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去无隙》yoyou

37、三十七、怜朝露夜寒情暖

　　山风寂寂，不知名的草虫低低吟唱着，诉尽一季的悲凉。明日行了一阵，渐觉气血翻涌，却是支持不住，寻了一块平石坐了，又觉寒意袭人，抱了肩，触手衣料处，方觉心头一暖。这一生有着无尽的束缚，如今放开得了，反倒洒脱起来。“上官姑娘的心意，纵是死了也舍不得穿。”多少年后，上官姑娘可还会记得斯衣，斯人？我又何须她记得我来，倘使世间没有明日，她应该是无忧的燕儿。可见人间友情，不输刀剑；刀剑无情，最伤人心。我如今却往哪里去呢？明日起得身来，眼前一阵漆黑，心头一苦：白鹿青崖，只怕自己连忘情峰也难以离开了。
　　往事历历，忘情峰，最难消离情别恨。
　　“明日，上官燕今后便随你浪迹天涯，你说去哪里，我们便去哪里，好不好？”
　　“明日哥哥，你便日日为我这般画眉好么？”
　　“大哥哥，你瞧瞧，像我不像？”
　　“我只知道，爱上你的女子会一辈子伤心。”
　　“我还是喜欢叫你区阳，欧阳明日不属于任何人，区阳却是我的夫君。”
　　明日向树边折了一支短枝，却见身前不远处，半人高的枯草叶子，点点光华，似珠泪轻抛，原是被雨水打湿之过。此间簌簌而落，再没寻处。僻若朝露，去日苦多，只怕今夜无尽，待得明朝日头出来，也难逃此厄，当下一叹，驻了杖前行。
　　山路湿滑，明日又恐跌污了衣服，越发小心。行不过十几步，却要歇上一歇，如此反复几次下来，已是精疲力竭。隐隐听得有人一叹，转身望了，青山隐隐，树影憧憧，原是自己多想了。脚下渐渐不听使唤，犹似当日，上官燕的话声声入耳：“赛华佗，你怨我么？”心念方至，便觉心旌神摇，手中长棍几乎把持不住，猛然间被一双温暖素手握住，明日抬头对上一双晶莹泪眼，却觉自己狼狈万状，皆落在上官燕眼里，顿道：“上官姑娘，你这又何必。”
　　原来上官燕奔出数里，又觉不对，以明日情状断不会走得如此快。略一思忖，急急寻了北路而来。好在明日行的不远，见他折枝作杖，蹒跚而行，却再也顾不得这许多。
　　上官燕见明日眉宇之间颇为尴尬，知他深意，想起自己发誓一节，却觉又苦又酸，扬手展开明黄发带，与明日系了，展颜道：“上官燕真心一笑，原不须倾尽天下之力。”四目相对，明日此刻方觉明艳灿烂段不过如此，什么情仇爱恨，原来世间万物竟抵不过伊人一笑，便似那夜露，借过明月光华，便是黑夜静静落了，也不复遗憾了，喉头一甜，身子竟软倒下去。
　　明日再次醒来却是在一个山洞里，触手处皆是松软长草，身上盖了长衣，上官燕不远处侧坐了，支着火出神。洞壁映得火红一片，外间风雨透不过来，却是十分暖和。明日试着起身，挣扎几下，却被上官燕瞧见洞壁侧影，起身过来按住他：“明日，不要逞强。”回身寻了一大抱干草与他倚着。明日也觉挣扎无益，道：“想不到，赛华佗竟这般狼狈。”
　　上官燕见他言语中透过几分自嘲，心中没来由一酸：他宁愿独自走开，也不怨我见他这般尴尬模样，你既知我心，又不想你如此大义，却叫上官燕如何自处，抬眼见他额上满是细汗，像是方才一番动作之故，忙用帕子拭了：“你我之间只剩下客套了么？我记得风雨亭的赛华佗会对我说，明日亦有燕归处。”
