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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遇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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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福……”
我顺从地闭上眼睛,拉着他的手把他搂紧怀里。他身上一直有种让人安心的味道。我把头靠在他身上,慢慢平静下来。
抬起头,他正安安静静地看着我,用那双干净无尘埃的眼睛。我猜,虽然他不会说话,听不见声音,其实他的心比谁都通透。
“咱们回家去吧,天就快黑了。”
我摸摸他的头,借着他的手站起来,拍了拍袍子,拉着他继续往回走。
自从出了那个大门,那人的事便与我再无瓜葛。任他再怎么……再怎么……也是徒劳。既然要不到,索性就扔了。
走到家门口,正欲推开门进去的时候,听到后面的开门声,有人站在门前说话。
“那便这么定了,待二老搬走,我再来取地契。这是定金五十两。”
我转过身,看见两个人背对着我站在李大娘门口,一主一仆的模样。那主子从仆人手里拿过一个荷包,交到笑得合不拢嘴的李大娘手中。他躬身作了个偮,转过身来,却是一派白面书生的模样。脸有些瘦,宽洁的额,挺直的鼻梁,算不上浓的两道眉配上两泓明月般的眸子,倒是别有一番韵味。微薄的嘴唇因了天冷的缘故有些发白,此刻带了笑,让他看上去跟他的声音一样如同上好的布料般舒服。有风刮过,吹来一阵淡淡的药草香。
“徐公子。”
他有些惊讶:“苏公子如何认得出在下?上次不是……”
我笑着点了点自己的鼻子:“闻香识人。”
他微睁了眼睛,拿起袖子闻了闻,有些腼腆地笑了:“苏公子的记忆真让在下佩服。……哎?苏公子看得见?那……”
我看了看天色,点点头:“嗯,也快看不见了。”
“哦。对了,苏公子的脚好了吗?”
“早就好了,徐公子医术很厉害。苏某打算去徐公子下榻的客栈拜访道谢的,谁知道这两天忙得紧……”
“苏公子客气了,不过小事一桩……”
“呿!惺惺作态!”
我一楞,脸上有些发烫。这奴仆好生没礼貌。
“念儿,不得无礼!还不快向苏公子道歉。”徐公子回身斥了他一句,转过头来有些尴尬地看着我。
我只得咳嗽了一声,挑个话头:“徐公子是打算买下这屋吗?那以后大伙就是邻居了,瞧咱们这缘分。”
*** *** ***
缘分,从来难以预料。好的是良缘,若遇上坏的,便是孽缘了。
徐公子买了李大娘的房子,赶在十五那天住了进去。那屋挺大的,只住了他跟念儿二人有些嫌空了,他着人把前院隔开来,当了医馆。虽然刚来没多久,年纪也轻,住的这地方又比较偏,但有句老话叫“酒香不怕巷子深”。他医术了得,加上收的诊金又不多,渐渐也有了些名气。我每天从客栈回来都能看到医馆里排了很多人,生意好得很。
“小福,小福,开个门,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我看了一眼房里乖乖洗脚的小福,穿上鞋出去应门。不出意外,又是念儿。
自从他主仆二人搬来之后,我也经常拣空过去坐坐,偶尔也帮忙看顾一下医馆。念儿对我还是那么爱理不理的,一点没有身为下人该有的卑谦。我也不以为忤,反正我也是下人出身,只思量着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过他了。不过,大概是年纪相仿的缘故,他对小福倒是好得很,几乎天天来找他玩,还怪我让小福也去客栈帮忙。
“怎么是你来开门?小福呢?”
我倚着门,好笑地看着他一脸不满:“你倒好意思嫌我?你自个儿也知道把门叫破了小福也是听不见的,却还叫,不就是知道我在,想让我来开门吗?我天天为你开门都没嫌手酸了,你个小家伙倒恶人先告状,好生的无理。”
他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的,瞪了我好一会儿才开口:“哼!要不是小福在,我才不进你这破屋呢!”
