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向宇宙尽头去见你》二两糖茶

6、嗨，卫巡

　　有了目标的日子，每一天都像是有了光彩。哪怕仍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哪怕仍被图书馆的管理员各种白眼，甚至救济处的人故意刁难，把发给他的豆子撒了一地，连星都能毫不在意地蹲在地上，将豆子一颗一颗捡回袋子里去。

　　他才不想浪费时间去和这些无关人等计较什么。他要去图书馆看书，要去垃圾场收集部件，要尽快摸透爸爸做的飞船构造，而且最要紧的，每天晚上他还要省出时间和卫巡聊天。有这么多这么多大事要做，每一件都比那些狗屁倒灶重要得多。

　　灰域3号部队队长连星，可是要飞向宇宙的！

　　连星干劲十足，几乎每天都忙到深夜，睡得很晚，又在第二天早上迷迷糊糊急着赶着去上学。

　　……所以在某一天早上，连星便理所当然地，迟到了。

　　学校是应付差事的学校，老师是应付差事的老师，没人管学生，更没人管一个疯子的儿子。连星腾腾腾地跑进教室，老师就只是随便抬了下眼，连星莫名愣在教室后面站了半天，老师连眼都再没有抬一下。

　　教室里响起一点嗤嗤的暗笑，不知道是从哪里传出来的。连星看着自己被糊满黑泥的桌椅，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有说出什么。

　　老师就在教室前方，声音平平板板地讲着他该讲的课，连星呆站了半天，也没有得到一句询问。
　　而几声嗤笑之后，教室里便恢复了一贯的死气沉沉，就连这恶劣的捉弄，都没能让他们的兴趣持续太久。
　　讲课的声音嗡嗡嘤嘤，房间中人头三三两两，但连星身在其中，却忽然有了一瞬间的恍神，就好像自己根本就没有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他垂下眼，又看了一眼自己肮脏不堪的座位，随后将书包在肩上背好，沉默地走出了教室。

　　还没有这么早就放学过。

　　细小的雪花落在连星鼻尖，很快化成一点湿凉。连星站在街道上，向这边望望，又向那边望望。

　　其实想想，这样倒也不错。
　　不上学，他就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用在他的小飞船上了。
　　如果小飞船能快一点造好，那他也就能早一点去见卫巡了。

　　想到卫巡，连星的心情一下就好了不少。他考虑了一下，随后脚步一抬，小跑着向图书馆而去。

　　***

　　图书馆本就没有多少人会来，上午时分就更冷清了。把图书馆的书借回家看是要花钱的，连星没钱，所以只能是趁下午放学后的一点时间，将有用的知识或图纸一点点抄在自己的本子上，再拿回家慢慢研究。
　　不过今天时间可是足够多了。连星结结实实地在图书馆泡了好几个小时，在本子上抄下来好多新图纸，一边头晕眼花着，一边却又无比的满足。

　　如果说之前他也承认自己不着边际，那么现在他已经开始相信，这件事情，他是真的可以做到。

　　过去爸爸对他说的理论，他已经开始一点一点地理解了，指导书上的机械构造，他也大多能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甚至在他摸索一番之后还惊喜地发现，后院那艘未完成的小飞船，其实绝大部分也都已经完成了。

　　只要他继续努力下去，他就真的能将自己和爸爸的梦想，一同实现。

　　连星合上自己的小本子，越想越激动，越想越兴奋，一颗心在冷清的图书馆中兀自雀跃着，令他只想马上冲到通讯器前，把当下所有的快乐都分享给卫巡。看看时间也不早了，连星便三下两下收拾好东西，将书包往肩上一挎，急急忙忙地就向图书馆外跑去。

　　“哎，你，站住。”

　　可刚跑到图书馆大门前，连星便被人拦住了。连星转头看去，拦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一直都看他不太顺眼的那个管理员。

　　拦下连星之后，管理员也不说话，就抱起手臂，用连星最不喜欢的那种眼神，上下扫看了他半天。

　　“你包里的东西，都拿出来。”
　　管理员对连星说着，话音就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

　　连星看了他一眼，打开书包，取出了里面的东西放在柜台上。
　　两本外皮破烂的课本，一支笔，还有他的小本子。
　　都拿出来之后，连星还把书包翻过来倒了倒，又抬头看向管理员。

　　管理员胡乱翻了一下他的书本，瞥了连星一眼，又将视线落向连星棉衣上那条缝得歪七扭八的破口。

　　“那道口子，拆开。”

　　“干、干什么！”
　　连星脸一红，一把捂住那道破口，两眼直直瞪着管理员。

　　“干什么？你干了什么，你自己清楚。”

　　管理员冷哼一声，眼神就像是淬了毒的刀。

　　“最近我们这丢了不少书，除了你这个从不花钱的穷鬼，还会是谁偷的？我看你这破棉衣里面就藏着赃物，你不拆，今天就别想从这儿出去！”

