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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海上泡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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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船满载火药,缓缓向西南方行进,从东沽口到大沽主港,至多一个时辰。
张静姝瘫坐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只惊惧地盯着萧濯,颤不能言。她又怎能想到,萧濯竟会疯狂至此?
到了这等境地,方奕亦是悲从中来,望着萧濯,满面沉痛之色,怆然道:“萧濯,萧家为将瀛寇拒于国门之外,不惜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死的死,伤的伤,你今日却要炸了大沽,放瀛寇入关,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和兄弟姐妹么?”
萧濯嗤地一笑,眸中已是一片死灰:“我早已沉沦地狱,永不超生,还在乎这个?”
“那么萧皇后的命呢?你也不在乎么?”方奕大声道。
萧濯冷笑:“你们要钱,我拿不出,你们就要她的命,好罢,那就给你们罢。”
“要她命的人恰恰是你!萧濯,我劝你趁还有挽回的机会,速速收手罢!你若真炸了大沽,就是大罗金仙也救不了她了!”方奕痛心疾首地劝道。
萧濯神情极为溟冷,扬声号令随从全速前进,这才对方奕道:“你巧舌如簧,真真假假莫测虚实,但我也算看明白了,你今晚上船来,无非就是想套那一千八百万两银的下落。如今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信了。”
“你不要油盐不进!”方奕亦冷了脸,怒指萧濯,大骂道,“自作孽,不可活!你还觉得所有人都想害你!我看你是猪油蒙了心!圣上幽禁萧皇后,并非下旨明令,乃秘密所为!他还留着余地!他还顾念着情分!他还是萧皇后的丈夫!他心里是装着萧皇后的,可你非要把他逼得没有后退之路!走到今天,你活该!可萧皇后何其无辜?”
萧濯从怀里摸出那枚镌刻着“瑍”字的玉扳指,决绝地摔碎在地。
“他心里只装着他的天下。”
方奕见状,自心底生出一股寒意,知萧濯已决意一条道走到黑了,再劝也是无用,遂在张静姝身旁不远处坐了下来,颓丧地垂下了头。
萧濯自去搭载炮台,趁其无备时,张静姝慢慢地挨近方奕,低声唤道:“方奕……”
方奕抬起头看向她,哀伤地道:“对不住,没能保护好你,今夜,你我恐怕要命丧于此了。”
许是国难当头,个人生死倒显得没那么要紧了,张静姝竟不怎么觉得怕,默默地摇了摇头。
方奕见她冻得鼻尖通红、嘴唇乌青,不由道句:“是不是很冷?”那一瞬间,他想要将她轻轻搂住,可这念头一起,又放了下去,他转头望向黑暗中茫茫无际的大海,面色凝重,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
张静姝忧心忡忡地道:“瀛寇残忍狠毒,若放瀛寇入关,不知将有多少同胞遭殃,我们得想法子制止萧濯,绝不能让他炸了大沽。”
方奕默然不语。
张静姝再靠近一些,紧挨着方奕,压低声音道:“就算死,我们也不能白死,死也要制止萧濯。”
方奕收回目光,垂眸望向张静姝,却见她这时反而镇定了下来,似是心里有了主意。她又往近挨了挨,极小声地问道:“你会用大炮么?”
方奕摇了下头。
张静姝道:“我听九王爷说过,应也不太难,火药遇火即爆,威力极大,点燃引信即可,引信就在炮筒下面,或是里面,每门大炮位置不一样,记下了么?”
方奕点了下头,以示记下了。
张静姝又轻又快地道:“等一会儿,我想法子吸引萧濯的注意,你去控制住炮台,把这艘船引爆。”
方奕微一错愕,这才明了她的意图,定定地凝视她良晌,方郑重地点了下头。
只要能将船在中途引爆,大沽主港自然就保住了。
只是——
方奕深深凝望她一眼,眸中一片温柔,一霎又敛去所有情愫,瞥向甲板上的大炮,神情坚定果决:“我们见机行事。”
二人又复各自默坐,船行一截,已能遥遥望见大沽主港和戍卫营的星点灯火,张静姝低头摸了摸小腹,心里道了句:“对不住啊,娘亲还没能让你看一眼这个世界……”
萧濯此刻正指挥众随从将船舱里的火药包往甲板上搬,为即将炸大沽的行动做最后的准备,忙碌之际,忽闻一阵夹杂着女子尖叫哭闹的吵嚷声传来,不由蹙起眉头,循声去查看情况,但见张静姝和两名随从不知因何缘由纠缠在一起。
萧濯立刻质询道:“怎么回事儿?”
其中一名随从道:“大人,这女人闹着要下船——”
话音未落,张静姝便哭哭啼啼地道:“放我下船!我要去找圣上!”她看到萧濯,立时朝他扑了过去,随即被随从扣住了胳膊,遂又奋力挣扎:“萧濯,让你的人放开我!放我下船!我要去找圣上!”
萧濯不屑地嗤了一声,直截令道:“把她扔到海里去。”
随从扣紧张静姝,就要拖走她,张静姝惊恐地瞪大眼睛,尖利地叫了起来:“你敢!我肚子里怀着圣上的骨肉!”
萧濯本已转身欲去,惊闻此言,猛地又转回身来,神色古怪地盯着张静姝,片霎之后,才像回过味儿似的,上下打量着她,眼里满是轻鄙之色:“你算个什么东西?”