死鸭子嘴硬!不过他这别扭的性格却让我想起了某个人。记得很久之前,那人也嘟着嘴跟我说:“要不是因为……我才懒得救你,哼!”
很久之前了啊,久到都快忘了其实他也有如此可爱的一面。
我摸了摸他的头,让出地儿来让他进去。他拍掉我的手,横了我一眼,一转脸又咧着嘴开心地蹦进了屋里。
也罢,索性都忘了才好。
*** *** ***
北风像条冰冷的蛇,呼呼地卷着寒气直往衣服里头钻。今年的雪下得频繁,十天里有八天是白茫茫一片的。看着漂亮,走路可就麻烦了。要不是得去客栈,过了大寒之后,我连出门都不愿了。
腊八那天客栈照例发了过节钱,休息一天。我看着天气好了些,决定出去买些过节的东西回来。
刚跟小福出了门,拐角骨碌碌驶过来一辆马车。我正欲拉着小福给它让个道,它却悠悠在我面前停下了。
我打量了一下,见那马车顶上已经积了不少雪,想来是走了很远的路过来的。车顶四角垂着流苏,跟车帘的布料一样,是玉香坊出的。长安玉香坊的布匹都是用上好的丝纺的,颜色雍容华贵却不张扬,向来深得王公贵族的喜爱,价格也开到了天上去,寻常百姓家干一辈子恐怕也买不起一尺。再加上前头打着响鼻的两匹高头骏马……
我心里渐渐往下沉。
车帘子,一个人跳了下来。待他转过身,我一看,舒了一口气,原来是徐公子。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可笑,如今还有什么达官贵人会千里迢迢地寻来?该利用的早已经给利用过了,也只有被扔到边角去的份,谁还会记得自个儿?
我上前一步,正要打个招呼,却见那徐公子又回身朝车里伸出手,而后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搭着徐公子的,一个人也跟着跳了下来。
长身玉立,衣着不凡,就单这背影,若让待字闺中的姑娘见了,不知要有多少芳心暗许。
他顿了一顿,缓缓转过身来。
明明是男子,却生得这般清秀,只怕比女子还要俊俏上几分。眉心那颗红痣更是把他衬得面如冠玉。若不是那两道眉比女子的要浓,说他是男子,谁信了去?
他似乎也没料到会在这儿见到我,硬生生楞了好一会儿,又眯起狭长的双眼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透,似笑非笑的神情跟那天我从黑暗中醒来时见到的一模一样:“苏童?”
他这一出声,我犹如被冷水灌顶,一下从魔障中清醒过来,慌慌张张扯了小福跑进门去,咣当一下猛地阖上门,背靠在门后,心头狂跳。
他怎么会来?他不是好好的在宫里俸职么?怎会跑到这里来?他此番来,是要做什么?是来找我的?他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不,不是,他不是来找我的,甚至他也不知道会在这儿碰上我。那他……
突然,我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一事来。
那日与徐公子在一块儿喝酒,喝得半醉之间,他的话也多了些。他说他与小仆念儿是刚从师门出来的。两人不太善于理财,一路游山玩水的,等到了徐州,带的盘缠也花得差不多了。他想起还同门的大师兄医术比他高明,如今在宫里当御医。他便干脆在徐州安定下来,再差人送口信给他大师兄。
他还说,前几天收到大师兄的回话,说他腊八节前后便会到了。
那会儿我与他都是喝得有些微醺,看他说话间那亲密的语气还有酡红的脸,我只顾着笑话他了,等到酒醒后竟然也就忘了。现在一想,年纪轻轻便当上御医的,宫里能有几个?如果当时能好好记着,也许今日就不会见到了。
我悔得肠子都青了,只恨不得出去把他砸晕了,让他忘了在这儿看见过我。
“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不好水好茶地招待也就罢了,竟还一副见了鬼的模样。苏童啊苏童,你真是生生地寒了我的心呢。”
冷不防背后又响起他的声音,吓得我猛地一跳老高,唰地一下串出去。等抱住了门边的柱子我才想起来,门被我关着,他进不来。转过头,又看见小福无声地咧了嘴笑着看我,顿时老脸一阵发烫。
我放开了柱子,咳嗽几声,理了理心绪,又咽了几口口水,这才对着门外喊:“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吧?在下苏无,并非公子说的什么苏童。”门没敢开,对着他的脸只怕我会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
“哦?哪个无字?”声音里明显的不当一回事儿。
“空无一物的无,无悲无喜的无,无牵无挂的无。”
他停了一下,再开口是,声音里已经带了笑:“既是无牵无挂,为何不一并把这苏姓也扔了?一了百了。”
死狐狸!