　　***

　　连星回到家的时候，棉衣的破口是敞开的。

　　外面天色昏沉，房间里就更是光线暗淡。小冬仍在小鱼缸里悠闲地游着，发觉到门口的动静，便立刻游到喂食口处，急急扭动着身体，想要食物。但连星没有去管小冬，只是径直走到了床边的通讯器前。

　　他很想听听卫巡的声音。

　　图书馆中，好几个管理员围着他，强迫他拆开棉衣破口。连星有心不理他们，直接离开，或者据理力争，护住自己那小小的自尊。
　　……但最终，他还是沉默着将破口拆了开来。

　　无论是离开，还是争辩，只要拒绝拆开破口，在对方眼里几乎就等同于坐实了罪名。他只能按照他们的要求来证明清白，否则他就再不会有进入图书馆的机会。

　　自己是有很多大事要做的，自己是要飞上宇宙的人，自己不跟这些人一般见识。

　　回来的一路上，连星都是这样安慰自己的。

　　安慰得应该挺成功的，他现在已经不难过了，就是有点想卫巡。

　　按下呼叫按钮，就可以呼叫卫巡了，然而连星手指刚刚触到按键，却又倏地收了回来。

　　莫名其妙，而且没有必要，但连星忽然就觉得，自己不该破着衣服去和卫巡说话。他转而翻出针线，打开台灯，异常仔细地将棉衣的破口缝好，缝得比上一次还要好，方才端正坐在了通讯器前，打开了和卫巡通讯的频段。

　　“小连星，今天很早啊。”
　　很快，卫巡的声音便从扬声口中传了出来。

　　温和，轻快，一如往常一般，好像含着笑意。

　　毫无防备间，一路上的安慰突然就失了效。连星鼻头蓦地一酸，两滴眼泪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便已经溜出了眼眶。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连星怔了一秒，连忙用手背把眼泪抹了，忍了又忍，绷了又绷，好容易稳住了声音，也尽量如往常一样，语气轻松地回了一句：

　　“嗨，卫巡。”

　　***

　　通讯那一端的连星并不会知道，在接到他的通讯前，卫巡已经在驾驶席上呆坐了将近十个小时了。

　　眼睛有点充血，脸颊上、下巴上都呲着青青的胡茬，喉咙干涩着，在和连星打招呼前，卫巡清了半天嗓，才让话音听起来自然一些。

　　如果不是心里还念着连星的通讯，或许在这十个小时中的某一瞬间，卫巡便已经将自己了结掉了。
　　就用现在手里握着的这把枪。

　　本来今天是一个相当令人振奋的日子——困在这星球引力场中将近两个月，卫巡的求救信号终于得到了一则有意义的回应。
　　那是一艘偶然路过这里的私人星舰，收到了卫巡的信号，立刻就给了卫巡回复，询问他舰艇的位置。

　　但无奈，定位失灵，卫巡给不出自己的位置。

　　私人星舰不会携带很多能源和补给，强求对方耗费大量时间来寻找自己并不现实。卫巡可以理解，于是便只是请求对方能够试着替他联系克拉特堡星，或许母星可以派出更专业的搜寻舰艇，来将他救出困境。

　　但卫巡这则请求得到的却不是应允，而是克拉特堡星，早已被敌国摧毁的消息。

　　原来……这就是自己一直联系不上母星的原因。

　　卫巡的心空了一瞬，随后便直直跌入谷底。

　　效忠的祖国覆灭了，他的家园，没了。被母星搜救的希望也随之彻底消亡，而在这个远离航路，且位置未知的宇宙荒漠中，有多大几率能够得到陌生的救助，两个月来的等待，已经是给出了答案。

　　何况即便是得救，他的归处又在何方。

　　是时候，该结束了。

　　卫巡将枪握在手里，几次举到了额角。
　　……但却又几次放了下来。

　　他并不是怕死。从军入伍十几年，卫巡深知死在战场，对他来说是比长命百岁更可能的结果。情绪也还没有崩溃，毕竟两个月过去，潜意识似乎已经不知不觉，接纳了这样的结局。

　　他只是舍不得。
　　舍不得自己这副年轻健康的身体，舍不得那些未完成的事情，舍不得曾经畅想过的未来。
　　……也舍不得通讯那一端，那个孤独的，却又那么澄净的孩子。

　　卫巡把脸埋在手掌中，许久都没有动上一动。时间仿佛停步在这间不大的驾驶舱里，耐心地等着卫巡做出这个艰难的决定。卫巡就这样久久迟疑着，直到通讯器中终于响起了一阵滋滋嗡嗡的杂音——那是频段接通的声音。

　　“……卫巡，你在吗？”

　　卫巡猛地抬头，额角上还有手指压出的红痕。

　　“小连星，今天很早啊。”

　　好容易将声音调整到正常的状态，卫巡才回应了连星的招呼。

　　而反常地，连星竟是也间隔了很久，才回应了他。

　　“嗨，卫巡。”
　　连星好像是在笑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