　　“燕儿，”明日握住那手，却觉喉头哽住，说不出话来，上官燕臻首低语道：“你肯叫我燕儿拉。”却觉手上一紧，抖得厉害，再看明日脸色已然白了，惊道：“明日，又发作了么？”
　　明日此刻只觉胸口烦闷难当，腹内却大痛起来，肚肠却似被钝刀一寸寸割了，浑身紧绷着，脊背却是僵直，明日不敢张口，只恐一张口便会呼出痛来。
　　上官燕既惊且惧，自怀中取出赤松子所赠药来，明日却摇头示意她不必。上官燕越发无措，含泪道：“明日，你要我怎么办？”这痛来迅猛，去得倒也快，明日捱过一阵，痛楚稍减，咬牙道：“燕儿，我好难过。”语毕，竟虚脱一般，重重靠在草垫之上。上官燕恐她又昏过去，急急唤过，却看明日缓缓睁眼：“燕儿，没事了，我吓着你了？”上官燕道：“这些日子便是如此么？”
　　明日摇头，露出一丝安慰来：“也不是，只要，只要……”他本意是“只要心里不想着你。”却又说不出口，望了上官燕，不再说话。上官燕见他欲言又止，面有豫色，想起他当日轻薄之语：知好色而慕少艾，也觉尴尬，转身瞥见火上瓦罐，忙道：“你饿了吧？”
　　“不用，”明日尚不觉饿，本想叫住她，见上官燕停住望了自己，想想自己来日无多，当下改口道：“你小心些，不要烫着了。”
　　上官燕以为会说出什么话来，此刻听了，顿觉凄楚甜蜜，转过身去，轻道：“我知道。”上官燕取过瓦罐，连并几块烤得焦黑的山药来，捡了一块大些的剥开，顿觉香甜四溢，上官燕一面细细吹了，又分成小块，递给明日“我不敢走远，只寻些这个，你先吃些。”明日含笑接过，不过是普通山药入口却觉香软可口，殊不知在他心中，此刻只怕是黄连苦药也是甜美无比，情在先，味却是其次了，因道：“我却忘了淮山药亦是一味良药呢，你也趁热吃些。”上官燕应着，又剥过一个递上，明日却摇头了，上官燕知道自己不吃，他断然不肯吃了，当下掰了小半入口，果然清甜美味，再看明日顽童一般，眼里透了些许狡黠。
　　上官燕用草隔了将那瓦罐捧过道：“还有些粥，你也尝尝。”明日这才注意那瓦罐之中竟是碧油油一罐，“四色碧粳粥？”
　　“我听花蝴蝶伯母说过你喜欢的，便学了来，却一直没有机会做给你。”上官燕低声忸怩道，已是红晕满面，见明日仍是疑惑，又觉悲从中来，道：“这几味原是我随身带着的，只盼遇见了你，——欧前辈都告诉我了，凤血饮血，想不到饮得最多的却是你的血。”
　　明日搅动那粥，沉思许久，却不说话。上官燕透过层层水汽，渐觉明日模糊起来，轻叹道：“你有什么打算？回天山么？”明知他并无此心，却仍是忍不住问出来。
　　“我？”明日苦笑，自己这个样子，还回得去么？回去也只怕徒增伤感，自己避开众人原只为寻个清静处了断。他一生自负，怎会在人前示弱？只是此番遇上上官燕，一时倒也没了主意。欧阳明日毕竟非常人能及，沉思片刻，徐徐道：“我记得，明日还欠燕儿一个归处。”
　　上官燕原就怕他再顾及自己与长风一干旧事，方才试探也是此意，此间听了自是欢喜无限：“我们去找一个山水秀明之处，你喜欢去江南，我便随你去，看春日里梨花白似雪，再开一片池塘，夏日里赏荷……”
　　这番情景明日不知心里梦里想见了多少回，此刻由上官燕一一道来竟真似置身梨树下追逐落英，望得见泠泠碧波，盈盈风前……
　　“再植上几品曹国夫人，几品墨菊，你喜欢么？”上官燕说着，渐觉哽咽起来，又见明日合了眼似是睡着，将长衣盖了，听他模模糊糊道：“燕儿，我们去回雁峰。”