我暗骂了声,语气也有些不客气起来:“公子说笑了,祖宗传下来的姓氏怎么能说扔就扔?这不是大逆不道了么?公子这么说,莫非是做过这等事?”
“我也就是那么一说,你何必如此冤枉我?要说大逆不道,你连救命恩人都拒之门外了,还怕多这一件?天冷了,多藏在壳里也好,暖和。”
“师兄,你跟苏公子是旧识?”徐公子的声音。
“呵,是不是旧识可由不得我说,得看苏公子了。咱们进屋去,外面天冷,仔细冻着。”
*** *** ***
徐公子说过,他大师兄会在这儿待上几天,然后跟他一道去长安过年。具体待几天,他自个儿也不清楚,所以那几天我躲他躲得万分辛苦,每天要比平日早起一个时辰,晚回来一个时辰,回家搞得跟做贼似的。
可说起来,我也不晓得在躲着他什么。他又不会吃了我,跟我也没什么过节。也许,我躲的只是他身后施压给我的那些过去。
躲了三天,第四天从客栈回来的时候,看到对门又停了那辆马车,小仆忙里忙外的正在搬行李。
我目不斜视地进了自家门,在屋里呆呆地坐了好一阵,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装不下。心里却像有只手在挠,只觉得越来越焦躁,连呼吸都困难起来。等听到外面响起马车的轱辘声时,终于猛地站起来,往外冲了出去,挡在马车前。
车子还没走出几步,车夫的第二下鞭子都还未打下去,念儿坐在他旁边楞楞地看着我。我也有些发愣。刚刚只是凭着一时冲动跑出来,如今却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在原地踌躇了一会,我咬咬牙,还是一步步走向后头。结果到了近前却发现车帘子早已经卷了起来,那人一副算准了我会来的神情,正勾着嘴角看我。徐公子抱着暖炉坐在一边,似乎有些搞不清楚状况。
“苏公子……所为何事?”
我抿了抿嘴,看了一会儿地上,又打量了一阵那人的靴子,就是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极了狐狸,会把人看透。早几年我就这么跟人说了,所以我怕他是有原因的。
这么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犹豫着开口:“你们要走了?”
“如果不是你,这会儿怕是已经出了城门了。”
“哦,那还真是抱歉。……他……还好吗?”
“他?哪个他?苏无公子难道也认识在下的某个朋友?这可巧了。”
“柳时文!”
“哦呀,苏公子原来认识在下啊?既如此,苏公子不妨明说,柳某虽然不成器,结识的朋友也是有几个的。苏公子不说,柳某怎么知道你口中的他指的是哪位呢?”
“你明明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不知道!”他突然换了副严肃的神情,双眼直盯盯地逼着我,“连自己都不认的人,我哪知道你还认得谁。你若没有其他事,我等便就此别过了。勿送。”
眼见车子将行,我一发狠,伸手抓住了车沿,人也顺势半蹲在地上:“柳时文,你当年既然救活了我,今日再跟我说说他的近况又能把你怎么样?难道还能去了你一层皮不成?”
他瞪直了眼睛看我,楞了好久,回过神来便去敲车板。
我被他这一动作搞得纳闷,皱着眉头看他:“你怎么了?发的什么病?”
他转过头来睨了我一眼,指着手下的车板说:“这木板是用上好的紫檀木做的,足有三寸,厚实耐用。适才我比划了一下,才知原来再怎么厚也不如你苏童的面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