张静姝指着碎了一地的玉扳指:“不然你以为我哪来的这东西?”
萧濯看了眼地上的玉扳指的碎片,此物确是皇帝的贴身之物,据使者所言,也确是她从身上拿出来的,他虽对她的话嗤之以鼻,却也不免生了一丝怀疑之心。
“圣上原不许我对外吐露半点风声,可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隐瞒了!”张静姝面上涕泪纵横,一副被吓破了胆的张皇模样,“你不是要萧皇后么?拿我去跟圣上换,我怀着他的种,他不会不管我的!”
萧濯疑心大起,皇帝确是去过两回张氏棉纱场,但都是带着近侍和官员光明正大去的,怎么可能冒着大不韪和一个臣妇发生这等背德关系?因疑道:“你怎会跟他有私交?甚至……”
“王川!”张静姝大声喊道,“我曾跟圣上在王川的府邸幽会过,王川为了讨好圣上,在中间穿针引线,打掩护!”
闻得“王川”之名,萧濯心中更是疑窦丛生。作为最高级别的税官,对于国库的进出账目,他比谁都熟,皇帝这些年时常会有一些数额巨大又来路不明的走账,他自然不是没有暗中查过。多年来,凭着种种蛛丝马迹,他才锁定了王川。
足以见得,皇帝与王川的关系是极为隐秘的。
张静姝不假思索地说出王川,由不得萧濯不生疑。
萧濯惊疑不定地看着张静姝,一时间不作声。
张静姝趁机挣脱随从,扑过去死死抱住了萧濯的腿,戚戚哀哀地道:“是方奕胁迫我来换周氏的,我也不想的,他把我囚禁了起来,是他逼我的!我不想死!求求你了!送我去见圣上,等见了圣上,我一定为你求情!”
众随从见萧濯不发话,也不敢轻易上前拉她。
萧濯睨着张静姝,有些心烦意乱,若她所言是真,帝王血脉确有几分份量,但她一个没名分、也注定不可能有名分的情妇的孩子,又值几分份量?虽说她不值什么,可他欲待将她一脚踹开时,心里到底又有了一丝顾忌,一时下不去脚,登时更生烦躁,眉头大皱:“走开!”
张静姝非但不松手,反更死命地抱紧他的腿,又是一通哀求哭喊。
萧濯被她缠了一阵,不堪其扰,忍无可忍,一脚将她蹬开,冷声道:“别天真了,你以为皇帝会在乎你?”
“哎呦——”
张静姝突然惨叫一声,捂住肚子,满地打滚:“疼,好疼,救命,救命啊……”
萧濯见状,眉头拧成了麻花,脑中电光火石闪过一念:他而今已到绝境,万般无法,若她真怀有皇子,兴许有那么万分之一的可能,可以藉此救他妹妹,哪怕只有万分之一——
也值得一试。
心念有了一丝松动,萧濯立刻巡视左右,问道:“谁懂医术?”
左右皆摇头,萧濯又道:“互相传话,问一问。”
众随从当即奔走相传,未过多时,一人匆匆赶来,禀道:“大人,小人以前在田庄上给牛马看过病,略懂一些,只是——”
张静姝此时正哭喊得撕心裂肺,萧濯也顾不得许多,只死马当活马医,打断他的话:“赶快给她瞧瞧去!”
那随从诊过脉后,道:“确是滑脉,脉象尚稳,应无甚大碍。”
萧濯瞥了眼张静姝,令道:“带下去,严加——”
“看管”二字还未出口,忽听一声惊慌大呼。
“不好——”
萧濯遽然色变,回身望去,却见方奕立在炮筒后面,将炮筒对准了大船船舱方向,抬起了手。
此刻,他手里正抓着一块烧红的炭,炭块炙烤着皮肉,发出“滋滋”的声响,那块炭他想是已经抓了好一会儿,烧得溃破的伤口中淌出来的鲜血已将半条右臂染红。
“一起死罢。”
方奕再无二话,义无反顾地用手里的炭块点燃了炮筒里的引信。
火舌舔上引信,顷刻窜出一道细细的红色火光,势不可挡地烧向炮筒里的炸药包。
在这片浓墨也似的大海深处,将要绽开一场绚烂的冲天大火。
将由烈火焚烧一切,毁灭一切,再由海水湮没一切,涤净一切。
最后,一切都将归于平静。
方奕遥遥望向张静姝,看得那样认真,看得那样热切,仿佛想要将她的模样镌刻在眼底,带进这段即将成为永远的时光里。
终于啊,再也不必掩饰心里最深沉的眷恋。
这样,也好。
与她一起化作海上的泡沫,一起奔赴灵魂自由的天国。
倘若他们在神的身边再次相逢,他将牢牢牵住她的手,永生永世,再不放开。
“不——”
萧濯凄厉地大吼一声,狂奔冲向炮台。
若他死在这里,谁还能来救他那可怜的妹妹?
火光在那条长长的引信上飞窜而前,眼见就要烧到头时,突然——
它像是遇到了什么致命的东西,噗噗跳动两下,变得十分微弱,尔后——
熄灭了。
原来那包火药的引子上,不知何时溅了海水受了潮气,在这关键时刻,居然——
哑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