奕随即反应过来自己情绪太过激动,嘴唇嗫嚅,欲言又止,片晌,转过身去,垂头不语,却暗暗将拳头攥得极紧。
张静姝见到他这副激愤模样,更是惭怍不已,躬身作礼,一拜到底,悃诚地道:“侯爷,我代张政向你道歉,对不住。”
方奕听到那声“对不住”,心被刺了一下:“是我……对不住你。”
“休书之事,我不怨你。”张静姝道,“今日既然把话挑明了,那我也说句明白话。你我之间的恩怨,我已彻彻底底地放下了,我还跟东方姑娘成了朋友,你也别再自责了。周氏说,她只盼着你好,我也一样,也盼你过得好。今日是你生——”
“别、再、说、了。”方奕手指死死扣在几案腿上,绷得指节发白,齿间磨出几声嘶响,一字字道。她的话多好听,可他听来,竟是锥心刺骨,不啻凌迟。
一室寂静,两人皆不作声。良晌,方奕复起提笔,继续写信。
紧张的气氛略缓了缓,张静姝趁机道:“祝侯爷生辰喜乐。”
方奕思绪回到信上,已复平静,淡淡回句“多谢”,埋首作书,再不理她。
张静姝尚有事找他商议,于是在旁等着,又见方奕身旁放着一个狭长的木匣子,她认得这木匣子,方奕去甘州时,便背着它,不觉好奇,便摸上去,想打开看一看。
“别碰。”方奕倏地挡住她的手。张静姝奇道:“不就是一把剑嘛,干嘛弄得神神秘秘的?看一眼都不行?”
方奕语气甚冷:“此剑杀孽太重,还是别碰为好。”
张静姝莫名心底生寒,怔愣片晌,头皮一阵发麻:“你不会是……不会是……用它杀了人罢?”
方奕笔下不辍,神色无甚波澜,将信写好一封,令人进来,吩咐道:“连夜送往甘州,不得有误。”
张静姝脸色发白地盯着方奕,她突然明白了今夜见到方奕后,那股强烈的压抑感从何而来。
方奕转过头看了一眼张静姝,于他所行之事,原本不想与谁多说,但还是决定对她解释一下:“我行的是正义之道,杀的是该杀之人。与虎相搏,必用利器,我问心无愧。”
张静姝点点头,虽心有恐惧,诸多不解,却仍道:“我相信你做的是对的事。”她原想问问他在甘州的情况,这时却不提了,只问道:“侯爷,盐矿案可有进展?”
“还在查,此案年代久远,需要费些力气,但有进展。甘州的案子还没了,我两日后还要走,以我现在掌握的证据看,甘州土地案和江淮道盐矿案中间定有联系,极大可能幕后是同一人,或是同一群人。”方奕略作一顿,凝肃地道,“不论是谁,我都会将他们从泥里拔|出来,有多少拔多少。”
“是了。有件事,要你帮我。”方奕又道。
张静姝连忙道:“你说。”
方奕拿出一份名单交给她:“帮我暗查这份名单上的人,主要查他们的私交、走账等事,你应有门道查罢?”
张静姝打开名单看了一眼,颔首道:“此事交给我。”又问:“还有别的事么?”
方奕沉吟片晌,道:“我如今仇敌遍地,朝堂上人人自危,皆畏我三分。我尚可自保,但顾不了你,你务必万分谨慎,以防遭人报复。”
张静姝心一紧,他一句话,她便能想象到他今时的处境是何等如履薄冰,不由鼻子泛酸:“你务必保重自己,不用操心我。若有需要帮忙的,千万别跟我客气。”
方奕轻轻叹了口气:“你应该……远离我。”
张静姝没回他的话,却道:“侯爷,有两件要紧的事我得告诉你。第一件事,江左苏家并非满门全灭,还有一个后人,这个人,我认得。第二件事,我在北燕王身边安插了一个人,必要时可为我们所用。”
方奕面现诧色,思量半晌,道:“你来安排,我要见江左苏家后人一面,就这两日。”
张静姝道:“好。”
方奕又问道:“你在北燕王身边安插人,他没察觉么?”
张静姝想了想,道:“北燕王的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过,包括小桔。”她想到武试那天,她在教场大喊大叫,也不知北燕王是否认出了她,是否有所警觉,便又道:“我不太确定。”
“那便先不急,再观察一段时间。”方奕说罢,敛了眸子盯着几案,神情莫测,不知所思,“盐矿案尚未查清,北燕王难脱干系,九王爷与北燕王情深义重,在破案前,我以为……”
他一派淡定,不波如井:“你该离九王爷远一些。”
张静姝一头雾水:“九王爷?”
方奕抬眸端量着她:“你不认得?”
张静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怎么可能认得九王爷?”
方奕仔细地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果真不是作伪,蓦然残忍地冒出一丝报复的快感,面上依旧水波不兴,却有一缕春风微荡:“我今日在街上偶遇你,见你和一男子同骑,我恰好认得他,他正是当朝九王爷——朱恪。”
张静姝懵了。
九王爷?朱恪?朱九?
她从前想不明白的许多事至此全通顺了。
想通顺后,张静姝脑子一麻,身子一软,像被抽去了浑身骨头般瘫坐在地,怔怔地说不出一句话,须臾,眼睛里滚出了几颗泪珠,砸在地上:“他,他……”
有那么一刻,方奕想要上前扶住她,可他忍住了,便只垂眸看着她,看着她失魂落魄,看着她坠跌深渊,镇定自若地道了句:“他向你隐瞒了身份么?”
张静姝此刻脑袋空空如也,根本不具任何思辨能力,只跟着方奕的话去想:“他为什么要隐瞒身份?他有什么目的?”她想不出来,可作此想时,信任基石轰然碎裂,在此基础上建造的一切都顷刻坍塌,甜蜜变成了欺骗,快乐变成了讽刺,爱情变成了泡沫。
一切化为乌有。
“我要去……问问……他……”张静姝颤颤巍巍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地朝门外走去,在门槛处绊了一跤,蹭破了下巴,她却浑无所觉,爬起来又往前跑,跑得东倒西歪,烂醉一般。
方奕动也不动,只是作壁上观,直到她出了门,才吩咐道:“孙校尉,跟上她,只须护她周全,其他不必理会。”
两骑远去,院子又复安静,方奕再次展纸提笔,有信待写,可笔悬在纸上,心怎么也平静不了,无法冷静思考。
脑子里走马灯似的,全是今日跟去庆丰园,撞见的那一幕幕。
剧痛再次攫住心脏。
方奕握笔的手颤了颤,一团墨从笔尖滴下来,在纸上狼狈地滚开,晕得一片乌黑,像极了他那颗卑污的心。
照见自己,不能猝睹。
他遽然将纸揉成一团,胸中涌上一股腥热之气,喉头发痒,猛咳一阵,竟咳出一口血来,溅在那团皱巴巴的纸上,仿佛一朵破碎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